《野外》前史
2001年9月的一天,我剛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不久,突然接到江離的電話。他問我還在不在寫詩,什么時候有空聚一下一起做點事。我當時有點驚訝。這里有必要說一說我和江離等《野外》幾個創(chuàng)辦者的淵源。
《野外》六位創(chuàng)辦者中,我和江離、炭馬、飛廉四人都是2001年畢業(yè)的浙大校友,而且住在一層宿舍樓里。我和炭馬因為同為中文系,大學四年,幾乎天天要碰面、交流,成為無話不談的詩友、摯友。而我和江離,也許因為不同系的緣故,盡管我們的宿舍是門對門,但很少來往。那時候我在文學社做事,我跟江離的接觸基本上是文學社出刊物和主辦文學比賽時向他約稿,刊物出版后給他送過去,他獲獎了給他送證書和獎品,路上碰到了點點頭,打個招呼,此外幾乎沒有什么交流。他和我一樣瘦瘦的,說話和走路也是風風火火的。飛廉是直到大學畢業(yè)的前一個月才認識。飛廉當時給我的印象是個非常靦腆而儒雅的帥哥。飛廉大學里十分勤奮,博覽群書,尤喜古文,這為他日后的“新古典主義”詩歌寫作特色奠定了基礎。
大學畢業(yè)后,江離繼續(xù)留在哲學系讀研究生,我則進了報社工作,炭馬在一所省重點中學教書,飛廉改行在一家國有企業(yè)做董事長秘書。這時樓河和古蕩還沒有進入我們的視野。
十六年前9月那天江離的來電讓我驚訝,也讓我歡喜。他說的“一起做點事”,就是辦民間詩刊,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我是高一時開始寫詩的,到了大學時,我就對自己說,畢業(yè)后要繼續(xù)堅持寫詩,有機會的話,要辦一本詩刊(我在大學創(chuàng)辦過《行走詩刊》),但我沒有想過辦刊物的時間表。因為辦一本刊物,靠個人的力量是很難的。而江離的這個電話,使得《野外》詩刊提前誕生了。
江離后來在回憶文章里這樣寫道:
2001年秋天,我在浙江大學哲學系本科畢業(yè)后,繼續(xù)讀研究生。那時,我開始迷上了現(xiàn)代詩歌閱讀和寫作。中學時喜歡的是古典詩詞,也有閱讀一些翻譯過來的西方現(xiàn)代詩歌,偶爾涂鴉一下。但當時我就像一座孤島,沒有相識的同道中人。有一天,我想起了肖向云,也就是胡人,他跟我本科同屆,在本科時他是學校文學社團的組織者,也是詩歌寫作者。于是我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是否還在寫作,他說是的,并推薦我去現(xiàn)代詩歌論壇交流。大概那個電話中我還跟他說我們一起做點詩歌方面的事情吧,他記在了心里,也許這就是后來形成“野外”最早的緣起吧。
2001年,正是中國網絡詩歌興起之時,我也是在那年以“胡人”的筆名進入各大詩歌論壇發(fā)帖和交流。江離的電話讓我興奮起來,我馬上聯(lián)想到炭馬和飛廉。我在電話里向江離介紹了他們。不久,在我租住的出租房里,我們有了第一次碰面。不過當時似乎沒有細談,也就是有這么一個想法,后來因為工作忙,直到春節(jié)之后才再碰面。我把要辦刊物的想法告訴了我的親密詩兄泉子。他當即表示是好事,會大力支持。泉子兄我早在1998年春天就認識了。我們在一次詩歌活動中一見如故,當時他租住在我工作單位附近,我經常去他家蹭飯,從心底將他當作兄長,所以對他我是無話不談,他也從來不厭其煩,不僅在詩歌上一直幫助我進步,在生活中也是無微不至。
2002年春節(jié)過后,一個叫“風中行”的詩友在“八千里路”論壇發(fā)了一個帖子,說要編輯一本民刊,希望得到詩友的建議和支持,上面還有自己的簡單介紹。他就是古蕩,當時還是浙大的大二學生,在中學時就出版過詩集。母校里又出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而且這么有成就有理想,加上我大學時的筆名叫“行者”,他叫“風中行”,多有緣分啊。我馬上與古蕩聯(lián)絡,告訴他我和幾個浙大畢業(yè)的詩友也正在籌辦一本民間詩刊,建議他和我們一起做,他欣然應允。
2002年3月,浙江“詩人之家”在杭州郊區(qū)的中國茶博館舉行新春詩會,負責組織活動的老詩人董培倫老師讓我叫幾個年輕的詩友參加。我就拉上了江離、炭馬、飛廉和古蕩。這也是古蕩第一次和我們其他幾個創(chuàng)辦者見面。古蕩和他的詩歌一樣,顯示出與他年齡不同的少年老成。茶博館的活動結束后,我們來到黃龍體育中心一家叫作“引力”的酒吧,繼續(xù)討論辦刊事宜。也就是在那里,我們興致勃勃地給還沒有取筆名的古蕩取筆名?!帮L中行”顯然不適合做筆名。那段時間我還是杭州網特約評論員,網名叫“蔣村”,是杭州的一個地名。我開玩笑說,你干脆叫“古蕩”得了,也是杭州的一個地名。當我說出來后,越來越覺得這個名字不錯,于是極力慫恿他取這個筆名。沒想到,他真采納了我的意見,從此后就叫“古蕩”了。
那段時間,我們開始頻繁聚會討論。最初,我們想請泉子參加,但他說,他還是在背后支持比較好,讓我們放手去干。但每次討論后,我都會打電話給泉子,征求他的意見。
江離后來這樣回憶:
泉子和飛廉都是謙謙君子,對世事得失都看得較開,心境都很安靜平和,對寫作則勤勉有加。泉子更溫柔敦厚,慮事周善,常懷推己及人之心?!兑巴狻穭?chuàng)辦之初,同人之間就一些具體問題有不同看法,每次爭持不下,就會問斷于泉子,多年來他就這樣一直看護我們這群小兄弟和“野外”一起成長。
不久,我們在論壇上結識了樓河,江西人,他是1979年生的,當時在浙江安吉工作,離杭州很近。我覺得他的詩在“70后”中寫得十分牛逼,也是2001年大學畢業(yè)的——南昌大學,我建議將樓河拉入伙,其他同仁也表示贊同。我就試探著問樓河,愿不愿意加入到《野外》的創(chuàng)辦者行列來,沒想到樓河滿口答應,來了杭州一趟。與網絡的張揚不同,現(xiàn)實中的樓河像個羞澀的男孩,很有“野外”的氣質。
樓河后來這樣回憶:
當我莽撞地來到杭州時,胡人找到了我。他又約來了江離、飛廉、古蕩、炭馬等幾位詩人校友,就商量著創(chuàng)辦了野外詩社。后來不久,詩社為壯聲勢,又力邀成名已久的詩人泉子兄入伙,遂成“野外七賢”。野外七人,只有我一人遠離杭州。但我想起當時與胡人等諸位兄弟游覽西湖的情景,依然是記憶深刻。我們走過白堤,經過蘇小小墓,然后走進了孤山。其時是春天,天氣暖和,方石英帶著數(shù)碼相機,總是咧嘴說笑,說起音樂比談起詩歌更興奮。他講起離家遠游時沒錢住店,就在橋洞里隨便一蜷,便是一宿。古蕩和江離還在讀書,胡人、飛廉和炭馬已在杭州做著不同的工作,各自前途安定。我們這一群剛出校門的青年,心思單純,還沒有太多生活羈絆,一路上浩浩蕩蕩地繞行西湖,最后又走進湖邊群山之中,想起來,還頗有“同學少年,風華正茂”之姿。endprint
《野外》六位創(chuàng)辦者,都出生于1976年以后。那時候“70后”詩人還被稱為“新一代詩人”。經過數(shù)月的交流和討論,我們形成了共識,要辦一本面向“新一代”優(yōu)秀詩人的民刊。網絡的便利,催生了更多優(yōu)秀的“新一代詩人”,也讓我們能迅速對“新一代詩人”作出判斷,并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優(yōu)秀者。我們把關注的目光對準新一代優(yōu)秀詩人,也是一種記錄過程。正如江離所言,迅速成長起來的新一代,正逐漸用自己的方式來聆聽和表達,他們值得期待和信賴?!兑巴狻吩娍杖氲脑姼锜o不顯示出一種沉靜的品質,它使我們與時代保持了某種距離,這種距離讓我們能夠更好地來看待我們自己和我們置身其間的世界。我們希望這本刊物對此提供了不完全的見證。
刊物的定位明確了,接下來就是刊物的名稱問題。大家提了很多名字,甚至包括那個酒吧的名字“引力”,但都不太滿意,于是陷入了僵局,于是大家提議回去后再想。我們隨后在“樂趣園”申請開設了一個內部論壇,繼續(xù)熱烈商討。
江離后來在回憶文章里這樣寫道:
我們杭州的幾個友人不斷練習寫作,在“樂趣園”網絡空間開了一個內部討論的論壇,貼自己的作品,相互討論,也貼優(yōu)秀的作品,一起賞析,還分頭尋找吻合我們的刊物定位的作品,一起評議。當時我的宿舍,浙大西溪校區(qū)北園17幢316寢室也是我們經常聚會的地方。我們?yōu)橐皇自姼璧暮脡某3<拥貭幷?,然后再去附近文三路的一家小飯館喝酒。我時?;叵肫疬@種爭論是那么純正而美好,而更美好的是經過這樣的訓練,感覺到自己寫作在日益進展,那種快樂是真正來自內心的喜悅之情。
不記得是幾月份了,有一天晚上,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野外”這個詞來,我立即寫下來,琢磨,越看越興奮,覺得可行,我馬上給江離打電話,江離聽了覺得也不錯,在內部論壇一說,沒想到大家都覺得不錯,于是刊名就這樣定下來了。
古蕩后來在回憶文章里這樣寫道:
除了內部論壇,我們也經常去胡人當時體育場路的“小公寓”聚會,略顯“靦腆”的飛廉正是在一次聚會上相識;后來,樓河也在杭州短暫停留,他一下子讓我想到了顧城,一種略顯憂郁卻又孤傲的獨特氣質?!耙巴狻弊畛酢傲值堋本瓦@樣湊到了一塊。事實上,我們一開始的“抱負”就不在于形成一個詩歌流派。隱秘或者真實的想法也許是,打造一本精致開闊、獨具特色的詩歌刊物,并在此過程中使每個人的寫作得到開拓。當然,我們在審美趣味以及對寫作的嚴肅性等方面還是有相對一致的認同,我們更在意的是寫好每一首詩歌,以作品發(fā)出聲音,而不是發(fā)表一次“宣言”來博取認同或者質疑。
后來我們又討論提出“野外寫作”的概念(將在下文詳述)?,F(xiàn)在回想起來,這個概念的誕生是我們相對趨近的詩歌審美下的產物。共同的南方特征和學院背景,使我們的寫作都與當下流行的“口語寫作”保持著距離。對語言和技巧的追求,展現(xiàn)內容的巨大性,是我們的共同特征。自然,這種共性是相對的。始終堅定支持和給我們提出諸多好建議的泉子詩兄曾撰文這樣評價:“‘野外作為一個詩歌的寫作群體,從它成立的第一天起就時刻警惕求同的壓力給詩歌帶來的傷害。他們在一種差異的體認中發(fā)現(xiàn)并挖掘屬于各自的獨特的詩歌品質……這是一群高度自覺的年輕人。”
《野外》是一種記錄
2002年秋天,我們開始對“新一代詩人”進行梳理,向一批我們認為優(yōu)秀的“新一代詩人”發(fā)出約稿函。
2002年12月,一本全新的民刊《野外》詩刊在杭州誕生了。大16開本,封面彩色印刷,168個頁碼,印了1000本,推出了40多位出生于1970年以后的詩人:泉子、張永偉、蘇省、小荒、張進步、張杰、楊邪、金輝、楊錚、宋尾、沈魚、葉想、游離、夏華、唐興玲、游太平、舒興慶、王曉漁、王夢靈、魔頭貝貝、木朵、簡單、晏榕、馬累、余叢、余地、丁燕……他們的名字,我不敢保證百分之百能載入詩歌史,但都能稱為“優(yōu)秀詩人”。高質量的文本以及大氣的印刷,使《野外》站在一個高起點上,它一出現(xiàn)就立即引起了良好的反響?!八麐尩?,太牛逼了”,這是一位詩友收到刊物后說的話。無可否認,任何時代,一本民刊最重要的是作品的質量,但在21世紀,民刊的印刷質量也能多多少少影響到它的聲譽。
印刷費和郵寄費由我、江離、樓河、炭馬、飛廉、古蕩六位編委按照各自的經濟狀況分配承擔。當時江離和古蕩還在讀書,其他人也參加工作不久,本來我的意思是不要他們兩個出錢了,但他們堅持要出份子。泉子雖然沒有掛編委的名字,也慷慨解囊資助我們,這種付出精神讓人感動。自費印刷這樣一本民刊,也體現(xiàn)了我們的決心:要完全按照我們自己的審美來辦一本高質量的民刊,“唯作品”選稿;對約來的稿子,我們覺得不好也不選,否則不如不辦。
《野外》最初半年出一期。陸續(xù)又推出了番禺路、二十月、劉春、燕窩、唐不遇、西楚、阿翔、謝湘南、吳銘越、徐橋、江非、趙衛(wèi)鋒、吳季、彌賽亞、楊曉蕓、曾蒙、于貴鋒、王璞、王凈、韋巍等“新一代”優(yōu)秀詩人作品。
在當時眾多的民刊中,《野外》算是個后來者,但它卻在很短的時間內獲得了良好的聲譽。2004年10月,杭州市作協(xié)還專門給我們開了一次研討會。盡管就像我們在發(fā)刊詞中倡導的,我們追求的是“在種種喧囂中保持內心的寧靜和精神的自省,剔除與詩歌本身無關的因素,潛心修為,不事張揚,促進詩藝的發(fā)展,復活詩歌精神”,在未做任何宣傳的情況下,各公開發(fā)行的文學刊物紛紛前來約稿,推出“野外”小輯:2003年8月,《詩林》推出“野外”小輯,配發(fā)泉子的評論《野外,一個新崛起的詩歌群體》;2004年1月,《星星》1月下半月刊推出“野外”小輯,配發(fā)我的評論《在“野外”尋找丟失的氣候》;2004年3月,《中國詩人》推出“野外”小輯;2004年6月,《佛山文藝》6月下半月刊推出“野外”小輯;2004年10月,《紅豆》文學月刊推出“野外”小輯……
何處是“野外”?
《野外》創(chuàng)刊號上,有一篇由我們六位編委集體創(chuàng)作的理論文章《“野外寫作”的可能》,采取論壇討論的形式。文章分為“‘野外寫作理性對待網絡詩壇”、“‘野外寫作對名利的淡化”、“‘野外寫作提倡‘差異性寫作”、“‘野外寫作是‘姿態(tài),不是‘主義”、“‘野外寫作將復活詩歌精神”、“構建健康的‘集體主義”幾個章節(jié)。 從這些章節(jié)的標題可以看出,我們提出“野外寫作”的意圖。endprint
什么是“野外寫作”?在“‘野外寫作是‘姿態(tài),不是‘主義”章節(jié)里我們這樣論述:
胡人:我們應該慶幸,“野外寫作”沒有走“主義”這條羊腸小道。我們早已取得共識:“野外寫作”不是什么主義,它只是一種寫作的姿態(tài),即嚴肅、獨立、寧靜的寫作狀態(tài)。我把它歸納成兩種含義,一是指詩人在詩壇和詩人群中所持的姿態(tài),應是謙和的,安靜的;二是指詩人的心態(tài)問題,心中要有“南山”,避免浮躁、急功近利和野心。但這個“南山”與陶淵明的“南山”不同,陶是身心皆處南山,“野外寫作”提倡詩人只是在詩歌環(huán)境心處南山,心有南山。我想,詩人若能做到這一點,就會以平和的心態(tài)去追求詩藝,探索詩歌的最高境界。
江離:是啊,所謂“野外”就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在今天我們念及這個詞語,不是提倡回到鄉(xiāng)村、回到農業(yè)社會,因為這不過是個形式。我理解的“野外”有兩層基本的含義:一、就是對待詩歌特別是詩歌上的名利要有一種淡看的態(tài)度,這是“悠然”;二、就是在寫作詩歌的時候保持一種寧靜、純粹的心態(tài),只有寧靜和純粹才能深入到詩歌中,領悟或者說是體悟我們自身以及這個世界。詩歌是一次和自身的對話,從中我們得到裨益,最終我們是為了“見南山”,因為“南山”不是在物外,而是在心間。因此,“野外”還含有生命的修養(yǎng)的意思。
炭馬:伯萊說詩歌應該具有“荒原性”,詩人如果喪失了可貴的“荒原性”,那么他的寫作將變得毫無生氣。這個荒原性與我們所提倡的“野外”十分接近。詩歌寫作要恢復耳目觀感的天真狀態(tài),需要讓心靈回到“野外”,直接面對鮮活的生命和情感。詩歌要避免畸變和衰老,需要心態(tài)上的“野外”意識,需要從狹隘的樊籠里出走,返回到詩歌的自然中去,與功利和野心保持距離。
古蕩:單純地談論“野外”似乎并不能說明問題,我們可以引用一首奧拉夫·赫格的《我曾是悲哀》:“我曾是悲哀,隱藏在洞穴里。/我曾是傲慢,建造在星星之外。/如今我在眼前的樹下筑巢/當我早晨醒來時/樅樹用金線穿在它的針葉間?!边@首詩寫的是人和自然的關系,也可以用來觀照詩人與詩歌寫作的關系,從先前詩歌寫作的神秘到最近的口水“詩歌”的泛濫都是兩者關系處理不當導致的,就我理解,和諧、自然的關系才是必要的,這種關系最終體現(xiàn)于寫作者沉靜的精神狀態(tài)。這也就是“野外”的追求吧?!
飛廉:里爾克說過一段話,我覺得對我們提出的“野外寫作”作了極好的闡釋:“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然后你接近自然?!瓪w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現(xiàn)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愿望,流逝的思想與對于某一種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真誠描寫這一切,用你周圍的事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對象表現(xiàn)自己?!囆惺皳炱疬^去久已消沉了的動人的往事;你的個性將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大,成為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蔽覊粝氲摹耙巴狻眻鼍皯沁@樣的:“暮春之初,……(各位詩友)畢至,……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炭馬:飛廉所描述的真夠詩意的啊。但“野外寫作”不是要詩人做歸隱山野的隱士,不是棄絕活生生的現(xiàn)代生活,而是要安靜下來,“心遠地自偏”,在喧鬧的詩壇尋找詩歌修煉的清凈之地。
飛廉:不錯。在開山隆隆的炮聲里,在插滿玻璃的荒誕世界里,我渴望的“野外”場景只是一個遙遠的夢罷了,隨古人一起消失難以找回的夢罷了。但是我們決不會放棄尋找,并相信最終能在我們的內心深處再次找到它,讓它重新成為我們筆下的幾行和諧的詩句或是一幅純凈如眼淚的畫。
……
所以說,“野外寫作”是個很模糊的概念,這也許跟我們的主張有關。我們不從理論上作過多的糾纏,也不高喊什么口號和主義,所重視的是創(chuàng)作實踐。一個詩人最有力量的是他的寫作文本,對流派而言亦然。如果將上述兩層涵義進行闡釋的話,可以得到如下的理解:
從人的角度來看,這個“野外”姿態(tài)讓我們變得理性而成熟。就像出家之人在皈依佛門之前,一生在追求功名利祿等凡塵之事,而在向佛之初,開始漸漸剔除雜念,漸漸地,他會擺脫“身外”之事,心變得安靜,“野外”深深地影響著我們的心靈。故此,在“野外”,更多的是一種平和。伴隨著個人生活方式的多樣化,詩歌早已邊緣化,而詩人的心態(tài)也變得繁雜,很多人在相當程度上把詩歌當作一種消遣方式,而不是當作一門藝術在研究。在網絡上,每天都有人發(fā)帖、爭執(zhí)甚至謾罵。正是這種邊緣化和喧囂之中,詩人更加需要的是一種寧靜的光輝??上驳氖牵S多充滿可能性的年輕詩人進入了休整期,開始自省。這樣的休整與自省是多么自覺而適時。而這也是一種新的積蓄,之后將是詩人的更加理性而成熟,也將使詩歌創(chuàng)作提高一步。
“純凈”的詩歌,這是“野外”同人所共同追求的詩歌品質。什么是“純凈”?它的表現(xiàn)方式并沒有一個定義,也難以定義。寫作的差異化讓我們在保持個性的同時,卻心有靈犀地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光點。也許它就是存在于夜晚的“野外”之中的小木屋里,它的美讓我們無法抗拒?!凹儍簟迸c“廢話”是對立的。這里的“廢話”又有兩個含義,一是從整首詩來看,從意境來看,這樣的廢話詩是一種無效寫作,它沒有讓我們從中獲得任何“意義”性的東西,或者是舊話重說。這在更年輕的詩人中比較流行。把詩歌越寫越“簡單”——他們的這種簡單是語言的簡單,并非內容的簡單,也就是前文說的“口水、制造、平面化、二元對立、虛假的抒情、對現(xiàn)實的簡單描摹……”難以想象,一件作品失去了意義性的東西,還能稱之為作品。二是從語言來看,就是說得太多了,該說的沒說,或者沒說好,而不該說的,說得太多了。這種廢話到現(xiàn)在仍然很普遍。
“野外詩群”的誕生
說實話,我們辦《野外》的時候,是單純辦一本刊物,沒有想過辦成一個詩歌團體。《野外》創(chuàng)刊不久,我們又創(chuàng)辦了“野外詩歌論壇”,到后來,還購買了域名,建立了野外詩歌網站,直到2012年后,不再允許個人辦網站,野外詩歌網才停止運作。endprint
野外詩歌論壇和詩歌網站是網上交流平臺,那么我們又覺得,需要一個線下的交流平臺,相對固定的時間聚會,一方面商量刊物的編輯,一方面切磋詩歌技藝,共同進步。于是在2003年11月,我們開辦了“野外沙龍”,由詩與理論俱佳的江離主持。
沙龍分為兩部分,一是同仁新作交流,二是探討一位國內外重要詩人的作品。到后來,每次同仁的新作都采取匿名形式,于是每次沙龍,猜測哪首詩是誰寫的就成為非常有意思的插曲。當然,由于同仁之間彼此的寫作風格基本已經形成,大部分還是能猜中的,不過,我們有時候也會把一些與“野外”交往密切的詩友的詩歌選進來交流,這樣就加大了猜中的難度。
最初兩年,地點在文三路的“楓林晚”書店,市中心,大家過去都方便。書店二樓是個供書友喝茶喝咖啡看書的地方,鬧中取靜。書店老板朱升華是一個非常有抱負的文化人,在泉子兄的介紹下,朱升華爽快答應免費提供茶水和場地給我們。
后來楓林晚書店搬到了城西的紫金港,不太方便,我們又移師到文三西路的“純真年代”書吧。那也是一個十分溫馨的文化場所。每次去書吧,都會碰到作家、詩人在那里喝酒聊天。我們一般在三樓開沙龍,一些年長的作家詩人也會來“湊熱鬧”。書吧的女主人朱錦繡老師,得空就上來坐在一邊,一會看我們打印出來的詩歌,一會笑瞇瞇地看著我們這些年輕的臉。朱老師的先生盛子潮老師,當時是浙江文學院的院長,只要他在書吧,篤定會捧著酒杯走上來,加入我們的討論。后來純真年代書吧搬遷到寶石山腰,我們也有了面朝西湖品讀詩歌的機會。有一段時間,我們采取主持人值班制,除了交流同仁詩歌外,每期主持人要主講一個詩歌主題。盛子潮老師對這個形式非常感興趣,他表示有機會他也要當一回沙龍的主持人,遺憾的是,我們沒有用心去安排。2013年8月29日,一直關心和支持我們的盛子潮老師永遠離開了我們。
隨著沙龍的舉辦,參加的詩友逐漸多了起來,陸續(xù)有潘維、胡澄、余西、游離、任軒、道一等加入,潘維兄我也是早在1998年就認識了,他參加沙龍次數(shù)比較少。他說:我還是不參加的好,我話多,會喧賓奪主,影響你們的交流。但潘維對“野外”的欣賞和支持是堅定的,潘維的交往天南海北,外地的詩人來到杭州,都會找他,大伙戲稱他是中國詩壇駐杭辦主任,而他總會把我們拉去一起聚餐、喝酒,也不遺余力地推介“野外”。而要是恰逢野外舉行沙龍,他總是會在沙龍快結束的時候,帶著外地的朋友來感受沙龍的氣氛。那時候潘維經常將“孤獨”掛在嘴邊,喜歡撒嬌,顯示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可愛,對于我們這些晚輩的調侃,也不生氣。
后來,“80后”詩人老刀和谷雨來到杭州,也成為“野外”的一員。再后來,有辛酉(2011年3月不幸溺水身亡)、山葉、魯曉米、王凈、藏馬加入進來。就這樣,“野外詩群”的概念逐漸形成了。
2005年前后幾年,是“野外”最興旺的時候。那時候,大部分同仁是單身漢,每次沙龍結束后,不回家的,就去吃夜宵,主要地點是城西的駱家莊,浙大玉泉校區(qū)邊上的青芝塢大排檔。那時江離、老刀、谷雨等幾個同仁都租住在駱家莊,所以他們幾乎每天都在那里邊喝酒,我因為不會喝酒,只是偶爾過去。記得江離基本上是每次都主動把自己放倒——他喝得太快,雖然酒量不錯,但酒品太好,他的小胃終究經不住折騰。來自福建的任軒,也基本上是每次都要喝醉。而方石英的酒量也不好,經常地,酒桌上大伙在熱烈地喝酒聊天,他一個人歪躺在椅子上,紅著臉睡著了,將筷子插在他嘴里也渾然不覺。
江離后來這樣回憶:
我們聚得最多的是2004年的時候,當時多數(shù)人還未結婚或者有孩子,牽絆少些。每逢沙龍結束后,或者有客自遠方來,就結伴去浙大邊上的麻辣一條街“靑芝塢”吃飯。任軒狂放無忌,劍冰酒力綿長,飛廉收放有度,古蕩言辭幽默,道一后發(fā)制人,方石英憨態(tài)可掬,泉子最擅勸飲,笑看風云,潘維和我甚有豪情,也可較一時短長,胡人、炭馬雖酒力有限,卻也勉力相陪。要是藏馬在,因他海量,那就喝得更加歡樂,大家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免不了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墻,推倒胡床。白駒過隙,十年不過忽然而已,常憶及此,覺得熱血又一陣涌動。
建國北路的“半空中”酒吧(現(xiàn)在早已不存在了),也是我們那幾年常去的據點。啤酒特便宜,十塊錢三瓶。記得“80后”詩人阿斐第一次來杭州的時候,就是在那里喝酒的。幾年前,阿斐從廣州來到杭州工作和定居,也成為了杭州詩人。
可以說,“野外詩群”的形成,是自然而然的。而要成為詩群的一員,也需要一定的條件。首先是要經常參加沙龍,但又不是參加沙龍就可以成為詩群的成員,他的詩歌寫作水平需要獲得我們的認可,此外,他需要認同我們的主張,真心把“野外”當作自己的精神家園。物以類聚嘛。但沙龍一直是開放的,只要你愿意,誰都可以參加。所以基于這樣的條件,“野外”從2007年之后,很多年沒有再添加新成員。直到前兩年,才有三名符合這些條件的新成員加入,他們是陳洛、施瑞濤、北魚。陳洛是浙江溫州人,偶然參加我們的沙龍,就被這種氣氛吸引住了,多次強烈要求加入“野外”,在經過長期的“考察”后,我們批準了他的申請。施瑞濤是“90后”詩人,也是“野外”目前唯一的“90后”成員,我們習慣叫他小施,現(xiàn)在是一名律師,非常樸實的小伙子。北魚是“80后”詩人,組織能力極強,是“詩青年”團隊的組織者,其微信公眾號辦得風生水起。薪火相傳,我和江離等都希望,有一天這些年輕人能接過“野外”的接力棒,將“野外”發(fā)揚光大。
“野外”因為堅持多年,當然也因為比較純粹,漸漸引起了國內詩壇和作協(xié)的關注。2009年,浙江省作協(xié)給我們出版了《野外詩選》,這是我們第一個公開出版的選本。2012年,我們又出版了《野外七人詩選》。
2012年9月22日下午,《野外》創(chuàng)刊十周年的時候,浙江省作協(xié)和浙江文學院給我們舉辦了“‘野外詩群研討會”。“第三代詩人”代表詩人、黑龍江大學教授張曙光說,一個民間詩歌群體得到作協(xié)這樣的支持,很少見。而浙江大學國際文化系主任江弱水教授說,古代“詩可以群”的現(xiàn)象,在“野外”得到了延續(xù),具有很強的文化意義。當天晚上,杭州市作協(xié)又為我們舉辦了“‘野外十周年詩歌朗誦會”。讓人感動的是,任軒給我們幾個《野外》的創(chuàng)辦者都親筆寫了一封信,說是作為對我們創(chuàng)立“野外”、為杭州的詩人們締造了一個溫暖的精神家園的感恩和節(jié)日的禮物。
2016年3月19日,“野外”有了自己的活動基地——運河邊的拱宸書院掛上了“野外”的招牌,并舉辦了一場紀念詩會。那一天,“野外”23位成員來了21位,早已定居深圳的樓河特地飛過來參加,第二天又飛回去上班?!耙巴狻背蓡T、拱宸書院的山長任軒還弄了一條長長的紅綢布來搞了一個揭牌儀式,大伙一起拿著紅綢布,喜氣洋洋的。那一幕,我夸張地用“歷史性時刻”來形容。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記得以前江離和飛廉都說,要把《野外》辦下去,直到我們老去。我也相信我們可以堅持,而且樂意堅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