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敵

一

1913年，顧頡剛在上海參加北大預(yù)科入學(xué)考試，獲得第九名的好成績。同年4月，他從上海乘船赴京入學(xué)。

不過，進入北大后的顧頡剛，尚沒有機會和周氏兄弟相見，因為魯迅雖然早在1912年就到北京，彼時卻不過是北洋政府教育部的普通職員，“五四”之后才到北大兼職授課。而周作人1913年開始在紹興的浙江省立第五中學(xué)任教，1917年才到北京，在魯迅的推薦下入北大任教。他們?nèi)四菚r自然誰也不會想到，若干年后因為新文化運動和北京大學(xué)，他們之間會有長達數(shù)十年的恩恩怨怨，其中是是非非、孰對孰錯，也許不是很容易說清楚。不過，借助他們?nèi)沼浐蜁胖杏嘘P(guān)記錄，看看這些相對私密的文字，倒可以窺見他們內(nèi)心一些真實想法。

從顧氏日記和書信中我們看到，顧頡剛不僅對周作人沒有好印象，而且把他們兄弟兩人一并“打包”視為一丘之貉，全部給予鄙視。且看其筆下的周氏兄弟：“予近日對予魯迅、啟明二人甚生惡感，以其對人之挑剔垢誶，不啻村婦之罵也?！保?926年1月17日日記） 那么，究竟什么原因?qū)е骂櫴蠈χ苁闲值堋吧跎鷲焊小?？原來那時 《語絲》 雜志來稿甚少，有?？C，所以編輯多次約顧頡剛寫稿。以往幾次約稿顧頡剛都置之不理，這一次顧氏說“不忍見其夭折”，就抄了一篇舊日筆記交差。說起來顧頡剛不僅是 《語絲》的發(fā)起人之一，而且連 《語絲》 這個名稱也是他想出來的，顧頡剛還把此事寫入日記以示重視：“伏園以晨報館侵奪副刊文字之權(quán)，辭出。擬辦一周刊，今日開會。到者有啟明先生、玄同先生、紹原、小峰、廷謙、伏園及予。命名久不決，予看平伯詩中有‘語絲二字，頗寫意，不落褒貶，提出之，通過?！辈贿^在周氏兄弟筆下，這“語絲”的命名權(quán)竟然不屬于顧頡剛，而是出于偶然。先看弟弟周作人在 《知堂回想錄》 中對于 《語絲》 刊名由來的說法：“至于刊物的名字的來源，是從一本什么人的詩集中得來，這并不是原來有那樣的一句話，乃是隨便用手指指一個字，分兩次指出，恰巧似懂非懂的還可以用，就請疑古玄同照樣的寫了。”而哥哥魯迅的說法就更加含糊其辭：“那名目的來源，聽說，是有幾個人，任意取一本書，將書任意翻開，用指頭點下去，那被點到的字，便是名稱。那時我不在場，不知道所用的是什么書，是一次便得了《語絲》 的名，還是點了好幾次，而曾將不像名稱的廢去?！睘榱藢Ρ龋覀儾环量戳硪晃粎⑴c者川島的回憶：“刊物的名稱大家一時都想不出來，就由顧頡剛在帶來的一本 《我們的七月》 中找到‘語絲兩字，似可解也不甚可解，卻還像一個名稱，大家便都同意了。”《我們的七月》 本是一本詩集，收入俞平伯、葉圣陶、朱自清等人的新詩，而作為詩集題目的這一首詩作者就是俞平伯?？磥?，顧頡剛對此事的記錄真實無誤，他確實是 《語絲》 雜志的命名者，而周氏兄弟對此事的語焉不詳很是耐人尋味。如果說魯迅因為當(dāng)時沒有在場所以不了解刊物名字由來的細節(jié)，則周作人明明在場卻不愿提及顧頡剛就有些意味深長了罷。

且說 《語絲》 問世后，以周氏兄弟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最多影響也最大，在參與北京女師大風(fēng)潮、抨擊“三·一八慘案”，反抗北洋政府的斗爭中，曾經(jīng)風(fēng)行一時。而顧頡剛卻認(rèn)為它應(yīng)該更加學(xué)術(shù)，遠離政治和社會，所以對此刊物風(fēng)格不滿，加之他本人專注于歷史研究，也就撰稿不多。也因此1926年1月17日晚上《語絲》同人舉行宴會，顧頡剛不愿看到周氏兄弟，所以拒絕參加。其實那時周氏兄弟早已決裂，為了避免見面尷尬，他們兩人在可能碰上的場合都會避開，所以這次宴會也不會出席，顧頡剛應(yīng)該想到這一點。

從年齡上看，顧頡剛比周作人小八歲，比魯迅小十二歲；從經(jīng)歷上看，顧頡剛進入北大時雖然周氏兄弟尚未在北大，但后者以后雙雙在北大任教，所以和顧頡剛至少在名義上有“老師”的名分。至于從成名時間看，周氏兄弟自然也早于顧頡剛。所以，一開始顧頡剛對周氏兄弟還是很尊敬和客氣，特別是對魯迅。直到1926年底和1927年初，尚在廈門大學(xué)的顧頡剛在寫給胡適的信中多次提到魯迅，都是十分客氣，沒有任何抱怨之詞。即便是提到有人攻擊他，也是歸咎于魯迅的弟子如川島等人，兩人關(guān)系的真正決裂其實是在都到中山大學(xué)之后。相形之下，顧頡剛在魯迅筆下，似乎早在1926年中，就已經(jīng)受到毫不留情的嘲諷了。在1926年9月20日魯迅寫給許廣平的信中這樣說：“在國學(xué)院里的，顧頡剛是胡適之的信徒，另外還有兩三個，似乎是顧薦的，和他大同小異，而更淺薄?！比缓螅斞冈?月26日的信中有了“不與此輩共事”的想法。等到9月30日的信中更認(rèn)為顧頡剛：“這人是陳源之流，我是早知道的，現(xiàn)在一調(diào)查，則他所安排的羽翼，竟有七人之多，先前所謂不問外事，專一看書的輿論，乃是全都為其所騙。他已在開始排斥我，說我是‘名士派，可笑?！彪S后“北京同來的小鬼之排斥我，漸漸顯著了”，盡管之后魯迅和顧頡剛還是相對和平共處了一段時間，但魯迅對顧頡剛“陰險”、“淺薄”的認(rèn)識已經(jīng)根深蒂固。又如在當(dāng)年10月寫給許壽裳的信中，魯迅再次確認(rèn)顧頡剛和陳源同屬自己的死敵：“國學(xué)院中，佩服陳源之顧頡剛所汲引者，至有五六人之多，前途可想?！倍鵁o論魯迅還是顧頡剛，都認(rèn)為他們二人結(jié)怨，是因為顧頡剛以為魯迅的 《中國小說史略》 是抄襲日人鹽谷溫的著作，并將此事告知陳源，陳源遂以此攻擊魯迅。此件公案當(dāng)時弄得沸沸揚揚，直到鹽谷溫的著作翻譯成中文出版，魯迅才算洗清抄襲的罪名?？梢韵胍?，魯迅對陳源和顧頡剛的印象會厭惡到什么地步。其實當(dāng)年胡適站出來為魯迅辯護時，此事算是作了了結(jié)：魯迅是被冤枉的。

二

有關(guān)魯迅和顧頡剛的恩怨這里暫時不多說，先說顧頡剛為何會對一向平和的周作人沒有好印象。如果說對于魯迅，顧頡剛是到1926年才開始抱怨甚至怨恨，那么對周作人卻是早在1922年就開始不滿。查顧頡剛1922年6月11日日記，有“寫劉經(jīng)庵信，痛說周作人”一句，其中“痛說”一詞可謂醒目，那么因為何事顧頡剛對周作人如此不滿呢？6月19日，顧頡剛在日記中又有這樣的文字：“予二月來，為周作人不盡歌謠會之責(zé)，致劉經(jīng)庵稿件擱起，屢去函不答，憤極了?！苯又覀儾胖溃湫那閼嵟图沂乱灿嘘P(guān)系：“上月，繼母歸來，終日作鬧，又討厭極了。三日來連寫二信，盡情一說，胸中暢快得多?！睋?jù)顧頡剛?cè)沼?，這里的“連寫二信”一封是寫給劉經(jīng)庵的，另一封則是寫給其父親，內(nèi)容也是“痛說繼母一番”。寫給劉經(jīng)庵的信幾經(jīng)修改，終于在20號抄改完畢。劉經(jīng)庵系河南衛(wèi)輝人，與顧頡剛一樣為歌謠研究會會員，后入燕京大學(xué)就讀。北大的歌謠研究會成立于1920年，發(fā)起人有沈兼士、錢玄同和周作人等，不過顧頡剛早在兩年前就響應(yīng)劉半農(nóng)、沈尹默的提議搜集民間歌謠數(shù)百首，還具體參與歌謠會的一些活動。歌謠研究會成立后，一開始是劉半農(nóng)負(fù)責(zé)，后來劉半農(nóng)出國留學(xué)讀博士去了，這歌謠研究會就由周作人負(fù)責(zé)，按照顧頡剛的說法是“數(shù)年來無聲無臭，沒有做一件事”。1922年北大國學(xué)門把這個研究會合并進去，顧頡剛認(rèn)為可能會有所改變，就把之前搜集的一些歌謠送上，結(jié)果周作人答復(fù)說暫時沒有資金出版。對此顧頡剛終于忍無可忍，才在寫給劉經(jīng)庵的信中對周作人大加痛斥，此時顧頡剛不過是北大畢業(yè)留校的青年職員，而周作人是著名教授，所以顧頡剛敢于在信中大加痛斥確實頗有勇氣。這里不妨摘錄幾段顧頡剛信中文字：

現(xiàn)在看周先生的信上說由研究會印罷，校中沒有錢；說由 《晨報》 逐日登罷，又說整整的書零星分載可惜。照他的意思，這份稿子只有擱起來。他不肯管事也就罷了，何必說出這般好聽的話！

周先生呢，他是一個鼓吹文學(xué)的人。他對于文學(xué)確有心得，不是隨便剽竊的，這是我們可以相信。我所不滿意于他的，就是做事太不負(fù)責(zé)任。

不僅如此，顧頡剛還進而對北大的一些新文化運動代表人物產(chǎn)生了深深的失望感，幾乎全部給予否定：“我唯一的悲觀，就是這輩所謂新文化運動大家的不可靠。我是在北大多年了，北大是號稱新文化的出發(fā)點的，里面負(fù)大名的人著實不少，但真實做事情的，有哪幾位？除了蔡孑民、胡適之兩先生以外，再有別的人嗎？”“……倘使現(xiàn)在不是新文化時代而是專制黑暗時代，恐怕現(xiàn)在的所謂新文化大家也要百方謀做皇帝的幸臣，很能夠伺候顏色、狐媚巧侫了。世界的外表上雖是有光有愛，內(nèi)幕里除了名利以外還有什么！”

類似的事情還有，次年1月16日是周作人生日，顧頡剛?cè)沼浿械挠涗浭恰敖袢諡閱⒚飨壬眨枰虻肋h未往”。

等到1929年5月，顧頡剛在日記中又記了一件和燕京大學(xué)有關(guān)的事，說馬季明 （馬鑒） 在燕京大學(xué)破壞他，對他人說周作人不贊成顧頡剛?cè)パ嗑?，并且說顧頡剛喜歡和人打筆墨官司。說到筆墨官司，這一時期顧頡剛最有名的就是和魯迅有關(guān)的所謂誹謗其名譽官司，盡管這官司最終沒有打起來，但在當(dāng)時學(xué)術(shù)界已經(jīng)廣為傳播。此事之詳情多年來已有很多文字，此處不贅。至于顧頡剛對好友傅斯年，也就在這之前數(shù)日的日記中用這樣的文字給予痛斥：“孟真盛氣相凌，我無所求于彼，將謂可用架子壓倒我耶！其為人如此，一二年中必見其敗矣。書此待驗。”顧頡剛與傅斯年之間孰是孰非我們且不管，但顧頡剛之性情令他不善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倒是真的。例如對恩師胡適，顧頡剛也曾有抱怨和不滿，就不能很讓人理解。不過，說到周作人和馬季明不愿意顧頡剛?cè)パ嗑?，可能也有些比較隱晦的理由。這就牽扯到民國時期浙藉文人與非浙藉文人的矛盾，顧頡剛作為胡適的弟子，又非浙藉，其學(xué)術(shù)成就越大影響越大，也越容易引起浙藉文人的警惕。五四時期連陳獨秀最后都被浙藉文人排擠出北大，如今也不會輕易認(rèn)可顧頡剛進入燕京的罷。

三

不過，腹誹歸腹誹，至少在公共場合，顧頡剛對周作人還是客氣和尊重的。而且，當(dāng)周作人以后政治學(xué)術(shù)地位岌岌可危的時候，顧頡剛直到1956年還去其住處看望他，雖然不過是“小坐”，但對那時早已“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周作人來說，應(yīng)該還是莫大的安慰罷。

顧頡剛?cè)沼浿凶詈笠淮翁峒爸茏魅耸窃?968年8月30日，正是“文革”時期，文字極為簡潔：“復(fù)旦來人，詢問郭紹虞與周作人關(guān)系。”至于顧頡剛?cè)绾未饛?fù)，日記沒有記錄。不過，就在此前一天，飽受折磨的顧頡剛已經(jīng)在寫遺囑，盡管尚未寫完就被妻子搶走，但這一舉動本身已經(jīng)反映出他內(nèi)心的絕望。按照常理，彼時的顧頡剛恐怕不會再計較他與周氏兄弟的恩恩怨怨。其實不然，數(shù)年之后的1973年，顧頡剛又在日記中大量補記了他當(dāng)年和魯迅矛盾的一些細節(jié)，這就是其性格，與魯迅臨終前的“一個也不寬恕”倒有很多相似。

（選自《書屋》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