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飛
前情提要
吳土焙夫妻一行人輾轉(zhuǎn)來到朝鮮戰(zhàn)場,遇見了援朝的結(jié)拜兄弟譚廣。在譚廣的勸說與幫助下,吳土培撈出了師門寶藏,欲將其充為軍費支援抗倭士兵。不料,譚廣卸磨殺驢,關(guān)鍵時刻幸得白蓮教樸玉素搭救。寶藏卻被突然出現(xiàn)的長鷹幫劫掠走了一半。此事告一段落,吳土焙回到天刀門,卻發(fā)現(xiàn)自己師門上下被人屠戮殆盡……
第十二章 菩提阿鼻
蜻蜓追飛,燕子穿柳,趁黃昏,各逞萬般巧斗。扶殘酒,懶梳頭,怏怏無際,一窗江面映小樓。辜負(fù)良友規(guī)勸,自知此滋味,說與他人羞。忽懊悔,曾笑落花無知,隨波逐流。都向煙塵虛中尋,一種癡心,千樣癥候。
付夢白、韓湘子、藍采和未料會是這等情形,三個跟著奔走查看,無不失色。
吳土焙忽然想起一事,急奔向北坡的石屋,那里譚火池獨自居住。他奔進屋中,只見譚火池兩腿搭在床上,身子栽在地下,口角流血,一動不動。
吳土焙對這位師兄雖是向來沒有好感,然則同列天刀門五雄,當(dāng)年一起赴西域,更是九死一生逃得性命,不知不覺間,早已視作世間至親之人,驀見如此,悲愴難言,上前抱住他尸身,哭道:“譚師兄,是誰害了你?是誰害了你們?”
忽然之間,他覺出譚火池身體還微有熱氣,伸手一試,似還有一絲鼻息。
吳土焙希望頓時燃起,將他抱在床上扶正,掐人中,捋胸膛,呼道:“譚師兄,醒醒!”忙了片刻,譚火池毫無反應(yīng)。
付夢白道:“吳門主,容在下一試?!鄙锨耙徊剑⑦\氣,雙掌伸出,按住譚火池胸膺、氣海穴,催運內(nèi)力,為他輸氣過宮。
吳土焙六神無主,望著譚火池的臉色,似乎連呼吸都要停下了。
付夢白頭頂上漸漸飄出一層白氣,臉上滴下汗珠,又過片刻,付夢白身子微微一晃,頹然放開雙掌,搖了搖頭。便是這片刻之間,他白皙紅潤的臉色變得灰黃發(fā)暗,吳土焙于內(nèi)家功夫所知甚少,卻也明白他已盡了全力。
忽聽藍采和道:“他眼皮動了一下!”
吳土焙看時,卻見譚火池眼皮微微顫動,這一來不禁又驚又喜,叫道:“師兄!師兄!你醒醒!”但譚火池除了眼皮微顫之外,再無動靜。
付夢白緩過氣來,說道:“令師兄中了極為厲害的掌力,全身經(jīng)絡(luò)幾乎全斷,恐怕……”
吳土焙恨恨道:“譚師兄從西域大難不死,沒想到卻喪命在譚廣這無恥小人手中!”
付夢白搖頭道:“官兵絕無此手段。殺害你同門師兄弟的,定是另有其人?!苯忾_譚火池衣襟,眾人看時,不禁大吃一驚,只見他胸前赫然是一只掌印,比尋常手掌大出一半有余。掌印顏色全白,周圍卻紅艷艷的,令人一見之下,頓覺邪惡莫名。
吳土焙泣道:“這是誰的手段?”
付夢白搖了搖頭。
韓湘子伸手入懷,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三粒藥丸,說道:“吳兄,令師兄中的掌力乃內(nèi)家高手所為,掌力霸道,邪惡至極。這三粒兜率還魂丹,是我大師兄鐵拐李秘制靈藥,且容一試否?”
吳土焙道:“有什么辦法,在下都十分感謝。”接過丹藥,塞入譚火池口中。
譚火池肌肉僵硬,毫無意識,卻哪里能夠下咽?付夢白伸指點他咽下水突、人迎、廉泉三處穴道,又按摩他喉間,丹藥徐徐咽下。
吳土焙于此道一竅不通,無從下手,只感激不盡。
忽然心念一動,猛想起眾師弟好像都是看不出外傷,奔出查看。韓湘子、藍采和也跟著同出。三人解開尸體的衣襟,只見人人都是胸前中了一掌。掌印作白色,都十分巨大,有的掌印竟占據(jù)了整個胸膛。見有的師弟刀拔出一半,有的根本就沒有拔刀,推想敵人必定行若鬼魅,突然近前,一掌斃命。
天刀門七十五口人,竟無一人有力抵抗,這人的武功,簡直是驚人到極點。
武林之中,誰有如此手段?忽然之間,腦海中顯出一人,他頓時嚇了一跳,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不會是他!”
藍采和道:“是誰?”
吳土焙怔忡不答,然而世上除了雷六鼎,誰還會有這等神通?他失魂落魄,回到屋中,忽然叫道:“不對!”
付夢白道:“吳兄弟,怎么?”
吳土焙道:“雷老前輩的手掌沒這么大。這不是他干的!”
韓湘子眉頭緊皺,沉吟道:“世上不會有這么大的手掌。”
藍采和道:“不錯,剛才我便覺得奇怪,世間哪會有人長這么大的手?”
吳土焙道:“難道我的師兄弟是被神仙殺死的么?對不住,韓兄、藍兄,我天刀門七十五名師兄弟明明被這惡人用掌力震死,我……我恨不能將這惡人碎尸萬段,為我同門報此血海深仇!”看向譚火池,忽然咦了一聲。
韓湘子等也望過去,問道:“怎么?”
吳土焙揉揉眼睛,看著他胸膛:“你們覺得沒有,這掌印比方才小了一些?”
付夢白道:“不錯。世上本來沒有這么大的手掌。然而此人掌力陰狠,令師兄中掌之后,身上留的這個掌印慢慢擴散,這才變得如此巨大。方才韓道友的丹藥頗是有效,抵住掌毒,這掌印才變小一些。”
余人一想,都覺得有理。藍采和見譚火池嘴唇輕輕蠕動,側(cè)目看到旁邊放著一口水壺,趕忙倒了一碗,找到一只小勺,給他喂飲。他卻不會下咽,沿著嘴角盡數(shù)流出。
藍采和放下碗勺,叫道:“吳兄,這掌印卻又變大了些!”三人一看,果真如此。卻見那白慘慘的掌印周邊紅白交匯,一會兒擴散,一會兒收斂,竟是變幻不定。掌傷這般古怪,當(dāng)真令人驚駭至極。四人面面相覷,竟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韓湘子吐了一口氣,沉聲道:“世上竟有這等武功?”
吳土焙見譚火池胡子拉碴,衣衫也不潔凈,心想:我走了之后,古小六、米嚴(yán)兩個,服侍他并不周到。不過,他們兩個也給敵人打死了,譚師兄,你要怪,便怪我這個師弟吧。
這時頭腦漸漸清醒,心中思忖:雷老前輩遠在西域冰天雪地,又怎么會來到中原?就算他真的來到中原,他老人家嫉惡如仇,雖對雪山老怪手下的殺手、惡仆下手狠辣,卻決不會濫殺無辜。涂松林、白秀齡二人慣使刀鏢,掌力也無這等邪惡霸道。這敵人是誰?到底是誰?忽然間心底冒出一股涼氣,失聲道:“莫非是他?”接著便搖頭,“不會的,不會的,他已經(jīng)死了!”
付夢白道:“吳兄猜的是誰?”
吳土焙豈會對三人不坦誠,說道:“我在西域的時候,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人。這人姓潘……”
韓湘子驚道:“你見過雪山老怪潘笑夫?他已經(jīng)死了?”
吳土焙奇道:“韓兄也知道潘笑夫?”
韓湘子露出恐懼之色,說道:“敝教朱雀散人千手觀音,吳兄曾經(jīng)見過,她與丈夫喬季出道之時,未曾遇過對手,并稱蝴蝶劍,后來喬季喬三哥便是死在這潘笑夫手中。據(jù)千手觀音言道,潘笑夫的武功匪夷所思,似乎還在敝教唐教主之上?!?/p>
付夢白忽然嘆道:“‘一夫當(dāng)關(guān),問鼎天下。盛名之下,豈有虛的?”
吳土焙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奇道:“付莊主,‘一夫當(dāng)關(guān),問鼎天下,那是什么意思?”
付夢白道:“數(shù)十年前,武林之中,差不多人人知道這句話。說的是兩個人,一夫當(dāng)關(guān),便是潘笑夫,問鼎天下,乃是雷六鼎。這兩個人是武林中絕頂高手,武功通神,其余武林人物,與這兩位相比,不過螢火之與日月。但后來一起銷聲匿跡,再未在武林中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人物,不知何時能夠再現(xiàn)人間!”
吳土焙心道:這兩大人物,我都已會過面。老天待我真是再好沒有,得以服侍雷老前輩月余,更得他指點武功。那位潘笑夫,卻是再也不會重現(xiàn)人間啦!他已經(jīng)死了,渾身起火,然后又掉進鐘山腳下的冰河里,再也不可能陰魂不散,重新活過來的。心口卻怦怦直跳,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潘笑夫雖然死了,可尸體已經(jīng)沖進冰河之下,莫非此人當(dāng)真能通天徹地,魂靈復(fù)出,追到天刀門,將一眾同門悉數(shù)殺死?
韓湘子、藍采和互相望一眼,都點了點頭。韓湘子道:“此事事關(guān)重大,倘若真是雪山老怪重出江湖,那便不是天刀門一門之事。雪山老怪為害武林,我白蓮教將誅殺此魔頭作為己任,他既然來到中原,白蓮教上下,必全力對付此魔?!?/p>
白蓮教勢力強大,吳土焙頓感心中一熱,說道:“實不相瞞,在下與這雪山老怪不但見過,而且……而且遭遇不輕……”
當(dāng)下將天刀門五雄如何進西域?qū)ふ彝克闪郑龅嚼淄?、關(guān)若飛,引起誤會,如何碰到鹿帽騎士,被劫持到鐘山,恰逢雷六鼎與潘笑夫決戰(zhàn),兩人比拼內(nèi)力,潘笑夫臨死之時,怎樣忽發(fā)神功,將雷六鼎雙臂震斷,自己身上起火,掉進冰河,等等情形,簡略講過。
吳土焙此時心神大亂,只不過阿依古麗原是潘笑夫侍妾一事,還是知道隱諱不講,只說在某一處牧人村落遇見,兩人一見鐘情,同回泰山。
付夢白、韓湘子、藍采和聽得驚奇至極,連聲稱嘆。
藍采和怒道:“這個老魔頭,派出虎狼惡徒,濫殺無辜,竟以人頭修煉邪惡武功,當(dāng)真是喪盡天良!幸虧他死了,否則我倒想會會他!”
然而自己也知,倘若真能會會此人,多半死于人家掌下。
付夢白擊股嘆道:“原來雷小姐便是問鼎天下雷六鼎的孫女!難怪,難怪……”
韓湘子道:“若是真如吳兄所說,雪山老怪已經(jīng)死了,那么做下這筆血案的,又會是誰?武林之中,誰有這等手段?”
付夢白江湖閱歷頗豐,熟知武林掌故,凝神想了一想,搖了搖頭。
韓湘子道:“歸根到底,要想知道真相,非得令師兄說話不可。令師兄眼下只一絲性命,這三粒兜率還魂丹,只可保他暫時吊住一口氣。”說著不覺搖頭一嘆。
藍采和道:“可惜樸祭香不在……咦,不然我去朝鮮走一趟……”話未說完,頓覺不妥,趕緊住聲。
吳土焙忽然想起一事:“只有去找妙手道人!”
付夢白憂道:“妙手道人瑯琊子還有一個稱號,叫做一青二白,吳門主想必知道?”
吳土焙道:“一青二白?還請莊主指教?!?/p>
付夢白道:“魏晉之時,名士阮籍看朋友時,眼睛發(fā)青色,看到不喜歡的人,眼睛就發(fā)白。成語‘青眼有加、‘白眼相向便是得自于此。這位瑯琊子號稱一青二白,意思跟這個差不多。不過青眼少些,白眼多些,因此叫做一青二白。”
韓湘子道:“瑯琊子脾氣古怪,很難求他施以援手。便算他肯施救,遠在江南,千里迢迢,令師兄只怕支撐不到那個時候。”
吳土焙道:“這……”心知他說的確是實情,只覺得一籌莫展,忽然之間,前些日子以來的懊喪自怨之感復(fù)發(fā),流淚道,“天刀門遭到這樣的大禍,必定都是我惹的!我便是上天入地,也要查出真兇,給同門報仇!譚師兄,你倒是醒醒,告訴我,兇手是誰!”
正是悲傷難以自已之時,卻聽一人陰惻惻道:“便是我。你無須上天入地,只要踏出一步,便立知我是誰。”
這聲音陰沉沙啞,一聽之下,便令人十分不自在,竟似不是發(fā)自人喉。屋內(nèi)四人均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吳土焙叫道:“惡賊,我天刀門與你有何冤仇?”單刀已握在手中,向門口走去。
其余三人剛要跟出,卻聽那聲音道:“付夢白、韓藍二仙,此事與爾等無涉,乖乖呆著莫動,免得徒送一死?!?/p>
三人心想:這人莫非是鬼神?人未進屋,卻看得一清二楚。
藍采和自腰間取出一幅竹板,笑道:“閣下此言差矣!東海八仙與天刀門吳門主乃生死之交,豈能讓你三言兩語便嚇得丟了江湖義氣?”
韓湘子道:“正是。”說完手持長笛,那長笛既是樂器,又是兵器。
付夢白取出短笛,三人前后走出,與吳土焙并肩而立。
屋前站了一名黑袍人,背對著屋門,仰頭望著天空,嘿嘿笑道:“好義氣。可惜,可惜……”
吳土焙本來一腔仇恨,此時卻不自禁心底發(fā)虛,持刀之手微微發(fā)抖,道:“你是何人,與我天刀門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將我?guī)熜值苴s盡殺絕?”
黑袍人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吳土焙大睜雙眼,要瞧瞧這惡魔是怎生模樣。一見之下,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吃驚,卻見那人臉上戴著一只面具,色作二分,左邊為金,右邊為銀。金色那半張臉笑容可親,銀色的半張臉卻愁苦怨恨。兩只眼睛處露著孔,雙目竟然紅光閃閃,看來說不出的怪異。
面具人道:“笑話!天刀門算是什么,也配跟我有仇恨?他們之死,全是拜閣下所賜。我來問你,天下最大的仇恨是什么?”聲音嘶啞似是銅鐵摩擦而出。
吳土焙呆了一呆,昂然道:“天下大仇,自然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在下與你有這等仇恨嗎?”
面具人仰天長笑:“我當(dāng)真舍不得一下殺了你,我要讓你受盡人間苦難,遭受生死離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才一掌將你震死。不對,這一掌也不用打你,你自己慢慢受罪死去,驚恐無助、痛苦呻吟,豈不更妙?哈哈哈……”縱聲大笑,然而笑聲卻殊無喜意,聽在耳中,讓人說不出的難過,似乎便要大哭一場。
吳土焙不覺想道:假如我跟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那么他這樣對付我,也不算過分??蛇@人年紀(jì)不小,我決不會殺過他父親,奪妻之恨呢,只有潘笑夫老魔頭可以這么說,這人身材遠比雪山老怪矮小臃腫,自然不會是潘笑夫了,再說,潘笑夫已經(jīng)死了……想要質(zhì)問,卻被他的笑聲震懾住,一剎那萬念俱灰,喃喃道:“我本來就沒能耐,沒本事,我的師兄弟全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也好……”
付夢白擅長以聲攝物之法,當(dāng)年渭水之中,笛聲曾引得蛟怪、金鰲雙雙出動,聽面具怪人笑聲中魔力厲害,提醒道:“凝神聚氣,抱元守一,莫要上了這人的當(dāng)!”
面具人雙目精光灼灼,向付夢白瞧去。付夢白給他目光一掃,只覺恐懼莫名,不自禁退后一步。面具人哈哈一笑,抬頭望天,吟道:“彼日赫兮,中天堂堂。米粒之珠,焉可爭光!”
韓湘子、藍采和聽他的聲音一波波蕩來,直讓人心旌蕩漾,心跳加劇,全身血液似要沸騰開來,急忙攝心守元,運功抵抗。
他們不過是旁聽之人,已然如此,付夢白首當(dāng)其沖,所受魔力何等了得,一瞬間只覺耳鼓激蕩,數(shù)十年練就的內(nèi)力修為似是忽失統(tǒng)領(lǐng),亂沖亂撞,猶如江河決堤,汪洋恣肆。頭發(fā)無風(fēng)自揚,身上衣袍也獵獵飄動。他大驚之下,心知面具怪人要憑一句話震得自己散功而死,當(dāng)此關(guān)頭,哪敢遲疑,取笛便吹。
笛聲急促尖銳,匯成一線,反攻面具怪人。面具人咦了一聲,不再發(fā)笑,呆立不動。
付夢白心神一安,將畢生修為凝于一笛,但聽笛聲凄切,如幼鳥失巢、凄風(fēng)苦雨,好像世上所有不如意的事一起襲來,聞之心碎神傷,但盼雙目一閉,就此無知無覺。
那面具人仰面望天,似是聽得入神。
韓湘子、藍采和互相一望,心下稍安。
付夢白心中卻駭異至極,他自己知道,這笛聲魔力雖強,但更在其上的,卻是內(nèi)息所聚的氣線,此時全力施為,那氣線便似一道道利劍,刺向面具怪人。
這一手段,乃付夢白真正的殺手絕技,憑此不知令多少成名高手挫敗喪生。石橋莊得以在陜渭武林立足數(shù)十年,實賴此笛劍之功。
面具怪人卻恍似未覺,付夢白豈不嚇得膽戰(zhàn)心驚?
面具人微微一嘆,說道:“閣下倒也博學(xué),懂得以這曲《鹿鳴》待客,只是你吹得似乎太過悲傷了些?!线下锅Q,食野之蘋。我有嘉賓,彭瑟吹笙。本來何其快活?”
韓湘子道:“付莊主,這位前輩想聽快活些的曲子,你我何不合奏一段《雙調(diào)·得勝樂》,以請雅正?”長笛橫在唇邊,嗚嗚吹起來。
付夢白正在氣力枯竭之時,得到強援,當(dāng)下笛聲一折,與韓湘子合奏起來。
那《雙調(diào)·得勝樂》是元曲,婉轉(zhuǎn)動聽,面具人廣知博通,聽著曲聲,心里默默跟著唱歌詞:紅日晚,殘霞在,秋水共長天一色。塞雁兒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帶個字兒來?嘆道:“塞雁慣見長風(fēng)萬里,白山黑水,又會給你帶個什么字兒來?豈不可笑!豈不可笑!”
聲音十分悲愴,雖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臉龐是何等神情,但想來已被付韓合奏笛聲打動。
驀地里韓湘子長笛一轉(zhuǎn),笛尾指向他“華蓋”穴。面具人身形一斜,讓了開去,呵呵一笑道:“一曲未盡,便動殺心,豈不煞風(fēng)景?奏完,奏完,且圖個曲終人散?!?/p>
付夢白連吹一串高音,尖銳不堪聽,笛劍疾攻而上。
面具人哈哈而笑:“閣下笛劍功夫,倒也有獨到之處。只是樂曲與韓湘子相比,不免落了俗氣。
韓湘子動殺招之時,笛聲仍然中庸平和,閣下今后若求長進,不可不學(xué)。”在一長一短雙笛中左踏一步,右折一步,輕輕松松躲開二人進招,直似閑庭信步,又如先生吟詠教誨學(xué)生,雖體態(tài)臃腫難看,這一走動,頓時瀟灑至極。
藍采和道:“吳兄,動手!”竹板一打,當(dāng)?shù)囊宦?,卻是鐵鑄而成,他打著一端,另一端向面具人后心打到。
面具人笑道:“有趣,你這板子,打一段《叨叨令》來聽聽,許也不差?!?/p>
吳土焙喝道:“惡賊!”單刀已出,一招“天風(fēng)浩蕩”,直刺面具人右肋。
面具人喝道:“我與三位切磋曲藝,你算什么東西,卻來湊這樂子?”袍袖一揮,一股勁風(fēng)撲到,吳土焙胸口為之一窒,手臂如有千斤之重,一刀竟?fàn)柎滩怀鋈ァ?/p>
面具人道:“咦,本事見長!”加上一分勁力,吳土焙身不由己倒飛而起,跌出三丈有余。他驚恐得無以復(fù)加,提氣一試,渾身卻是絲毫無損。
付夢白叫道:“吳老弟,快走!”
吳土焙道:“我要給同門報仇!”一語未完,已感灰心,自己的武功與這怪人相比,真是砂粒之與高山,熒光之與日月,莫說報仇,便是想動他一根寒毛,又哪里能夠?
藍采和道:“這人沖著你來的,我們纏他一陣,你快走!”
面具人笑道:“你們?nèi)?,事先不加演練,這番合奏,未免亂七八糟。我不想聽了,去吧!”袍袖一拂,勁風(fēng)分撲三人。
付夢白倒跌而出,手在腰間一扣,一條軟鞭激蕩而至,纏打面具人頸項。
面具人左手一直負(fù)后,突然一伸,將軟鞭梢頭握住。
付夢白大喜,那軟鞭頂梢有許多倒刺,上面煨著獨門藥物,見血即行,雖不致命,也會當(dāng)場麻翻。
哪知那面具人握在手中,卻毫無察覺,他定睛看時,只見面具人一只左手通紅發(fā)亮,竟似是剛出爐的鐵鑄之物,正自驚詫,軟鞭一股熱力沖到,灼熱難當(dāng),如遭電擊,匆忙松手退開,抬掌一看,手掌一片暗白,似為熱物灼傷。
面具人順勢一抖,軟鞭飛出,纏在韓湘子身上。藍采和發(fā)一聲喝,縱身跳起,一記頭槌,撞面具人胸膛。他頭槌之力,足可裂石斷碑,卻聽砰的一聲,已撞個正著。
韓湘子正撲跌下去,見狀叫道:“好!”卻見那面具人凝立不動,藍采和搖搖晃晃,滿臉通紅,好似喝醉了酒一般,走了兩步,頹然撲倒。
韓湘子大驚:“吳兄,快走!”
吳土焙目瞪口呆,一瞬間腦海中似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又似一片空白,聽韓湘子一聲喊,醒回神來,拔足便奔。
忽然之間,背心被一股大力拉住,吸得他一步步倒退。十幾步退過,到了那面具人面前。面具人以內(nèi)力控得他倒退回來,哈哈一笑,似對自己的武功極為滿意,雙臂一抖,手掌隱回袖中,負(fù)在背后。
吳土焙心膽皆裂,知自己武功便是再高十倍,在這面具人眼中也不過兒戲一般,駭?shù)綐O處,反而不怕,咬牙叫道:“我跟你何冤何仇,你要盡殺我同門?”
那面具人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雙目紅光幽幽,看不出喜怒。吳土焙也恨恨盯著他,心中一個聲音道:這人的武功似乎還在雷老前輩之上。他不是人間之物,是從地獄來的,是從地獄來的!
面具人看了他片刻,像是仍嫌不夠仔細(xì),退后兩尺,圍著他慢慢踱步,眼光上下打量。吳土焙給他看得渾身難受,只覺他的眼光似是火箭焰刀,要將自己全身燒透??伤袝r倔強透頂,譬如眼下,只將生死置之度外,緊握刀柄,也惡狠狠地回盯著面具人。
面具人圍著他走了三圈,搖頭慘笑:“你這俗物,竟……”忽然右手伸出,噼里啪啦,眨眼間便搧了吳土焙數(shù)十耳光。
韓湘子、付夢白均驚呼出聲,心道:此人內(nèi)力驚神泣鬼,袍袖一拂,尚且能殺人,況乎掌擊?吳門主此番必死無疑了!
卻見吳土焙雙頰破裂,鮮血濺出,除此之外,卻毫無異狀。面具人胸膛起伏,看來怒氣勃勃,突然伸手奪下吳土焙的刀來,手腕一抖,那單刀一串脆響,斷成數(shù)截。藍采和剛剛醒轉(zhuǎn),見他露了這手驚世武功,不由得吐出舌頭。
面具人袍袖一伸,搭在吳土焙肩頭,喝道:“俗物賤胎,跟我走吧!”轉(zhuǎn)身便行。
吳土焙便似牽線木偶,跟著他一步步離去。
韓湘子縱聲道:“尊駕究竟是何方神圣?可聽說過白蓮教么?”
面具人頭也不回,鋼鐵般的聲音傳來:“你們回去告訴姓唐的黃毛丫頭,讓她苦練武功,免得到了我殺她之時,毫無趣味!哈哈哈……”如哭長笑聲中,帶同吳土焙已經(jīng)遠了。
付、韓、藍三人面面相覷,好半天醒不過神來,互相道:“此人到底是誰?此人到底是誰?”
藍采和忽然驚道:“哎喲,聽此人口氣,要對教主不利,須得趕緊通知教主!”
那面具人袍袖加在吳土焙身上,吳土焙但感全身麻木,然而竟跟著他大步前行,走到后來,更是疾逾奔馬,風(fēng)馳電掣。遇到溝垣阻礙,肩膀上微微一麻,雙腿便陡生神力,躥跳飛縱,如同平地。這情景如在夢魘之中,身體雖屬自己,卻不聽自己使喚,面具人一只袍袖加身,便令他成為傀儡一般,供其驅(qū)使。
吳土焙這番驚恐,實非語言所能形容,一遍遍想問:你究竟要做什么?要帶我到哪里去?哪知口舌俱麻木不堪,卻是連話也說不出。
面具人帶著他行出扇子崖,毫不停留,一徑南走,不吃不喝,晚上也不停下,一連兩日,只一個勁兒疾行。吳土焙早餓得頭昏眼花,前心貼著后脊,哪里還能睜得開眼睛?
足下仍然奔走不停,魂魄像是早離開軀體,宛似行尸走肉。然而意識尚存,硬生生的強挨,每一剎那每一瞬間都仿佛無窮漫長,這滋味不知比阿鼻地獄是否好過一些。
他意志已被摧垮,心里默默只想:只要我稍得自由,便一頭撞死,免得受這般折磨。
行到第三日,他體力已經(jīng)完全不支,那面具人不以內(nèi)力摧動,他便隨時都要跌倒,面具人罵道:“沒用的東西!”這是三天來頭一回聽到他開口說話,接著肩上袍袖撤去。
吳土焙哎喲一聲,癱軟在地。他毫無力氣,渾身骨頭好似都斷了,便是尋死也沒能耐,唯一能做的,便是昏沉?xí)炄?。但覺周身上下,無一處不酸痛至極,便在這痛楚之中,兀自睡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夢中只覺自己好似回到順天河中游泳,卻不曉得如何來到一處瀑布之下,頭頂瀑水嘩嘩灌下。他睜開眼來,果然一股水直淋下來,濺得口鼻酸嗆,咳咳吐出。卻見是那面具人正對著他撒尿,見他咳醒,哈哈大笑。
吳土焙大怒,卻哪有力氣罵人?只恨恨瞪著他。
面具人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十分無聊?”
吳土焙道:“你也算是前輩高人么?”
面具人冷冷道:“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是前輩高人。你若想讓我覺得慚愧,那是永無可能。我要將你玩弄至死,讓你像一只可憐的小蟲子一般。”
吳土焙由仇恨到了絕望,哭聲道:“老天,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大駕,要這樣折磨我?”
面具人笑道:“你何曾得罪過我?我就是覺得讓你受罪讓你痛苦,看著就很開心。嘿嘿,起來,走吧。就快到啦?!?/p>
吳土焙道:“我……我們要到哪去?”
面具人道:“你也配與我稱我們?起來,走吧!”
吳土焙怒道:“這樣走下去,不用你折磨我,我餓也餓死了,尊駕武功通神,不如一掌打死我好了!”
面具人道:“你想死,卻沒那么容易?!焙吡艘宦?,定定望著他,眼光閃爍不定,忽喝道,“蠢物,那賤婢在哪里?”
吳土焙心道:哦,他說的是唐賽兒教主。那天他便跟韓湘子等三人放話,讓唐教主等著,哼,他武功雖強,然而唐賽兒又豈是好惹的?笑道:“你要找她自討沒趣,還要問我做什么?”
那面具人微微一怔,繼而哈哈一笑:“不錯,不錯,我無須問你。起來,走!”
吳土焙心想落到此人手中,左右不過一死,說道:“我餓得厲害,這會兒忽然想吃點東西?!敝灰娚硖幵谝蛔钌街校鬟吷搅掷镉袔字晔磷訕?,柿子正熟,紅黃可喜,當(dāng)下強撐著走過去,饑餓之下,只覺得杮子是天下最佳美味,隨摘隨塞進口中,片刻間吃了十幾枚。那面具人雙手負(fù)后,冷冷看著他。
吳土焙吃得肚子鼓鼓的,又摘了幾個,返回身來,遞給面具人:“你不吃嗎?”
面具人哼了一聲,忽然抬手一指,“哧”的一聲,一股疾風(fēng)點中吳土焙咽下水突穴,吳土焙身不由己張開嘴來,面具人手指微彈,撲地一下,一只杮子飛進吳土焙口中。
面具人道:“閣下喜歡吃,便請多用一些。”又是兩只杮子塞進去。那杮子雖然是野生之物,果實不大,然而三只塞下,吳土焙當(dāng)即喘不過氣來,眼睛一翻,險些噎死。
面具人在他面上重重一掌,三只野杮皮綻漿出,全灌進吳土焙腹中。接著如法炮制,剩下的四枚也給灌下。
吳土焙但覺肚皮要撐爆,抬手指著他,卻哪說得出話來?搖搖晃晃,仰天跌倒,落地輕輕一震,腹中痛如刀絞,霎時疼出一臉汗來。
面具人道:“蠢物,吃點東西,便這樣沒數(shù),活在世上,又有何用?”
吳土焙緩過一口氣,叫道:“你殺了我!”面具人抬起手掌,吳土焙凜然不懼,抬頭迎上。
面具人一只赤掌輕輕發(fā)抖,忽然嘿嘿一笑:“我豈能輸給你這蠢物!”收回掌去,“走吧,若是去得晚了,無知晚輩還道是我怕了。哈哈,放眼天下,老夫再無可懼之人。倒也教他們瞧瞧老夫手段?!迸坌淙誀孔峭帘杭绨?,抬步起行。
吳土焙心想:這一走不知又是幾天?驚駭悲憤,卻無計可施。他身不由己,跟隨前行,翻越了幾座山峰,只一路向南。那面具人武功高妙,避開行人,只揀荒山僻野而走,崇山峻嶺、河川險阻,于他渾似坦途而已。
只吳土焙卻著實吃不消,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又昏死過去。
他似半夢半醒,受著無窮無盡的苦楚。仿佛魂魄離己而去,被緝拿進煉火地獄之中,鋸身斷足,挖目剜鼻,拔舌穿心,熬不到頭的遭罪。
不知何時,卻聽有人說道:“這個人已經(jīng)要死了,趕緊趁沒斷氣割下他頭來。斷氣之后,再割下的頭,便不好使了。”
吳土焙吃了一驚,悚然睜眼,這才覺出自己正躺在地上,陽光刺眼,卻是還在人間,說話的真有其人,見是一個散著頭發(fā)的瘦臉頭陀,正對著自己看。這人一張臉老長,好像多年沒吃過一頓料的一匹瘦馬,額頭至下巴有一條長長的傷疤,紅曲難看。這張臉看一眼便想吐,偏偏這張臉見他醒來,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黃燦燦的尖牙。
吳土焙呻吟道:“我這是在哪里?”
那瘦疤臉頭陀笑道:“哈哈,這是在太湖黿頭渚上,你瞧這里風(fēng)光好不好?我過會兒割下你的腦袋來,身子扔到湖里去喂魚。他媽的,太湖白魚名聞天下,你這身臭肉喂魚兒吃吃,卻也不枉?!?/p>
吳土焙喃喃道:“太湖,太湖。原來這里是太湖。你又是誰?”
頭陀怪笑道:“我?哈哈,我便是武林之中,令人聞名喪膽的馬面魔王孫不讓。你聽了我的名字,是不是嚇得要尿褲子?”
馬面魔王孫不讓名聲惡劣,尤其是好色,做下不少采花案子,據(jù)說輕功了得,無論是官府,還是武林正道,對他頭疼至極,好多年來卻也拿他毫無辦法。
吳土焙確然吃了一驚,然而與面具人相比,已經(jīng)無人令他害怕了,說道:“你……當(dāng)真是馬面魔王?”
孫不讓哈哈一笑:“那還有假!你死在我手里,也算是大大有面子啦?!?/p>
吳土焙苦笑道:“在下不想有這么大面子,我看閣下太客氣啦?!币а雷鹕韥恚澳莻€戴面具的人呢?”
孫不讓道:“神君重出江湖,要辦的事有很多,誰知他這會兒去了哪里?他讓我在這里等他……他奶奶的,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來頭?”卻是面具人臨走之時,囑咐他要好好看管吳土焙,孫不讓素知面具人眼高于頂,瞧吳土焙既不像他的朋友,也不像他的敵人,心里著實納悶至極。方才動了好幾次心思,要殺了吳土焙,但沒有面具人的許可,畢竟不敢,這時忍不住問起。
吳土焙道:“閣下瞧瞧我像有來頭的樣子嗎?”他受了幾日折磨,神容憔悴,有氣無力。
孫不讓哈哈笑道:“嗯,不像,不像。你這人倒是老實?!?/p>
吳土焙嘆道:“閣下長得難看,眼光還不差?!?/p>
孫不讓又是哈哈一笑,為難道:“神君只讓我看著你,沒說別的,他已經(jīng)去了三天沒回,要是十天八天再不回來,莫非我就在這里老是看著你?這幾天我老是看著你,可看來看去,你著實沒什么看頭。這地方風(fēng)景是不差,可老是一個人這么坐著,卻有些無聊。嗯,我殺了你,然后出去玩玩,買兩個無錫泥娃娃回來。無錫的泥娃娃很好玩?!?/p>
吳土焙暗道:老天,我又昏迷了三天了。嗯,這個馬臉看來沒什么頭腦,我先拿話哄住他,恢復(fù)一點力氣,然后突然出招,一下殺了他便是。
他知道這馬面魔王為惡多端,卻多年無恙,武功必有驚人之處,自己便在好時,也未必是此人對手,此時元氣不濟,要殺此人,除了使計,別無他法。然而說到使計,卻也非他所長,微一運氣,全身關(guān)節(jié)無不疼痛,丹田之處,更是如同刀割針刺,不禁喔喔唷唷叫出。
孫不讓笑道:“神君使出神差大法,將你驅(qū)使到此,疾馳了一兩千里路,你此時五蘊皆虛,百骸盡疲,想要運氣聚力,豈不是自己找死?何況便是你好好的,再給你一把刀,你要能動了我馬面魔王一個手指頭,孫不讓的孫,就是你孫子的孫!”
吳土焙被他說中,心下頹然,一時轉(zhuǎn)不過神,眼睛望著他。
孫不讓哼了一聲:“你不信是吧?那便讓你見識見識?!币话牙饋?,讓他倚在一塊大石頭上,勉強坐下。自己左右張望,撓頭抓腮,心想露一手什么功夫讓吳土焙見識見識,最好將他嚇得目瞪口呆才妙。
吳土焙抬眼看去,正是黃昏天時,太湖之上,煙波浩渺,心道:原來我要死在臨水之地。我自幼好水,死在這里,也不差啊。忽然一念閃過:不然,不然!只要能想法子進到水中,這個馬面牛頭的便拿我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只見數(shù)百上千只魚鷹在接岸淺水上空盤旋飛翔,不時有漁鷹掠水飛過,篤地鉆進水中,捉出一條小魚,振翅而去。
孫不讓呵呵一笑,走到水邊,恰一只漁鷹進水捉魚,孫不讓忽然腳下一點,躥將過去。他身形如飛,掠出丈余,伸足在水面一點,竟飄然而起,更向前躥出一丈。卻見他雙臂橫伸,衣袍掠風(fēng),雙足交替,啪啪一串輕響,已奔進湖中六七丈。那漁鷹正捉了小魚鉆出水面,一見他撲來,急忙折向飛縱。
孫不讓一聲怪嘯,右掌劈出,漁鷹一聲驚叫,小魚脫口掉落。孫不讓伸手抓住小魚,又一掌劈出,漁鷹右翅掉下幾片羽毛,哀唳聲中,吃力低飛而去。孫不讓雙足不停,在湖面上點出一串水花,飛掠到小汊口對岸,單看身姿,當(dāng)真美不勝收。
此人輕功一至于此,吳土焙果然目瞪口呆,暗自叫苦不迭:便是我到了水里,這人要取我性命,仍然是易如反掌。
馬面魔王孫不讓平生最喜炫耀武功,其中最為得意者,便是輕功絕技。此人腰細(xì)膀闊,腿長身瘦,占盡練輕功天賦,自詡輕身功夫天下無雙。
他天生好動,受面具人派遣,在此看守吳土焙,當(dāng)真是苦差一件,幾次不耐,要殺了吳土焙而去,此時見他被自己功夫震懾得如呆似傻,心下略愉,哈哈笑道:“魔王這一手如何?”
吳土焙嘆道:“要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等武功。想必你是天下無敵了吧?”
孫不讓眼睛一瞪:“天下無敵,這四個字豈是隨便可說的?天下高手,神君乃是第一,我勉強算是第二。嘿嘿,在神君面前,我是孫子,在別人面前,我是當(dāng)仁不讓。合起來,這才叫做孫不讓?!?/p>
吳土焙道:“神君的武功比你還要高?”
孫不讓雙目露出嘆服之色,嘿了一聲:“神君的本領(lǐng),通天徹地。我說過啦,在他老人家面前,我唯有當(dāng)孫子的份?!?/p>
吳土焙心道:這個神君究竟是何人?我死在人家手里,連名字都不知,未免太過糊涂。問道:“神君姓什名誰?這么大的本領(lǐng),為何我以前從未聽到過?”
孫不讓冷笑道:“他老人家再三告誡我,他的姓名,自己會親口告訴你,不讓我說。你想從我這里打聽,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嗎?”
吳土焙略微心安:他對那什么神君十分忠心,看來不會當(dāng)真殺了我。說道:“我還用你來講嗎?他武功比你還高,自然是丁驕陽啦。”
孫不讓怒道:“丁驕陽那小子,給我提鞋子我都嫌他指頭粗!”
吳土焙道:“那么是……是涂松林老前輩?”
孫不讓笑道:“涂松林那個變色龍,也配我一笑!”
吳土焙心里咯噔一下:“難道竟會是雷六鼎老前輩?”
孫不讓變色道:“那個老猴子,自以為天下第一,可他也不是神君的對手。你猜不到的,莫要費工夫了?!?/p>
吳土焙道:“雷六鼎老前輩武功天下第一。殊不知武林之中一直相傳一句話,叫做‘一夫當(dāng)關(guān),問鼎天下。問鼎天下,便是雷六鼎雷老前輩。你說的神君,一定不及雷老前輩?!?/p>
孫不讓氣得齜牙裂嘴:“你也知道這句話?問鼎天下,到底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排在前面?!?/p>
吳土焙哈哈笑道:“潘笑夫已經(jīng)死了,難道一個死人,還能什么一夫當(dāng)關(guān)?哈哈……咳咳……”他氣力不濟,想笑得豪放一些,卻咳得險些背過氣去。
忽聽一個人陰惻惻說道:“誰說我死了?哼,老夫命大福大,死而復(fù)生?!?/p>
吳土焙嚇得停住呼吸,咳嗽倒也立即停止。他慢慢轉(zhuǎn)頭,只見那面具人不知何時來到面前,湖風(fēng)吹來,衣袍微微抖動,除此之外,全身便如泥塑木雕,再沒有半點兒活氣。
吳土焙道:“你……你……你是……雪……”嗓子如同火烙,竟說不下去。
面具人冷然道:“你認(rèn)不出來了么?潘某能有今日,全拜閣下所賜。你這蠢物,拐我侍妾,落井下石,潘某大難不死,如同鳳凰涅槃,浴火重生。老天有眼,讓我經(jīng)此一劫,終于練成了千佛神功?!?/p>
那日潘笑夫與雷六鼎斗法,兩人相持不下之際,潘笑夫許以讓出阿依古麗,吳土焙持刀刺他心口,潘笑夫強運千佛神功,震斷雷六鼎雙臂,自己內(nèi)力失控,走火入魔,渾身起火,他一掌拍出,威勢無儔,激得積雪飛散,掉進冰河,被水沖走,這一幕幕如同電閃般掠過吳土焙腦海。
此時這面具人自稱潘笑夫,直駭?shù)脜峭帘夯觑w魄散,哪里還能說出話來?望著那面具下一雙閃著詭異紅光的眼睛,只嚇得連躲避他的眼光都忘了。
潘笑夫呵呵一笑:“說起來,你這蠢物倒幫了我的大忙。那時我神功未成,被老猴子纏住,比拼內(nèi)力,倘無外援,非被他生生耗盡神元,虛脫而死不可。偏偏你這蠢物一刀刺來,正刺中我膻中,我那時全身功力無處可泄,受此一擊,得以貫通,將老猴子震得飛出。”
孫不讓拍掌笑道:“千佛神功,哪里有人能擋?老猴子豈不完蛋!”
潘笑夫道:“不然。老猴子只療傷數(shù)月便好,這等人物,當(dāng)真可恨可敬。孫不讓,你要品評老猴子,卻還不夠資格?!睂O不讓怏怏一笑,撇了撇嘴。
潘笑夫道:“蠢物,潘某恩怨分明,你當(dāng)時雖是幫了我的大忙,卻不是誠心而為。今日你落在潘某的手里,還有什么話說?”
吳土焙心如死灰,喃喃道:“你倘若還有一點人性,殺我的時候,便請痛快一些。”
潘笑夫呵呵輕笑,忽然道:“蠢物,你瞧瞧我的樣子。”摘下面具,吳土焙只看了一眼,便驚呼出聲。卻見那是一個幾乎看不出五官的糜爛肉球,到處瘤贅疤癰,帶血化膿,讓人一見之下,疑似忽入地獄,見到厲鬼惡靈。
吳土焙膽量實在非小,卻嚇得閉上眼睛,一剎那間,只覺得那張臉皮上的疙瘩、膿刺、斑痕、疤癩已經(jīng)傳染到自己身上,臉頰頭面頓時癢痛不已。
潘笑夫戴回面具,笑道:“你覺得老夫以前的相貌好些,還是現(xiàn)在的相貌好些?”
潘笑夫曾經(jīng)一表人才,昂昂八尺之軀,神豐貌美,武林之中,凡見過他的人,無不為他相貌驚殊。若說當(dāng)日貌如神仙下凡,今日之貌,則可謂“惡魔出世”,豈可相比?
吳土焙道:“當(dāng)然是你以前的相貌好些了。不過,像你這樣的人,無論是相貌美丑,都是一般樣毒害他人,又有什么分別?”
孫不讓喝道:“大膽,敢對神君胡說八道!神君,我殺了這個黑小子,取了他的天眼,您好用來練功。”
潘笑夫抬手一擺,仍向吳土焙道:“嗯,你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無相有相,無非幻象。英雄美女,百年之后,不過都是一堆枯骨?!闭f罷搖頭嘆息,他金銀面具遮掩之下,看不出神情,但聽聲音懇切,似是有感于懷。
忽聽一人哈哈大笑,初時方在數(shù)十丈之外,轉(zhuǎn)眼間到了近前,卻是一名華貴老婦人,老態(tài)龍鐘,背已駝,發(fā)已白,拄著一口龍頭拐杖,好像隨時都會摔倒。
那老婦人努力抬起頭來,瞇著眼望著潘笑夫,左手掐算,說道:“老怪物,老身眼神越來越不好了,怎么看著你越來越不像人樣啦?”
吳土焙大是驚奇:這位老婆婆是誰?她跟雪山老怪語氣不善,看來卻是他的敵人。雪山老怪潘笑夫武功太高太邪,吳土焙不禁暗自擔(dān)心,生怕潘笑夫突然發(fā)難,這老婆婆恐怕性命有虞。轉(zhuǎn)念又想,就憑她方才聲到人到的這一手輕功,自己的擔(dān)心便有些多余。
潘笑夫哈哈一笑:“牡丹老太,你來得倒早。姓潘的從來不指望你看著順眼,像人樣也好,不像人樣也罷,今日咱們不過聊聊舊事,不是來相親的。你若是想相親,你的相好片刻便到,那時你眼神或許便好使了吧?不過,你年輕時他對你便沒有胃口,到了這時,你恐怕更不易稱心如意。”
那老婆婆牡丹老太猛地一頓拐杖,一頭銀發(fā)無風(fēng)自揚,瞬間威勢驚人。吳土焙吃了一驚,心想這老婆婆絕非善與之輩,忽然間一喜:牡丹老太,原來卻是她!當(dāng)日他在雷六鼎腰帶之中曾經(jīng)見過一張皮紙信箋,那上面乃是一首詩,詩云:“鳳生金巢羨雎鳩,自在雙飛鳴河洲。執(zhí)子之手與子老,男耕女織共白頭。晨妝銅鏡余三寸,暮寢錦被寬半籌。桃花徒開艷陽天,無非更增相思愁?!甭淇畋闶墙夏档っ谩?/p>
吳土焙心想:這里是太湖,已經(jīng)到江南了,江南牡丹妹,莫非就是這個老婆婆?難道雷老前輩也要來?用力坐直一些,扭頭四顧,卻見身處之地,狀若一只大黿,三面環(huán)水,景色果真很美,但除了牡丹婆婆、雪山老怪、馬面魔王之外,便是自己了,哪里再有別人?
牡丹婆婆哈哈一笑:“雪山老怪,咱們兩個先比畫一場吧?”
潘笑夫搖頭道:“單打獨斗,你差我太遠。倘若我想殺你,三天前去你家時,早便打死了,還用得著約你來這黿頭渚嗎?牡丹老太,你一向才貌雙全,臨此美景,還是見面就說打,豈不煞風(fēng)景!且等上片刻,老猴子一向不會爽約,我們?nèi)齻€,對此麗景,談文論武,豈不美哉?”
吳土焙心下大喜,暗道:雷老前輩果真要來。他老人家與這位牡丹婆婆聯(lián)手,潘老怪便算有通天本領(lǐng),也討不了好處去!忽然又想:不對,這個馬面魔王便不好對付,潘老怪有這個強手相助,勝負(fù)便難說。若非他穩(wěn)操勝券,又怎么敢挑戰(zhàn)?暗暗調(diào)運內(nèi)息,內(nèi)力一走,忽感經(jīng)絡(luò)如火烤針刺,不禁呻吟出聲。
潘笑夫冷冷道:“老夫在你身上使了‘神差手法,此法又叫‘喪魂障,你身上的力氣都已歸老夫所有,倘若自己想使勁,那便筋節(jié)寸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夫要跟故人理會一些往事,你這蠢物,便在一旁看著吧?!?/p>
吳土焙驚怒至極,然而卻知潘笑夫說的必定不假,自己身體明明歸己所有,卻偏偏不能動彈,這情形說不出的令人悲駭,不禁呵呵慘笑。
孫不讓道:“嘿嘿,你這人倒有意思。”
吳土焙怒道:“有沒有意思,你不妨也試一試?!?/p>
孫不讓撇嘴道:“我馬面魔王雖行止不端,卻從來不敢去招惹神君的女……”
突然之間,“啪”的一聲,臉上已吃了一記。潘笑夫胸膛起伏,歸于平靜,淡淡道:“孫不讓,你這張破嘴,為何不用來放屁?”
孫不讓道:“是,是?!本拐娴囊宰斐雎暎坂酆莘帕藥子?。
吳土焙想笑,卻知他對潘笑夫?qū)嵤桥碌搅藰O處,這才毫無廉恥自尊,轉(zhuǎn)念想到自己落到他手里,今后不知要嘗盡多少苦頭,卻也笑不出了。
牡丹老太向吳土焙望一眼,嗡聲嗡氣道:“潘老怪,這個后生娃子是誰啊?”
潘笑夫呵呵笑道:“這是老猴子的徒弟?!?/p>
牡丹老太向吳土焙瞧了一眼,搖頭笑道:“老怪物,你倒越來越會說笑話了。此人資質(zhì)平庸,雷六鼎什么人物,豈會找這樣的徒弟?”
潘笑夫道:“老猴子沒出息得緊,越老越?jīng)]出息,便是找了這么一個徒弟。他看女人眼光不行,當(dāng)年令牡丹老太抱憾終身,看男人眼光更加不行。他的這個徒弟……嘿嘿,不單資質(zhì)平庸,更兼心術(shù)不正、人品低劣,卻也能承老猴子衣缽?!?/p>
正在此時,卻聽一個聲音笑道:“潘老前輩何時學(xué)得在人背后說東道西了?”
只見一條小船蕩出,船上兩人并肩而立,一男一女,男子正是吳土焙的師弟方升,那女子容貌清奇秀美,卻是唐奇兒。舟子卻是兩名大漢,前后四槳一扳,便是丈余。
小船駛到岸邊停下,唐奇兒與方升卻不下船。兩名大漢并立左右,其一卻是沙聚塔,當(dāng)日在莒縣山谷,吳土焙親見他破肚腸流,料定必死無疑,突然見到,不禁十分驚愕,心想白蓮教當(dāng)真神通廣大。
此時身處絕境,想到白蓮教,不禁心中一熱,感念至極,但想唐奇兒雖富智慧,卻不會武功,潘笑夫殺人如草芥,豈不是白白送死?說道:“你……你們來做什么,快些回去!”
潘笑夫陰沉沉道:“當(dāng)真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三年之前,受了老夫一記裂云掌,居然能撐到今日不死,也真是奇事一件。”
唐奇兒微微一笑:“圣母生在長生天,豈是閣下這等邪魔所能猜度?聽說今日一夫一鼎約會太湖,本教主特意前來瞧瞧,閣下這等獨夫,如何在鼎中被烹?!?/p>
潘笑夫大怒,身上衣袍無風(fēng)自揚,看樣子便要突然發(fā)難。
唐奇兒嘆道:“閣下要想殺我,無論如何,得在百招之上。你大戰(zhàn)在即,豈可消耗力氣?如此淺見,你竟非得本教主提醒才知,枉然自稱雪山神君。”
潘笑夫凝神片刻,忽然笑道:“嗯,不錯,不錯,多謝提醒?!本拐娴牟辉倮頃?/p>
唐奇兒施施登岸,來到吳土焙面前。
孫不讓上前一步,擋在吳土焙面前,笑嘻嘻道:“我馬面魔王奉神君之命看守此人,尊駕武功高強,我未必能打得過你。但你在出手之前,這個人只剩下半條命了,我先一掌打死了他。”
白蓮教主唐賽兒名聲響亮,孫不讓卻不敢輕舉妄動。幸好唐教主卻也不向他動手,只向吳土焙說道:“吳大哥,我與方公子是來救你的,但能否救得了你,還得看是一鼎勝了一夫呢,還是一夫勝了一鼎?!?/p>
吳土焙熱淚盈眶,點了點頭,心道:唐教主姐妹兩人,都是奇女子。這位唐奇兒,絲毫不會武功,卻幾句話便蒙住雪山老怪,令他不敢動手。低聲道:“唐……唐教主,在下……在下感念不盡。”
唐奇兒微微一笑:“不過還請吳大哥放心,便是一鼎敵不過一夫,一夫也必定元氣大耗,到時本教主便揀這個現(xiàn)成便宜,再與雪山老怪斗一場。”方升向吳土焙點了點頭,向唐奇兒一擠眼睛。
吳土焙暗道:我自然也知道,這位唐教主是假的。唐奇兒姑娘甘冒奇險,這等肝膽,當(dāng)真令人無以為報。
太陽漸漸升到中天,潘笑夫有些沉不住氣,登上一塊高石,一遍遍眺望。過了片刻,冷冷道:“老猴子到底怕了我,不敢來啦。雷六鼎啊雷六鼎,一輩子都是你追著我打,今日卻也怕了么?”
牡丹婆婆、唐奇兒都不接言。孫不讓道:“神君練成千佛神功,雷六鼎還敢來嗎?姓雷的,神君與你約戰(zhàn),等得都心焦了,你號稱問鼎天下,怎么不敢來?從今以后,你這縮頭烏龜,再不要厚著臉皮跟神君并稱一夫一鼎!”他聲音尖厲,高聲叫罵,聲音遠遠送出。
牡丹婆婆皺眉不語,心思卻滾滾如潮:當(dāng)年自己學(xué)藝出道,罕遇對手,被譽為武林第一美人鐵牡丹。自己心高氣傲,從未將天下男子看到眼中,直到遇到雷六鼎。那個小個子,身上似乎有無窮神奇,一顆芳心不覺間深陷情網(wǎng),奈何陰差陽錯,兩人有緣無份,鐵牡丹從此一生未嫁。
此時年屆八旬,早無男女情思,對雷六鼎數(shù)十年未見,更不存什么奢望,未料雪山老怪突然告知,他要與雷六鼎在黿頭渚決一死戰(zhàn),請她屆時觀光。不知怎的,牡丹婆婆禁不住熱血沸騰,當(dāng)即前往。
她見日影一點點西斜,竟比雪山老怪還要焦急,心里一個聲音只是問:他怎么還不來?他怎么還不來?聽孫不讓叫罵,忽覺得怒不可遏,向潘笑夫道:“老怪物,老身向你討一個人情?!?/p>
潘笑夫霍然回頭:“你若是想讓我呆會兒對老猴子手下留情,那便不要開這個口了。嘿嘿,潘某一世受此人惡氣太多,今日他若敢來,潘某豈容他活著離開?”
牡丹婆婆哈哈笑道:“老怪物,你當(dāng)真太自以為是。雷六鼎永遠天下無敵,便是你練成什么千佛神功萬妖神功,雷六鼎豈能怕你?老身想向你討個人情,卻不是這個。”
潘笑夫略感尷尬,嘿嘿笑道:“他是不是天下無敵,只要敢來,便不問而知。牡丹老太,你要潘某賣個什么人情?”
牡丹婆婆突然挺起胸來,慢慢說道:“老身想討教討教你的千佛神功。嘿嘿,誠如這位唐姑娘所說,你與雷六鼎大戰(zhàn)在即,老身此請,有點兒不近人情。”
潘笑夫似有一怔,旋即笑道:“潘某神功初成,下手無輕重,萬一打死了你,呆會兒好戲上演,你看不到了,豈不可惜?”
牡丹婆婆冷笑道:“老身倒怕呆會兒雷六鼎將你打死,老身沒機會打你幾掌,踢你幾腳,那才可惜至極?!?/p>
潘笑夫轉(zhuǎn)過頭來,凝視她半晌,嘆道:“老猴子何德何能,竟能讓你一癡如斯!潘某不過說他幾句壞話,你卻為此要送性命……”
牡丹婆婆道:“各人有命,休要廢話!”龍拐一掃,一塊大石應(yīng)聲飛起,向潘笑夫當(dāng)胸砸去。那石塊少說有百來斤沉,被她一挑,竟疾若流星。
潘笑夫道:“好好一朵牡丹,卻成了一頭生姜啦。相思累人,豈不驚心?”右掌早出,但聽“哧”的一聲輕響,石塊粉碎,掉落一地。
牡丹婆婆大吃一驚,潘笑夫武功了得,以掌碎石原非難事,但總得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石塊碎裂,這才對路,哪知他將石塊震碎,卻只是哧哧一陣輕響而已,這份陰勁,簡直是聞所未聞。
牡丹婆婆呆了一呆,點頭道:“老怪物,你果然練成了那邪惡的功夫。你雙手沾了多少人的鮮血?活在世上,豈不是老天無眼?”
潘笑夫道:“老天何曾有過眼?人人都有一只天眼,可惜自己不知利用。潘某取人天目,練成神功,這叫物盡其用。牡丹老太,你想耗費我的內(nèi)力,好讓那老猴子便宜,這樣的心思也算得上感人。不過,潘某此刻不想殺你,我總得讓你親眼見見老猴子敗在我手里。”退后一步,高聲叫道,“老猴子,你為何不敢來?你為何不敢來?眼下午時已到,你若是再不出來,我便殺盡這里所有人,然后追得你天涯海角、樹梢地縫,叫你無處藏身。哈哈,老猴子,潘某終于不用再怕你啦!”
牡丹婆婆胸膛起伏,心中二念交戰(zhàn):再打不打?再打不打?自知武功與雪山老怪相差太遠,原以為能頂他三五十合,以大開大闔招數(shù)耗他一些內(nèi)力,若要再打,恐怕不出十招便要喪生在他掌下。然而她一生之中以雷六鼎為心中圣人,聽潘笑夫如此謾罵,當(dāng)真是比罵自己還難受十倍,一陣陣熱血上沖,手中拐杖微微發(fā)抖。
忽聽唐奇兒吟道:“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前輩高人逸士,且作壁上觀,晚輩唐賽兒請做一個先鋒?!?/p>
吳土焙雖是經(jīng)脈損傷極重,但眼前情勢關(guān)乎非同小可,忍不住叫道:“唐……唐教主,不可!在下對白蓮教感激不盡,唐教主金玉之體,在下微賤,不敢勞動唐教主大駕。在下……請……請?zhí)平讨骺炜祀x去?!?/p>
唐奇兒微微一笑:“吳大哥,本教主卻也不僅僅是為著你來。雪山老怪為害武林,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誅之。白蓮教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豈能容此魔頭橫行世間?再說了,我還有一掌之仇,豈可不報?”慢慢向前踏上數(shù)步,站在牡丹婆婆身前。
吳土焙知道這個唐賽兒是假的,心中叫苦不迭:我這沒用的人,卻要連累朋友到此地步!他此時真想一死了之,然而身中“喪魂障”,連要死的力氣也沒有。
潘笑夫冷笑道:“老夫已經(jīng)得知,姓唐的女娃兒,原來是雙胞姐妹兩個。三年前吃了老夫一掌的,是唐賽兒,你這女娃,不過是毫無武功的唐奇兒。老夫動動小指,便取了你性命?!?
唐奇兒吃了一驚,轉(zhuǎn)瞬間神色如常,微笑道:“本姑娘毫無武功,卻也并不懼你。算起來,你也是個前輩,我讓你三招好啦?!?/p>
潘笑夫哈哈大笑:“笑話!你刻意找死,老夫站在這里,一動不動,讓你三招好啦?!彼毘汕Х鹕窆Γ碚媪γ懿?,便是拿刀劍砍、用槍矛刺,也不能損傷分毫。真力反彈,更會令敵人自傷。
唐奇兒點頭道:“也好?!?/p>
沙聚塔急道:“唐……教主,不可!由屬下與他一戰(zhàn)!”
馬面魔王道:“傻大個子,你不如嘗嘗本人的手段。憑你想跟神君挑戰(zhàn),只怕差著十萬八千里?!?/p>
沙聚塔頭腦的確不怎么機敏,然而平生最忌之事,便是有人罵他“傻大個”,當(dāng)下勃然大怒,提起拳頭,當(dāng)真如煞神在世。
唐奇兒看他一眼,沙聚塔強忍怒氣,退后一步。唐奇兒道:“雪山老怪,你讓我三招,可決不反悔?”
潘笑夫暗道:莫非她竟是唐賽兒?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一輩,武功最強的,便是唐賽兒。三年之前,她為喬三娘子出頭,找我報仇,雖是中了我一掌,可她的武功,的確小瞧不得。假若她是唐賽兒,我要答應(yīng)讓她三招,豈不上當(dāng)?
唐賽兒的武功以攻見長,只要稍占上風(fēng),后招如疾風(fēng)暴雨一般綿綿而至,饒是雪山老怪這等大高手,想要一時片刻扳回劣勢,也是不易,非百招之后不能取勝。倘若那時雷六鼎突然出現(xiàn),便要大大不妙。他稍一猶豫,接著豁然開朗,他曾與唐賽兒一戰(zhàn),知道這小女娃兒雖然年輕,卻極是自重身份,倘若是她,便不會要這三招之讓。當(dāng)下哈哈大笑:“那是自然。唐教主,請,請!”雙手負(fù)后,傲然而立。
唐奇兒笑道:“我此刻突然餓啦,要吃點東西。等我吃飽,再跟你打不遲。”拍拍手掌,沙聚塔揮一揮手,兩名舟子從船上搬下一個大大的食盒,更有遮陽傘、竹幾竹凳一應(yīng)物事,都擺在湖邊。
唐奇兒道:“牡丹婆婆,如此美景,正好吃酒觀賞。晚輩備有粗肴薄酒,便請一同入席如何?”
牡丹婆婆對她已經(jīng)很是佩服,笑瞇瞇道:“好,好?!?/p>
唐奇兒請她坐了首席,對方升道,“你先陪婆婆稍坐,我請吳大哥入席?!笔┦┤蛔叩絽峭帘好媲?。
孫不讓雖是武功了得,卻是酒色之徒,見唐奇兒美貌,早就三魂丟了兩魂半,本來一直呆呆望著她,此時陡然想起自己使命,雙臂一伸,擋在吳土焙前面,嘿嘿笑道:“小妞兒,你不如請我入席。你花容月貌,我馬面魔王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小妞。神君,等你辦完了事,把這小妞賞給我如何?”滿面涎笑,見之令人作嘔。
潘笑夫暗道:正好試試她是不是唐賽兒。呵呵一笑,算是首肯。
唐奇兒笑道:“你這馬臉兒須看清楚些,小妞花容月貌,可手段厲害,只怕你吃不消?!?/p>
孫不讓心癢難搔,又上前一步,嘿嘿笑道:“小妞兒都有什么手段?說出來,讓老孫聽聽……”突然之間,他眼睛驀然睜大,低頭望去,胸口已多了一把短劍。他順著劍鋒望去,先望見一只雪白的小手握著劍柄,接著望著那小妞兒花瓣般的笑臉,臉上帶著笑,似揶揄,似挖苦,似嘲諷,一股鮮血伴著劇痛噴出,孫不讓伸出手,卻什么也沒抓住,撲倒在地,扭了幾扭,就此死去。
吳土焙又驚又喜,心中一念閃過:原來真的是唐教主!卻見唐賽兒猛然回頭指著潘笑夫:“你說過讓我三招,眼下我一招也沒對你使,你便不能對我動手。你是想當(dāng)個說話不算話的雪山老怪呢,還是當(dāng)個無惡不作卻敢作敢當(dāng)?shù)难┥嚼瞎???/p>
孫不讓武功不俗,多年來對潘笑夫忠心耿耿,被唐賽兒突施辣手一劍刺死,潘笑夫極是心疼,一時又是懊悔又是惱恨,聽唐賽兒一言,兩只布滿紅絲的眼睛定定望了唐賽兒半晌,手掌慢慢放下,嗡聲嗡氣道:“這蠢物什么人物,你們早晚為他送命?!崩浜咭宦?,轉(zhuǎn)身走出數(shù)步,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默默看著湖面。
方升上前扶著吳土焙坐到竹幾之前。吳土焙此時對唐賽兒敬佩感激,無以言表,想敬她一杯酒,卻全身無力,連酒杯都端不起來。
牡丹婆婆道:“老怪物,你用這等手段,對付一個后生晚輩,沒的丟盡了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臉面?!?/p>
潘笑夫臉都不轉(zhuǎn)過來一下,湖風(fēng)偶爾吹動他的衣袍,顯得又是寂寞,又是驕傲。
方升服侍吳土焙飲食。數(shù)日來,吳土焙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食,早已形容憔悴不堪,此時饑腸轆轆,可哪里能吃得下?勉強嚼了幾口干飯,低聲說道:“唐教主、方師弟,吃了這頓飯,便請你們回去。潘老賊與我有深仇大恨,決不會放過我?!?/p>
唐賽兒笑道:“吳大哥,你說是雪山老怪可怕,還是白蓮教可怕些?”
吳土焙不知她為何忽然問起這句話,嘆道:“若說是門派勢力,武林之中,沒有任何一個門派能與白蓮教相比。潘老賊雖然武功了得,終究是一介獨夫。可……可……”
唐賽兒興致頗高,擺手道:“你不用多說。雪山老怪武功高強,吃完這頓飯,我便要和他斗上一場。本教主八成要敗,所以雖想救你,卻不一定能遂心。咱們且莫管那么多,只管眼下。來,牡丹婆婆,晚輩敬你一杯?!?/p>
牡丹婆婆贊道:“唐賽兒名播天下,當(dāng)真是名不虛傳?!睂堫^拐杖擱在一旁,雙手舉杯,這便是平輩之禮了。
方升雖與唐奇兒一見鐘情,但對心上人的這位同胞妹妹,卻十分敬畏,在一旁小心陪坐。
牡丹婆婆見二人聯(lián)袂同舟,哪知其中關(guān)竅,此時欣賞唐賽兒,不免愛屋及烏,笑瞇瞇望著倆人,眼神便如慈祥的祖母,望著孫女兒、孫女婿。方升局促不安,唐賽兒卻毫不在意,與眾人一起談笑風(fēng)生。
潘笑夫終于難以克制,喝道:“姓唐的黃毛丫頭,你吃喝夠了么?過來受死!”
唐賽兒呵呵一笑:“雪山老怪,你一動不動,硬接我三招,就算你武功通神,也要非死即傷。我猜你讓我這三招,一定是耍賴的,是不是?”
潘笑夫怒道:“我便是要賴皮,卻又如何?”
唐賽兒道:“意料之中,意料之中?!?/p>
潘笑夫怒不可遏,沉聲道:“過來受死!”
唐賽兒道:“雪山老怪說話不算話在先,那么本教主也只好不講武林規(guī)矩啦。這里牡丹婆婆、我的兩名手下、方公子,單打獨斗不是你的對手,可要一擁而上么,諒你也討不了多少便宜?!?
潘笑夫?qū)に迹簞e的不說,這小黃毛丫頭的閃電劍,確實鬼神莫測。牡丹老太在一旁伺機而動,再出來三五個人滋擾,倒也令人頭疼。我須得突然出手,先除了黃毛丫頭……不行,她精靈古怪,還是先除掉牡丹老太。雖然極想讓她見見雷六鼎敗在自己手中,這時卻也顧不得了,假裝嘆道:“那么我便讓你三招,你出手吧。”
他打定主意,只要唐賽兒一招出手,立即電閃般竄向牡丹婆婆,一掌將她震成重傷,余事便都好辦了。
忽聽一人叫道:“雪山老怪,老夫來啦!”
“喀喇”一聲,牡丹婆婆的竹椅折斷。吳土焙大喜之下,強掙著要站起,卻摔倒在地。只見小路上一個小老頭腳步輕盈,戴著一頂斗笠,一身土布衣衫又臟又舊,看不出原色,瘦瘦的核桃臉上皺紋密布,只一對眼睛骨碌碌的,似是一刻也不停地轉(zhuǎn)動。這人不是問鼎天下雷六鼎,還有哪位?
潘笑夫一生之中,處處受制于他,恨不得將此人立時斃于掌下。但他知這雷六鼎一身武功非同小可,膽略勇氣更是天生過人,自己千佛神功未成之時,天下唯有一敵,便是此人。若非受他克制,自己早便橫行天下。如今雖知千佛神功已成,定然不必再怕他,可要想一戰(zhàn)而勝,非處處小心不可。當(dāng)下折身便走,站在一塊大石上,冷冷不語。先居高臨下,占個地形先利。
雷六鼎來到竹幾近前,咳了一聲,說道:“好香,好香?!?/p>
唐賽兒對這位武林異人十分欽仰,卻緣慳一面,見他如此迥異俗跡,大生好感,笑道:“晚輩白蓮教唐賽兒,請您老人家喝上一杯。”
雷六鼎擺手道:“關(guān)公溫酒斬華雄,待老夫先斃了此獠,再喝你的酒不遲。”一蹦一跳來到大石之下,哈哈笑道,“雪山老怪,老夫還真差點兒認(rèn)不出你來啦。當(dāng)年你全身起火,居然能僥幸不死,當(dāng)真是天大的奇事。他媽的,你高變矮、瘦變胖,白毛變成大禿頭,只是有一點沒變。哈哈哈……”
潘笑夫暗自警惕,潛運內(nèi)力,一瞬間真氣密布全身,心煩氣躁之感大為減輕,淡淡道:“雷兄,不知潘某哪一點沒變?”
雷六鼎笑道:“這還用問?只你的小心眼兒一點沒變。你見老夫到來,趕緊占個高處,嘿嘿,足見心虛?!?/p>
潘笑夫道:“雷兄手段高明,潘某不敢不小心。既被雷兄看出,那便恭敬不如從命?!辈较麓笫⒉粍?。
雷六鼎道:“好,來啦!”他一向說打便打,話聲未落,一拳擊出。
潘笑夫叫道:“來得好!”袍袖一揮,陡然卷起一股勁風(fēng),袖底翻掌,迎上雷六鼎之拳。牡丹婆婆素知雷六鼎之能,但見潘笑夫掌風(fēng)凌厲,超乎想象,卻也不禁提起心來。卻見雷六鼎一招未老,身子一轉(zhuǎn),已經(jīng)換招,呼呼呼連出三拳。牡丹婆婆哎喲一聲。
唐賽兒問道:“如何?”
牡丹婆婆搖頭不語,心里卻道:霹靂將軍啊霹靂將軍,怎么數(shù)十年未見,你武功退到如此地步?
潘笑夫何等眼光,早看出雷六鼎氣力大為不濟,驚奇之下,暗暗好笑:老猴子刁鉆古怪,狡猾至極。故意示弱,卻是要引我上當(dāng)。當(dāng)下只守不攻,要看他佯裝多久。
雷六鼎快速攻出十?dāng)?shù)招,卻被潘笑夫或是閃避或是拆擋一一化解,忽然后跳一大步,笑道:“拳法上你我不分勝負(fù),咱們再比比腳力?!蓖蝗晦D(zhuǎn)身便跑。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潘笑夫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老猴子,原來當(dāng)日你被我一掌震傷,今日之雷六鼎已非當(dāng)日之雷六鼎。哈哈,你的死期到啦!”腳下一點,像一只大隼般拔地而起,向雷六鼎追去。
此時雷六鼎已奔出十?dāng)?shù)丈,到了一塊大石之前。
潘笑夫卻來得太快,眨眼之間,便已追上。
雷六鼎道:“雪山老怪,腳力比過,咱們再比比輕功?!币卉S而起,跳上大石。
潘笑夫喝道:“哪里走?”右掌已出,卻聽隆隆聲大起,竟似是萬旗迎風(fēng)千騎奔馳,雷六鼎哎喲一聲,已被他劈空掌力震得猛然前撲,掉到大石之后,看不見了。
牡丹婆婆叫出聲來,搶過龍拐,人已躍出。接著唐賽兒、方升、沙聚塔相繼奔去。
潘笑夫哈哈大笑:“老猴子,怎么如此不濟,連潘某一記掌力都吃不消?”大石后卻沒有動靜。
牡丹婆婆心下黯然,剎那間種種念頭紛至沓起:霹靂將軍老了,他看來是敗于雪山老怪之手,實則只不過因為大他幾歲。他一生之中從無敗績,是當(dāng)之無愧的戰(zhàn)神,然而他終于戰(zhàn)不過歲月,那悄無聲息的流淌,已經(jīng)洗刷去生命中的活力,不知覺間,生命已到盡頭。
自己認(rèn)得他時,他已經(jīng)有妻有子,這一相識,注定自己從此與相思為伴,孤苦一生。然而,這一生終將過去,就算在佛前求了幾千回幾萬回,祈盼來生早些相見,但自己也不確信,是否真的還有來生?牡丹婆婆老淚縱橫,喃喃道:“霹靂將軍、雷六鼎、老猴子……”
卻聽眾人都是一聲低呼,那大石頭頂上,探出一雙瘦小枯干的手,雷六鼎艱難爬出,又站在大石上,哈哈笑道:“千佛神功,領(lǐng)教啦?!敝徊贿^受傷之后,笑聲有些勉強。
潘笑夫哼了一聲:“千佛神功,天下武學(xué)之冠,一功既成,什么招數(shù)都神奇至極。老猴子,咱們兩人,作對了一輩子,這一回,我要讓你心服口服,下來放手打一場!”伸手一招,生出一股強勁吸力。
雷六鼎似是受不了他掌心吸引之力,跌下大石,叫道:“老怪物,你便是神功蓋世,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又有什么味道?”突然之間,身形一晃,砰的一聲,一拳正中潘笑夫前心。
這一下電閃而至,潘笑夫親眼見他受了自己劈空掌力,大意之下,竟未閃過。他正在納力吸敵之時,內(nèi)息變納為吐,一瞬間不及轉(zhuǎn)換,自己的力道加上雷六鼎的力道,胸口悶痛不堪。
雷六鼎一拳既出,后招滾滾而至,只聽啪啪砰砰,一連數(shù)十拳腳都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潘笑夫身上。他拳上威力驚人,潘笑夫雖是神功在體,卻也吃不消,連退數(shù)步,只聽噗的一聲,面具周沿濺出鮮血。他抬手指著雷六鼎:“老猴子……剛才……剛才……”
雷六鼎哈哈一笑:“剛才那個雷六鼎是假的,眼下這個才是真的。”一拍手掌,只見山石后又轉(zhuǎn)出一個雷六鼎來。兩人相貌絕似,只不過后一個略胖。那胖“雷六鼎”伸手在臉上一抹,現(xiàn)出一個獨目老者形象來,吳土焙驚道:“涂……涂師叔祖……”
涂松林咳了一聲,笑道:“今日我裝作一鼎,接了一夫一掌,武林之中,有此殊榮,也算是獨此一人。”接著又咳嗽幾聲,彎下腰去。卻是先前被潘笑夫劈空一掌,震得受傷著實不輕。
潘笑夫怒道:“老猴子,你也算武林泰斗!”武林之中,極重名聲。高手比斗,尤重正大光明。便是略有名聲之人,比斗之時,也都憑真刀實槍,使詐取勝,往往為人不屑。似雷六鼎這等大高手,竟讓涂松林假冒,又裝作受傷,再突然偷襲,實在是有失身份。
吳土焙心想:雷老前輩為了救我,不惜自降身份,這等恩德,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了。
雷六鼎冷笑道:“潘老賊,你且記住,今日之戰(zhàn),乃是為武林除掉你這魔頭,無須按武林規(guī)矩行事。你逆天行事,殺了多少無辜百姓?那千佛神功,實是滅人性、傷天理、為禍至極之邪功!潘老賊,老夫只求除你,什么名聲身份,什么武林規(guī)矩,統(tǒng)統(tǒng)不講。你便是將老夫罵得不堪入耳,老夫也不在乎。老賊,你的死期到啦!”提掌掠上,只聽隆隆之聲大作,“問鼎天下”之勢,當(dāng)真令人目眩神馳。
潘笑夫慘笑道:“罷了,罷了,老猴子,老天幫你,老天幫你!”雙手負(fù)后,竟是閉目待死。只聽啪的一聲,接著咔咔數(shù)響,潘笑夫前胸中掌,肋骨也像是斷了幾根。唐賽兒等人見狀,無不歡呼出聲。
忽然之間,潘笑夫衣袍中冒出一團輕煙,接著雙掌一翻,已與雷六鼎四掌相接。
突然之間,雷六鼎驚呼一聲,身子一晃,搖搖晃晃退后幾步。
牡丹婆婆道:“雷……雷大哥,如何?”她心想雷六鼎向來富于機變,對敵之時,常常出人意表,莫非又是誘敵之計?卻見雷六鼎抬手指著潘笑夫,張了張嘴,像要說什么,卻“噗”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盡是黑色。
潘笑夫笑道:“老猴兒,你終于知道厲害了么?這便叫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佛心慈悲,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你打我一掌,自己所受的傷,只有勝我一倍?!?/p>
他此時與老仇人對敵,見自己苦心經(jīng)營之局終于呈現(xiàn),得意之下,不禁大笑,一生之中,與雷六鼎的恩恩怨怨一幕幕閃過:自己從小天賦過人,與眾不同,周圍的人都說長大之后,必定有大出息。自七歲學(xué)武,旁人極難學(xué)會的武功,到了自己這里,便輕而易舉,十七歲便成名出師。那時自己風(fēng)度翩翩,不知迷倒過多少武林女子。
后來行走江湖,從來無有對手,尤其是被人譽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后,愈加自信,數(shù)年之間,訪遍名山大川,將少林、武當(dāng)、崆峒、峨嵋、昆侖、唐門諸派高手一一打敗,闖出“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名號。
自此之后,當(dāng)真是“天下雖大,任我縱橫”,而驕傲之心由此愈烈,將武林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間,糾合一班追隨者,建立雪山派,任由門徒叱咤江湖,哪個門派敢招惹半分?
武林中那些自詡名門正派之輩,聯(lián)合起來,妄言什么要剿滅雪山派,只要自己出手,哪一次不是讓他們鎩羽而歸?
當(dāng)年做下多少宗血案,真是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倘若不是這個該死的雷六鼎橫空出世,自己根本就沒有對手。
此人當(dāng)真是天生的克星,不知壞了自己多少事。與他交戰(zhàn)無數(shù),次次慘敗,更將雪山派弟子剿殺殆盡,逼得遠離中原,到過遼東,去過西域,前腳剛到,這該死的老猴子便后腳跟來,算起來自己一生之中,倒有三十余年是對付此人追殺。
無奈之下,自己才痛下決心練這千佛神功,專為對付雷六鼎剛猛無儔、威力驚人的拳法。
練此功之苦,簡直如下煉獄,卻在神功將成之際,又被他在西域鐘山算計,以至走火入魔,險些活活燒死。
幸是跌進冰河之中,逃得一條性命。然而身體發(fā)膚,已然損傷極重,自己絕世風(fēng)華,卻變成這等丑陋不堪。
種種恩怨一齊涌上心頭,歡喜得聲音都顫了:“老猴子,原來你的運數(shù),最終是要死在我手里!”雙掌提起,只見一雙手盡赤,陡然推出。
他掌上熱力實非凡人所有,雷六鼎猛吸一口氣,也是雙掌推出,兩人相距三尺,掌風(fēng)相撞,發(fā)出一串嘩嘩剝剝輕響,都知乃是生死一剎那的關(guān)頭,將畢生修為運到極限,要將宿敵斃于掌下。
當(dāng)世兩大高手生死相搏,牡丹婆婆、唐賽兒身負(fù)極高武功,但受兩人掌風(fēng)壓力,也覺得極是難受。沙聚塔內(nèi)力較弱,但覺一熱一冷兩股勁風(fēng)交替襲來,難以抵擋,退出數(shù)丈。
雷六鼎須發(fā)變焦卷曲,臉上赤紅一片,雙臂漸漸向后彎曲,上半身也被潘笑夫壓得仰起來。他此時口不能張,雙目露出恐懼之色。
牡丹婆婆嘿了一聲,上前一步,伸出右掌,抵住雷六鼎背心。
潘笑夫道:“牡丹老太,你情義深重,可敬可敬。不過,千佛神功無所不能,我將你的功力借老猴子手掌移過來,再反加到他身上。你想幫老猴子,卻偏偏幫了我。”
話音剛落,卻見雷六鼎身子一晃,一口鮮血噴出。
牡丹婆婆驚道:“霹靂將軍!”驀然間一股大力沖到,雷六鼎、牡丹婆婆倒飛而出,“砰砰”兩聲,撞在大石上。
潘笑夫哈哈大笑:“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從此以后,世上再無什么問鼎天下!老猴子,潘某今日送你們兩個一程,你有牡丹老太作陪,黃泉路上,倒也并不寂寞,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之間,兩個人影搶上,向他攻到。
雷六鼎驚道:“小飛、彤兒,退下!”
打仗親弟兄,上陣父子兵,關(guān)若飛、雷彤雖聽到雷六鼎喝令,但急仇切恨,卻哪里便聽?況且雷家武功,以急速著稱,兩人一持冰錐,一持鈴環(huán),雷六鼎驚呼時,已經(jīng)攻到潘笑夫身前。此時二小若是忽然退下,等于將空門賣給敵人,實是危險至極。
雷六鼎急火攻心,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潘笑夫大袖一揮,一股勁風(fēng)撲至,關(guān)若飛、雷彤只感灼熱逼人,胸口一窒,二人心意相通,突然之間,兵器一齊撒手,向潘笑夫擲去。只聽鈴環(huán)叮叮作響,那冰錐受熱氣一炙,嗞嗞有聲。二少年一上手便投兵器,實是無奈之舉。只盼潘笑夫或是一閃,便可乘隙全身而退。
潘笑夫哈哈笑聲之中,雙袖一卷,將兩般兵刃輕輕收下。接著袍袖一揚,冰錐、鈴環(huán)疾射而出,反擊二少年。
卻在此時,只聽一串輕微細(xì)響,潘笑夫慘呼一聲,面具的兩眼之處冒出鮮血,叫道:“姓唐的小丫頭,你敢暗算我!”身形折左,一掌劈出。
方才唐賽兒見情形危急,以獨門暗器“青篷針”阻敵。
這青篷針十分細(xì)小,一發(fā)數(shù)十枚,范圍達數(shù)尺,端的厲害。
潘笑夫正得意之時,竟未加防備,一叢青篷針悉數(shù)射中。他身上真氣密布,針刺不入,臉上戴著金銀面具,只有兩只眼孔脆弱,數(shù)支細(xì)針釘入,登時將他雙目刺瞎了。
此人當(dāng)真頑強至極,猝然受傷,卻心神不亂,趁著眼肓前的一瞬光影,裂云掌力發(fā)出,方位拿捏得絲毫不差,唐賽兒但覺一股大力壓到,立知硬接不下,向后急躍。
潘笑夫一掌推出,前一股力道與后一股力道疊加,唐賽兒氣息頓阻,飄飄搖搖飛起丈余,斜落下來。
正在此時,只聽啪的一響,接著叮叮數(shù)聲,煞是好聽,卻聽方才冰錐與鈴環(huán)被他倒摜而出,力道大得超乎尋常,雷彤、關(guān)若飛不敢接拿,兩兵器飛出好遠,先后落地。
潘笑夫微微一怔,猛向前跨一步,卻正好絆到一塊尖石上,險些撲倒。他狂性大發(fā),叫道:“你們都受死!”雙掌連劈,但聽呼呼聲中,地面上小石、砂粒被激得四處飛濺,聲勢駭人至極。
唐賽兒食指豎在唇邊,向眾人示意萬不可出聲。又指一指雷六鼎、牡丹婆婆,做手勢示意趕緊離開那大石之下。
雷彤、關(guān)若飛分頭扶起二老,悄悄向一旁躲避。
潘笑夫劈了幾掌,卻是不知方位,沒傷到任何人。他只感眼睛又痛又癢,擔(dān)心那針上有毒藥,一把扯下面具,反手去拔目中青篷針。
雷彤正抱著牡丹婆婆,驀見潘笑夫露出丑陋驚怖的臉孔,不禁驚叫一聲。潘笑夫哈哈怪笑,人已向那里飛去。
唐賽兒扯下背上雨傘,扔向大石,發(fā)出啪的一聲。
潘笑夫叫道:“哪里走!”右掌向旁一推,竟在半空中轉(zhuǎn)折過來,一掌結(jié)結(jié)實實正中雨傘,傘面化作片片蝴蝶,紛飛落地。
眾人見他武功竟如此鬼魅霸道,無不駭?shù)妹嫔笞?,哪里還敢出聲?
潘笑夫拔出眼上青針,痛得幾欲暈厥,心知對方人多,自己眼睛畢竟盲了,叫道:“老猴子,今日算你便宜,咱們的賬,潘某日后再找你清算!”判定方向,一步步向來路走去。
唐賽兒心想:這老怪物今日一走,日后卷土重來,誰還能抵擋他?心念一閃,將劍倒插地上,后退數(shù)步,笑道:“雪山老怪,還有兩招,你不接便想走,沒那么便宜!”
潘笑夫大喝一聲,飛身搶至,抬手便是一掌。裂云掌力之中,輔以千佛神功,唐賽兒旨在誘敵,未料他來得竟這樣快,想起要躲,為時已晚,只覺胸口一窒,氣息頓滯。
潘笑夫眼睛雖看不見,但武功確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內(nèi)力中敵,便自察覺,正待補上一掌,忽然右腳一陣清涼爽利,接著痛得大叫,卻是一腳踢在劍鋒上,右腳前掌已斷。他伸手一摸,右手兩根指頭又登時被切下。卻接著便明白究竟,左手在地上一挖,拿劍在手,情知不能停留,以劍拄地,叫道:“老天,老天,莫讓我死!”一路鮮血淋淋,片刻間走得遠了。
雷六鼎、牡丹婆婆、唐賽兒無一不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之人,但無一不驚得心口狂跳,直待他去了好久,方緩過神來,兀自后怕不已。
唐賽兒不敢稍息,連忙就地盤膝坐下,運功通絡(luò)聚氣。
沙聚塔嘿了一聲:“我的娘!老齊,不怕你笑話,俺差點尿了褲子?!?/p>
與他同來的那大漢姓齊,武功平平,只因身形高大,被唐教主點名同來黿頭渚。白蓮教義本有“視死如歸”之條,再加上教中好漢向來相信喝下教主賜給的“神符”水后,能夠“刀槍不入”,因此跟著教主雄赳赳氣昂昂前來會敵,只料教主神通廣大,只消動一動小指頭,敵人必定灰飛煙滅,哪知今日所見,竟是如此驚心動魄,戰(zhàn)兢兢答道:“沙大哥,俺……俺是已經(jīng)尿了?!?/p>
雷彤、關(guān)若飛查看雷六鼎傷情。雷六鼎道:“不要管我,去看婆婆怎樣了?”
牡丹婆婆笑道:“我還死不了?!睌?shù)十年未見,聽他語音之中對己甚是關(guān)切,不由得深覺一生沒有枉活,本來氣血翻涌,心情一好,竟扶拐站起,來到雷六鼎面前,見他面若金紙,剎那間方寸大亂,呼道:“霹靂兄,你……你……”
雷六鼎拉著關(guān)若飛坐直,嘆了一聲:“好厲害,好厲害!”解下腰帶,取出里面的長方形藥片,遞給牡丹婆婆,“快吃一粒!”牡丹婆婆接藥吞下。
雷六鼎道:“運功化開?!弊约阂餐塘艘涣K幤?,打坐練功。
雷彤、關(guān)若飛揀回自己兵刃,均坐下默默調(diào)運氣息。
方升一直護在吳土焙身邊未動,這時見強敵已去,不禁又喜又憂,說道:“行五師兄,你覺得怎樣?”
說也奇怪,吳土焙本來一點也不能動,潘笑夫一去,麻木酸痛的身體似一點點恢復(fù)正常,方升一問,活動一下手腳,竟輕輕松松站起,來回走了幾步,喜極而泣:“沒事啦,沒事啦!”數(shù)天來受“喪魂障”折磨,身體不聽自己使喚,個中味道,絕望驚懼至極,突然能活動自如,當(dāng)真跟揀了條命一樣。
卻聽一人嘿嘿笑道:“小子,別得意太早?!眳s是涂松林走來。
若是換作從前,吳土焙一見他必定拔刀相向,可是經(jīng)方才一役,仇恨之心大為松動,道:“師……師叔祖,你……你也來救晚輩,晚輩謝謝你啦?!?/p>
涂松林嘿嘿笑道:“這個潘老怪,將我天刀門七十余口滅門,我姓涂的好歹也是天刀門中人,豈可不報此仇?只是本領(lǐng)低微,幸好老雷差遣,卻不是為了救你?!蹦樕系男λ崃锪锕仲赓獾?,“吳門主,天刀門千萬莫要自你斷絕,哈哈,門主好當(dāng)么?”搖搖晃晃,竟自去了。
吳土焙琢磨他“門主好當(dāng)么”一語,呆了好久,黯然一嘆。
方升道:“行五師兄,莫要聽他瞎說。”
吳土焙見雷六鼎、牡丹婆婆、唐賽兒都在運功療傷,暗暗禱道:菩薩保佑,千萬莫要讓這幾位武林異人有什么不好。若是稍有閃失,我一條賤命,卻如何承受得起?
忽見唐賽兒站起,神色間已然如常,說道:“兩位前輩請安心療傷。雪山老怪眼睛受傷,一時逃不遠,晚輩跟去瞧瞧?!彼騺碚f完便做,話音落時,人已搶出,幾個起縱,消失在山石之中。沙聚塔與那姓齊的大漢齊青云跟去。
雷六鼎心中贊道:這個小唐教主,年紀(jì)輕輕,便有這等修為,假以時日,武功不可限量。雷彤于武學(xué)一向自負(fù),這時卻對這個大不了她幾歲的教主愈加佩服,自懷中拿出一物,正是那非金非玉的“圣母赦命”令,心道:我一直有個疑問,要找她問問清楚,如何能讓人免死?可今日匆匆一見,竟連話都來不及說一句。
又過一頓飯工夫,雷六鼎吐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雷彤道:“爺爺,怎么樣?”
雷六鼎笑道:“死不了啦?!币娔档て牌拍樕铣鄽馕幢M,當(dāng)下走到她身后,給她傳功除傷。又過片刻,牡丹婆婆臉上赤霞褪去,睜開眼來。
雷六鼎喜道:“牡丹,你沒事啦?!?/p>
牡丹婆婆笑道:“一把老骨頭,有事又如何,沒事又如何?你的孫子、孫女兒都這么大啦。”長嘆一聲,不勝惆悵。
雷六鼎微一忸怩,想起年輕之時,她對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已有妻室,她竟然終身不嫁。癡心不改,自己慚愧之下,不敢面對,幾十年間一直躲著不與她見面,如今都已是垂暮之年,她聽說自己的消息,仍然不計年邁、不怕生死,到這里與雪山老怪為戰(zhàn)。她的情義,豈會無知?不禁嘿嘿一笑,長嘆一聲。
牡丹婆婆也是一笑:“霹靂兄,小妹家離此不遠,此處不宜久留,請到寒舍住幾日如何?”
雷六鼎心想:老怪物的掌力真是邪門至極。眼下雖沒要了我的老命去,但三個月之內(nèi),武功難以恢復(fù)。她的忘機谷幽靜安逸,人跡罕至,的確是養(yǎng)傷的好地方。正要說話,卻聽北邊傳來一聲長嘯,正是潘笑夫所發(fā)。
眾人無不大驚。雷六鼎道:“嘿,好一個雪山老怪!”嘴中雖笑,臉上卻已色變。潘笑夫眼睛被刺盲、肋骨折斷、右腿重傷,卻均是外傷,內(nèi)力真氣,受損不大,雷六鼎、牡丹婆婆所受卻是內(nèi)傷,方才打坐,只不過護住經(jīng)脈而已,要想與敵動手,卻哪里能夠?雷彤、關(guān)若飛武功雖有根基,但與雪山老怪這等絕頂高手相比,當(dāng)真連一招也擋不住。聽他嘯聲轉(zhuǎn)眼即至,心念一轉(zhuǎn),沉聲道,“各人找隱蔽之處藏身,誰也不要出聲?!?/p>
眾人一聽,便即明白,潘笑夫武功再高,卻是目不能視物,當(dāng)此之時,以靜制動,確為妙計。
這妙計卻立刻便告敗,卻見來者共是三人,中間一人,正是雪山老怪,邊上兩人俱是身形高大,正是沙聚塔與齊青云。潘笑夫雙手各持一人,運起“神差”大法,兩個大漢奔行如飛,輕功比平日不知高了多少倍,兩人只嚇得魂飛魄散,也跟著大呼。
潘笑夫使出手法,驅(qū)動而前,到當(dāng)場站定。潘笑夫道:“老猴子,你我之斗,今日也便如此了。那個姓吳的,我是一定要帶走?!?/p>
雷六鼎與他斗了一輩子,深知他底細(xì),聽他口氣,并不知自己實已無力抵?jǐn)?,只須上前補上一指,老命便即交代。一轉(zhuǎn)念間,哈哈笑道:“老怪,你來得正好,咱們兩個,再大戰(zhàn)三百回合。如何說罷便罷?不分生死,不能罷休?!?/p>
潘笑夫道:“老猴子,你以為潘某怕死么?只不過一件心事未了,死不瞑目。”
雷六鼎道:“什么心事?”
潘笑夫抬起頭來,傲然望天。他面具已除,臉孔上疤痕累累,雙目滲血,看上去十分嚇人。雷彤、關(guān)若飛緊緊護在二老身前,卻不由自主微微發(fā)抖。
潘笑夫道:“潘某自詡英雄一世,這一世之中,娶妻妾六人,前五人都死在仇家手中。被你老猴子逼迫,潘某遠赴西域,在那里娶了西域女子阿依古麗為妻,躲在鐘山中,修煉千佛大法。卻不料你仍能找到那里,你我一場大戰(zhàn),唉,勝負(fù)也不必提啦??墒恰彼蝗惶岣呗曇簦袄虾镒?,你是當(dāng)世第一高手,卻容許這小子霸占我的妻室,居然還收他為徒。哈哈,今日我要帶這蠢物去找到侍妾,我要當(dāng)面問她,我要問問她……”聲音忽地啞了,想是內(nèi)心激動,竟然說不下去。
方升一見他回來,便催吳土焙快逃。然而說也奇怪,吳土焙一見到潘笑夫,全身上下,便即麻痹,待聽他聲音激動,不覺也跟著心潮澎湃。
方升見他向潘笑夫走去,急道:“行五師兄,你干什么?”伸手拉他衣袖。突然手指一麻,如遭電擊,大驚之下,退開一步。
潘笑夫左手一推,將齊青云推得騰云駕霧般飛出,一聲驚叫戛然而止,竟被活活摔死;接著手一揮,吳土焙已入控制之中。潘笑夫右手掌力一吐,沙聚塔飛離而出。他嚇得哇哇大叫,但覺翻滾不已,半空中想凝力穩(wěn)住身形,卻哪里能夠?直飛出十?dāng)?shù)丈,通的一聲,跌入太湖。一群水鳥受驚,厲聲鳴叫,振翅遠飛。
沙聚塔揀了一條命,從水中露出頭來,哪里敢出聲?潘笑夫哈哈哈三聲大笑,接著又哇哇哇三聲大哭,高叫道:“老猴子,今日到此為止,待你我傷好之后,再謀相見吧。你我二人,總之是不死不休!”運出“神差大法”,鉗制著吳土焙,踽踽而行,片刻之后,終于去了。
雷六鼎道:“彤兒、小飛,你們快去瞧瞧,唐教主定是有事!”雷六鼎并非白蓮教中人,只不過今日與唐賽兒一見之下,雖是沒有交談,卻覺得她的智謀、武功實在令人欽佩,心想她本是追趕潘笑夫而去,如今潘笑夫去而復(fù)返,她兩名隨從被他擒劫,一想之下,斷定唐賽兒必定遇到麻煩。雷六鼎愛人之才、急人之事,迭聲催二少年速去。
雷彤道:“爺爺,萬一那丑八怪再回來,可怎么辦?”
雷六鼎怒道:“他再回來,難道憑你們兩個,就能抵擋?快去救人!”
雷彤、關(guān)若飛急忙領(lǐng)命。
二人輕功已臻高手之境,片刻間已將黿頭渚走遍,但見一行血跡出了湖島,略一商議,順著血跡追蹤下去。那血跡時隱時現(xiàn),卻是一路未斷,一直出去十?dāng)?shù)里,雷彤忽道:“再追下去,我們便見到那丑八怪啦?!?/p>
關(guān)若飛道:“為何?”
雷彤道:“老怪傷了腿,這血是老怪的?!倍四昙o(jì)雖輕,江湖見識已頗不凡,只不過適才被潘笑夫嚇住,腦筋一時沒轉(zhuǎn)過來,此時想明白,不敢再追,正要返回,卻聽西首傳來兵刃交鋒聲響。
二人相互一望,點一點頭,循聲過去,翻過一座小山包,卻見前方二十余丈處,三面環(huán)水,地角處有一座土祠,土祠周圍揚起一層塵土,幾人將土祠圍住,塵土中亮光閃閃,卻是七八人持兵刃劇斗。
二人又近前十?dāng)?shù)丈,看清情形。卻見一方為兩人,一個極高極瘦,使一口紅殷殷的闊刀,另一人卻又矮又胖,空著雙手,以肉掌迎敵。另一方卻是五人,均是一色黑衣,四男一女,四名男子使長刀,刀法怪異,那女子使一對短戟,勾刺削砍,尤為兇狠。那胖瘦二人招數(shù)精奇,但在五人圍斗之中,已連連遇險。
關(guān)若飛道:“師妹,如何?”
雷彤道:“不必多管閑事。”若是換作平時,雷彤最喜歡管閑事,見人劇斗,豈會坐視?不過此刻祖父受傷,元氣受損,再有敵人,哪怕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尋常漢子,只要上前一棒擊上,后果也不堪設(shè)想。
關(guān)若飛點點頭,兩人心意相通,轉(zhuǎn)身便走。卻在此時,只聽哎喲一聲,一人已經(jīng)受傷。兩人不由自主回頭一看,卻見受傷的是那個矮胖者,被敵人一刀傷在左臂。
那高瘦漢子道:“印二兄,如何?”
矮胖者道:“不礙事?;粜?,你小心!”那姓霍的瘦子轉(zhuǎn)身格開一名黑衣人的進刀,紅刀翻轉(zhuǎn),猛地向身后刺出,指向另一名黑衣人右胸。那黑衣人頗是敏捷,猛地退閃,避過開膛破肚之禍,長刀遞出,反刺瘦高者小腹。瘦高者揮刀擋住。
雷彤見那瘦高者刀法精奇,忽然想起祖父曾說過的一人,道:“糖哥哥,那人是霍見山!啊,我知道啦,矮胖子是印二,他們都是白蓮教的!”她一分清敵友,向來便恩怨分明,當(dāng)即上前叫道,“喂,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以多欺少?”
那女子三十余歲,喝道:“哪來的小娃娃!也想多管閑事?”
雷彤哼了一聲,道:“本來也不想管,你這么不講理,本姑娘便說什么也要管一管了?!币徽小耙郎桨?,鈴環(huán)套向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回手一刀,刀法以攻為守,卻也不凡。
雷彤這招卻是虛的,裙底一腿,踢中另一名黑衣人左胯。那黑衣人甚是硬朗,嘿了一聲,生受了這一腿,手中刀招不變,削向印二右臂。印二急忙縮手,使招沿門托缽,身子一轉(zhuǎn),右掌翻出,擊向另一黑衣人下頜。雙方這幾人無不武功了得,招招兇狠至極。關(guān)若飛怕雷彤吃虧,在一旁掠陣。見有人向師妹進招,便揮錐解圍。
霍見山、印二見來了強援,精神大振,但兩人已經(jīng)受了傷,身法不大靈便,仍是迭遇險招。
那女子接了雷彤幾招,只覺得心浮氣躁,左戟架開霍見山一刀,右戟急進,雙戟翻飛,緊緊守住門戶,低聲道:“是雷家的人,走!”那四名黑衣人均跳開一步,刀尖斜擺,退到她身后。
霍見山、印二本處于劣勢,見敵人收手,也均罷斗。五名黑衣人呼哨一聲,向西方汊口退去,那里泊著一條小船,五人跳上船,一名艄公持篙在岸上一點,小船蕩進湖中。
印二、霍見山與雷彤、關(guān)若飛通了姓名。霍見山、印二均是白蓮教大有聲名之人,雷彤、關(guān)若飛一向不怎么將武林人物放在眼里,見了他二人,卻也不敢自傲,見禮如儀。
霍見山道:“雷家絕技,當(dāng)真名不虛傳。今日若非兩位援手,我們哥兒倆,只怕要見閻王啦?!毕肫鹚哪幸慌迕谝氯肆鑵柕墓荩W杂行┖笈?,一揖到地。
雷彤、關(guān)若飛忙還禮。雷彤道:“那幾個人好厲害,不知是什么來頭?”
霍見山道:“慚愧,這五人突然出現(xiàn),便跟我們哥兒倆動起手來,敵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哥兒倆這人可真丟得大啦。不過,看這五人的招數(shù),不像是中原武功?!?/p>
印二道:“瞧這幾人來頭,好像是教主所說的長鷹幫中人?!彼觳病⒓珙^各受了一處傷,方才激戰(zhàn),血流得更快,將半邊身子都染紅了,卻很是硬朗,像沒事人一般?;粢娚浇o他點穴止血,又撕下一片衣襟,權(quán)作包扎。
雷彤聽他們說起教主,問道:“兩位見到唐姐姐了嗎?”
印二聽她將唐賽兒稱作姐姐,在白蓮教中,雖然教主與教徒說話時,偶爾自稱“小妹”,然而教主乃是圣母下凡,教中兄弟,又有誰敢稱教主一聲“妹妹”或是“姐姐”?心想:她稱教主為姐姐,那倒是我印二的長輩了。瞧她方才的身手,比我印二,的確高明不少。說道:“稟雷姑姑,我與霍兄本要接應(yīng)教主,卻見她老人家追趕兩個敵人,從這里過去了。教主言道,雷老前輩似是……似是受了點傷……”雷彤點點頭。
雷六鼎名聲太大,乃武林泰斗,說他受傷,印二本有些諱言,一見雷彤點頭,不覺松了口氣,“教主命我二人,請雷老前輩到敝教落腳之地休息療傷,哪知教主前腳剛走,這五人便突然出現(xiàn),若不是二位適時趕到,我與霍兄……不堪設(shè)想,實在不堪設(shè)想?!?/p>
霍見山嘿了一聲:“厲害!”他話語一向很少,當(dāng)下心想:可要告訴教中兄弟,今后遇上長鷹幫的人,務(wù)必小心。
那日潘笑夫在黿頭渚吃了大虧,逃離而去,唐賽兒隨后追趕。就如在雪山一般,冥冥之中,潘笑夫或許當(dāng)真是命不該絕,不僅抵住了唐賽兒的追擊,還劫持了沙聚塔和齊青云。
事情要追溯到幾年前,潘笑夫當(dāng)年與雷六鼎在西域一場決戰(zhàn),生死關(guān)頭,冒險運用千佛神功,雖震得雷六鼎雙臂斷折、內(nèi)息重傷,自己卻也功力失控,全身起火。他武林一代邪魔,求生之念非同常人,便在焚化之前,跳入冰河。當(dāng)時昏死過去,不知隔了多久,一絲神智回到殘軀,也是他命不該絕,自冰蓋之下,被河水沖到急湍之處,掛在一叢老樹根中。
潘笑夫爬到岸上,揀回一條命之后,運氣一試,不禁大喜若狂,卻是千佛神功苦練十?dāng)?shù)載,一直水火難濟,不能沖破最后一道關(guān)頭,焉知此刻陰差陽錯,經(jīng)過大熱大寒,千佛神功竟已大功告成。
他興奮至極,施展神功,發(fā)掌踢腿,無不圓轉(zhuǎn)如意,激得冰河岸邊雪花紛飛,枯樹折斷。他一場試演下來,忍不住縱聲大笑,對天叫道:“老猴子,莫要再遇見我!”
摩拳擦掌,真恨不能立時便與雷六鼎面對面。然而此處寂寥至極,莫說雷六鼎,除了他自己,方圓百里之內(nèi),恐怕再沒有人了,他罵了一通,笑了一通,便也平靜,去河邊掬水而飲。那河水冰冷清冽,入口極爽,喝了兩掬,突然間愣住,水面上晃動著一個丑陋無比的影子,他一瞬間沒明白過來,過了好久,方醒到,那便是自己。
潘笑夫一生中以相貌自矜,追隨者為討好于他,一必說他武功蓋世,二必夸贊奉承他相貌風(fēng)采,直勝遠祖潘安,可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深諳幫主脾氣之輩,贊其相貌更比夸其武功賣力,眾諛追捧之下,潘笑夫自認(rèn)英俊無雙,風(fēng)華絕世。但眼前河水無欺,清清楚楚地照見他的影子,一頭引以為傲的長發(fā)變成焦黑的灰燼,一團團一砣砣地覆蓋著流血淌膿的腦袋,滿臉滿頭瘡裂潰疤,雙目血紅,閃著怨毒、悲傷、貪婪、殘忍、怯弱的光,身材也變得矮小臃腫,豈止一個“丑”字了得?簡直是慘不忍睹。
他嗓間發(fā)出“嗷”的一聲,哇哇大吐,一掌劈出,水面激濺,丑影子化作星星點點,但轉(zhuǎn)瞬之間,又重合復(fù)原,仍然是丑陋古怪。潘笑夫劈了十幾掌,終于知道這令人見了便惡心的外貌是再也揮不去打不散的了,只覺得突然沒了力氣,一跤坐倒,伏地放聲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天色昏暗,卻已到了晚上。潘笑夫只想: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活著的,不是我啦。惱恨自己的古怪樣子,自暴自棄,索性躺在雪地上等死。這一躺便是三天三夜,也不知天是天,地是地,只隱隱想將自己毀去,連同一生的雄心壯志,連同亙古的世界人間。
第四天又到了晚上,迷迷糊糊之中,他忽覺肩頭被什么抓了一下,接著便聽到一聲凄叫,潘笑夫睜開眼來,卻見是一只雪豹。這東西為西域特有之物,但一向少見,獵人因它行蹤神秘,叫它“高山幽靈”。這雪豹本不吃死物,只因餓了許久,才出此下策,打算拿一動不動的潘笑夫充饑,哪知一爪撲上,突然間如遭電擊,跌翻一個跟頭。
潘笑夫明白過來,不禁大是得意:原來千佛神功竟如此了得!伸出一指,直入雪豹當(dāng)頂。雪豹打算以他充饑,反成了他腹中食物。他劈下一些枯枝,以千佛神功催運掌力,竟使枯枝燃燒起來。當(dāng)下吃足烤豹肉,盤膝而坐,思忖何去何從。終于嘿然而樂:“相貌能抵飯吃還是能當(dāng)?shù)妒??姓潘的到底練成了千佛大法,這才是緊要事??v橫天下,無有對手,便自今日開始!”
神功既成,不必再躲著雷六鼎,當(dāng)下大踏步走上尋仇之路。他怕形象太駭人,找一名高手匠人打造了一面金銀面具,在西域四處尋訪雷六鼎,這日終于給他得知雷六鼎下落,心想我縱使將他一掌打死了,無人知道,又能如何?武林之中,總是說潘笑夫一生之中敗在雷六鼎手下無數(shù)次,當(dāng)即修下約書:“你我太湖黿頭渚第一回交手,已五十年矣。而今均屆耋耄,何不于重九之日同赴太湖,再決勝負(fù)?”
他知雷六鼎脾性,接到戰(zhàn)書,必會赴約,眼下最大的心事,便是自己老年來唯一的侍妾阿依古麗竟會背叛自己,那個傻頭傻腦的小伙子竟敢拐了她去。潘笑夫來到中原,終于打聽到奪妻仇人的詳細(xì),將吳土焙三個字不知念叨了多少遍。
當(dāng)下直取山東泰山扇子崖,可惜仇人竟然不在,于是將他七十余位同門殺光,泄怒而去。然而不過片刻,便又難以遏制怒氣,返回去一瞧,竟然撞見此人。
他對吳土焙施以“神差大法”,帶著他去黿頭渚赴約,一心想打敗宿敵雷六鼎,然后再找到阿依古麗,親手炮制吳、阿二人,哪知功虧一簣,竟然上了唐賽兒的惡當(dāng),眼睛被刺傷,右足重創(chuàng),右手也斷了兩根指頭。
他逃走之際,唐賽兒跟蹤而來,他眼睛雖盲,耳力分外聰敏,裝作絲毫不知,引得她到了近前,突然一掌,唐賽兒雖是武學(xué)天才,卻也禁不住這實實在在的一記千佛掌力,跌入一條溝谷。他雖極想殺了唐賽兒這個強敵,奈何眼睛什么也看不見,怕她詭計多端,不敢多耽擱,折轉(zhuǎn)挾持了吳土焙倉皇而逃,想尋一個安靜之處趕緊處理傷勢。
他聽風(fēng)辨形,卻是又到了太湖之濱,只聽一人道:“那位先生,莫非是雪山神君么?”
潘笑夫沉聲道:“你們又是誰?”卻是他聽出對方人數(shù)不少,都在一條船上。
那人道:“晚輩方如圓,拜見神君。”當(dāng)真拜倒磕頭。
潘笑夫一聽他名,呵呵大笑:“沒想到潘某落難之時,卻碰到故人之子。你爹日子好嗎?”
方如圓道:“家父時常提起神君,思念得緊,托前輩的福,日子還好。請前輩速上船,離開此處說話?!?/p>
潘笑夫毫不遲疑,提著吳土焙躍上船去,落足之處,正在方如圓身前。長鷹幫眾人看出他眼睛受傷,無不驚佩他武功、耳力、判斷之能。
方如圓道:“晚輩聽到前輩要來黿頭渚的消息,星夜兼程,前來相見,不料仍是晚了一步。請前輩恕罪!”
潘笑夫嘿嘿一笑:“一點兒也沒晚。白蓮教勢力極大,倘若再來人對付老夫,老夫眼睛看不見,老夫說不定活不過今晚。先不說話,老夫要療傷了?!?/p>
方如圓見他血流如注,急忙道:“晚輩帶的有藥……”潘笑夫擺擺手,推開吳土焙,就地在船板上一坐,雙手一上一下,指天劃地,運功療傷。片刻之間,只見他臉色紅黃交變數(shù)次,光芒炙然,傷處血流立止。稍頃,一團熱氣漸漸散去,潘笑夫身上骨節(jié)格格作響,便似爆豆一般。須臾,潘笑夫雙臂一振,站起身來,神態(tài)如常。
方如圓贊道:“前輩真神人也!”
潘笑夫哼了一聲,問道:“你專門來接老夫,想讓老夫干什么?”
方如圓賠笑道:“晚輩聽家父多次說起前輩,前輩對家父恩重如山,晚輩此來,只想盡一點孝心?!?/p>
潘笑夫眼皮一掀,好像仍能看什么,方如圓目光與他一對,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潘笑夫冷冷道:“你爹倒還有點孝心。你回去告訴他,老夫辦完一點私事,自會去遼東相會。讓船靠岸,老夫不用你們跟著啦?!?/p>
方如圓嘴巴張了一張,卻知說什么也沒用,當(dāng)下命船北行,一個時辰之后,靠岸停泊,潘笑夫也不多言,提了吳土焙,躍上岸去,大步如飛,徑自去了。
吳土焙跟著潘笑夫又行。每日里渾渾噩噩,不知生死。
潘笑夫傷口愈合頗快,竟是三日結(jié)痂七日脫落,雙目竟也并未失明,吳土焙看出之后,更加心如死灰,知道這老怪吃了一塹,今后就算雷六鼎、唐賽兒聯(lián)手,也不容易奈得他何了。
這日忽聽得濤聲陣陣,卻是來到了海邊。吳土焙到了這般地步,只當(dāng)自己成了死人。潘笑夫?qū)⑺釉诤┥希坌浞魈?,點了他身上穴道。
潘笑夫道:“吳兄弟,你十分恨我,對不對?”吳土焙無話可說。
潘笑夫面目丑陋,聲音卻十分懇切:“造化弄人,當(dāng)真是一點兒也不錯。吳兄弟,不是老夫過于矜傲,似兄弟這等人物,若非事關(guān)重大,老夫便看你一眼,也是多余。然而眼下你我一路同行,除了你心中不愿,看來便跟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一般,你說奇怪不奇怪?”
他這些日來常說些人生感謂,更有時夾著佛經(jīng)謁語諸子百家鄉(xiāng)言俗話,吳土焙一來本非善辯之人,二來哪里有力氣與他多論,是以一概充耳不聞。潘笑夫嘆喟之余,不免略感寂寞。
哪知此時忽然聽一人笑道:“眾生平等,一切隨緣。又有什么奇怪不奇怪?”
潘笑夫暗暗一驚,以他出神入化的武功,任何人在三十丈之內(nèi),便只是輕微呼吸,他自也能輕易覺察,但聽此人話聲,便在十丈之間,何以一點兒也沒知覺?循聲望去,這一驚更甚,卻見海灘上仰天八叉躺了一個胖大和尚,正自舉著酒葫蘆痛飲。那和尚見他看來,哈哈一笑,翻身坐起,笑道:“要找船出海么?和尚在這里等了三天了,沒見一條船過來?!?/p>
潘笑夫心道:想來海濤聲大,我又一時心亂,方?jīng)]覺察到這大和尚。瞧他模樣,卻是個渾人,我又何必放在心上?瞇起眼睛,眺望海面,卻見海浪翻涌,鷗飛鳥掠,再遠些便茫茫一片,哪里有半點帆影?他這些日子以來,時時探問吳土焙口風(fēng),終于讓他得知阿依古麗在神仙島,心中所想,只盼著能快快見到阿依古麗,當(dāng)著她的面一掌打死吳土焙,然后再痛斥她一番,一并打死算完。
此時見海天一色,不由得胸口一蕩,忽想起自己已是耄耋之年,不久之后,必將要塵歸塵土歸土,這一生中英雄無敵,又能怎樣?思緒回轉(zhuǎn),笑道:“你這和尚,出家人卻敢喝酒?”
那和尚冷冷一笑,眼白一翻,咕隆隆又是一大口酒,重新躺回沙灘上,竟不再理會潘笑夫。
潘笑夫心道:我那千佛神功雖然已經(jīng)練成,但再拿一兩個‘天眼壯補一下,亦無不可。你這和尚,本不想殺你,誰讓你自己找死來?問道:“和尚,老夫說的有什么不對么?”
那和尚懶洋洋道:“和尚本以為你是世外高人,見識自然不同一般。誰知卻也沒見識得很,和尚懶得跟你說話?!?/p>
潘笑夫笑道:“不錯不錯,世人都以為和尚沾不得酒葷,老夫也這么想,不落俗了么?你這和尚,不知法號叫做什么?”
那和尚笑道:“和尚就是和尚,又用得著什么法號了?”
潘笑夫微微一呆,繼而哈哈大笑:“老夫許多年沒遇到你這么有趣的和尚了,來來來,趕路渴得緊,借你的酒來喝上一口?!彼菝参礆е畷r,驕矜自傲,入口之物,無不十分精致潔凈,自從容貌被毀,悲憤之余,內(nèi)心之中,實已自暴自棄,見這和尚與眾不同,不覺大合胃口。
和尚笑道:“這才像話?!弊约合妊霾惫嗔艘淮罂?,提著葫蘆向潘笑夫走來。
吳土焙見那和尚胖大結(jié)實,雖說臉上并無皺紋,但感覺年紀(jì)總在六十開外,眼如銅鈴,雖則在笑,卻滿面兇相,心道:這世間,恁的有這多惡人。離開潘笑夫的掌挾,他便渾身無力,軟綿綿倒在地上。卻見那和尚抬頭遞上酒葫蘆,便在潘笑夫接時,忽然間口唇一張,一股酒箭射出。
潘笑夫做夢也沒料到這萍水相逢的邋遢和尚會暗算自己,兩人相距極近,他雖是神功蓋世,卻也猝不及防,臉上激痛,隨后身形急退,鼻中嗅到一股腥惡氣味,知那酒中必有劇毒,他功法如意,早便內(nèi)息護身,尋常毒酒也奈何他不得,卻不知那酒中是何等毒物,腦中一陣迷糊,便即搖搖欲倒。
那和尚見計謀得手,微有一怔,提掌沖上,向潘笑夫當(dāng)頂拍到。他手掌粗大,這一招挾風(fēng)裹勢,看來便是開碑裂石,也自尋常。卻聽一人喝道:“野禪大師,使不得!”聲音嬌脆,卻不是唐賽兒又是哪位?
那胖和尚法號野禪,乃是少林派的一名奇僧,應(yīng)唐賽兒邀請,來此除魔,方才喝的那酒,本是上好的狀元紅,當(dāng)潘笑夫討酒之時,才將毒藥混入,含在口中,點滴未咽。他事先服過解藥,因此毒酒雖是厲害,于他卻毫無損礙。
野禪自忖掌力無雙,若非因潘笑夫名聲太亮,為惡太多,以他之自重身份,本不屑出此手段,此時見潘笑夫中計,暗道唐賽兒畢竟膽小,任他雪山老怪是鐵打銅鑄之人,也未必能吃得消自己的震雷掌力。
說時遲那時快,卻聽砰的一聲大響,野禪一掌正中,忽覺一股大力猛然激蕩而至,自己數(shù)百斤的掌力悉數(shù)撞回不算,更有一股陰勁趁勢沖進,咯咯聲如爆豆,野禪親眼看見自己一條手臂竟而折斷粉碎,血肉飛濺,只余下空蕩蕩的袍袖。
他一生應(yīng)敵無數(shù),雖遇詭變,慌而不亂,急忙一個鐵板橋,身子便像突然折斷一般,向后倒下,就勢一個后空翻,逃出一丈開外。
潘笑夫一掌打空,冷冷道:“好!”他雖是催動千佛神功震碎這和尚手臂,但自知方才生命系于一發(fā),實是將平生所學(xué)盡數(shù)施出,才化解開危局。這和尚心計之工、掌力之精,無不為平生罕見,斷非自幼便練童子功不能。
那毒酒十分霸道,他陡覺不對,立即閉氣,仍是吸入一點點氣味,饒是如此已然氣血翻涌,頭昏腦漲。當(dāng)日雙目被唐賽兒青篷針?biāo)鶄?,雖未完全失明,視力卻已大為損傷,此時運息護住心脈,眼前卻陣陣模糊,影影綽綽看到幾個身影,依稀有個一身紅衣的少女,正是唐賽兒,見識過她詭計多端劍法非凡,不敢戀戰(zhàn),轉(zhuǎn)身便搶出數(shù)丈。
突然之間,腳下一空,這處沙灘竟然塌陷下去,身形急速下墜。他知又上了唐賽兒的當(dāng),敵人必是在此處做了手腳。好個雪山老怪,喉間一聲怪嘯,雙臂一振,竟?fàn)栕韵葳逯械孤映鰜怼K矍叭擞按贝?,料到若是稍有猶豫,必將遭擒,當(dāng)下將千佛神功運到十成,人未落地,雙掌已然推出,卻聽轟隆轟隆聲響,追敵被他的威猛掌力阻擋住。
潘笑夫腳下如電,向左刺里一個空當(dāng)沖去。他模模糊糊看見那里有一堆砂石隆起,多年作戰(zhàn)經(jīng)驗告訴他只要搶到那高處,任十個八個高手來圍攻,也能應(yīng)付自如。卻聽一聲輕響,潘笑夫正跌進一面大網(wǎng)之中。
在這海灘上算計雪山老怪潘笑夫的,正是唐賽兒。當(dāng)日在太湖讓他走脫,唐賽兒一面養(yǎng)傷,一面派下眼線,盯蹤潘笑夫。白蓮教乃武林中第一大教門,潘笑夫縱然神通廣大,終不過是獨自一人,他的一舉一動又如何瞞得過教徒遍布天下的白蓮教?
唐賽兒算計到他必定要在此出海,邀人在此除魔。那胖大和尚,法名非執(zhí),自號野禪,本是少林寺十八羅漢之一;除此之外,還有一名老道景虛道長,乃武當(dāng)名宿;一名中年漢子海連城號稱山東神拳;還有一位乃是付夢白。
除付夢白之外,余者無不是大高手,非執(zhí)、景虛本來自重身份,不愿用計對付敵人,唐賽兒細(xì)說潘笑夫的厲害,兩人方同意行此計策。非執(zhí)被潘笑夫震碎右臂,方知唐賽兒所言非虛,此時見敵人落網(wǎng),猶隔著網(wǎng)揮掌,掌力所及,威勢驚人,叫道:“景虛老道,使暗器!”
那老道景虛是武當(dāng)掌門景逸的師兄,論武功,比之景逸還要強些,奈何料理事務(wù)實在不是行家,更加上性情放狂,當(dāng)年師父命他當(dāng)掌門弟子時,景虛力勸師父將此位讓與師弟,師父不允,他竟悄悄逃走,流落江湖數(shù)年,直待師父歸天之后,方回武當(dāng)。
自張三豐創(chuàng)下武當(dāng)一派,武當(dāng)功夫代有才人傳承,景虛更是其中得其大成者,他自重身份,已多年不用暗器。然而武林之中提起他的“天罡飛劍”,無不畏震。
此時聽非執(zhí)一語,心想老和尚說得不錯,當(dāng)即道袍一揮,只聽嗖嗖聲響,三把不及半尺的短劍組成一個品字形,射向潘笑夫。劍雖短小,破空聲響卻十分尖銳,唐賽兒喝道:“好手段!”
潘笑夫撕扯大網(wǎng),卻不知那網(wǎng)是何種物事,一扯之下,雖稍微變長,卻綿韌不破。原來那網(wǎng)本是付夢白為捕金鰲所織,所用材料,乃是麻線混以昆侖山黑寡婦蜘蛛絲,比之鋼絲金線,強韌數(shù)十倍,潘笑夫武功通神,卻也不能破網(wǎng)出來。
唐賽兒暗道:以網(wǎng)困住他,又用暗器傷他,此舉不免下乘,然而對付這魔頭,不用下乘手段,斷乎不行。
三柄飛劍篤篤篤三聲,分中潘笑夫眉心、左右胸間,如中硬木堅革,只劍尖微入,嗡嗡作顫,旋即相繼脫落。景虛大驚,他在飛劍上施以道家純陽內(nèi)力,幾乎無堅不摧,多年前用以射人,無不洞穿而過,這些年來心無旁騖,功力愈加精純,自覺此技?xì)馓?,已?jīng)偏離道家功夫清凈無為真訣,是以多年不用。這時見潘笑夫竟然不畏此劍,不禁大駭。當(dāng)下雙袖一推,卻聽破空之聲震得人雙耳鳴響,九柄短劍分成三個品字,疾向潘笑夫飛去。
潘笑夫以千佛神功密布全身,尋常暗器不待沾膚,便即彈開。方才三柄飛劍能破他肌膚,他之驚訝,比景虛更甚,心中一念閃過:莫非姓潘的今日要死在這里?一瞬間,無數(shù)念頭閃過,突然之間,一股求生本能激出潛能,叫道:“雪山神君,雪山老怪,哈哈哈!”
雙掌被絲網(wǎng)纏繞,無法抓拿飛劍,將畢生功力集于全身,卻聽篤篤當(dāng)當(dāng)一串急響,十二柄飛劍悉數(shù)被他震出。
便在此時,潘笑夫只感眼前一亮,接著便一片漆黑,心中又是凄涼又是悲憤:我的眼睛,這回真的瞎啦!
然而此際不容細(xì)想,聽到長劍破風(fēng),知道是唐賽兒襲來,對她的劍術(shù),就算平時,潘笑夫也有三分忌憚,當(dāng)下不敢硬接,雙掌一推,掌風(fēng)到處,激起地下沙石飛濺,便如密雨般向敵人猛射過去。他借這一推之力,疾退數(shù)尺,那大網(wǎng)更將他牢牢纏住,摔倒在地。
唐賽兒一劍刺上,沒入潘笑夫右肩,潘笑夫痛得大呼,肩膀一撞,唐賽兒氣息頓窒,跌出數(shù)步,緩過一口氣叫道:“莫要講規(guī)矩,殺了此魔!”
潘笑夫腿腳邁不開,縱有一身傲視武林的功夫,卻哪里使得出來?只感恐懼籠身,忽然間腦筋一閃,身形急滾。卻見海灘上一個大球,急遽飛轉(zhuǎn),疾若奔馬,滾上一片亂石崖,突然間方向一轉(zhuǎn),急滾而下,掉進海中。
唐賽兒、景虛、付夢白前后追到,卻見海浪拍岸,哪里還有雪山老怪的影子?
非執(zhí)右臂傷重,卻極是硬朗,跟著奔近,問道:“魔頭哪里去了?”
景虛道:“掉到海里去啦,厲害,厲害!”
非執(zhí)也道:“厲害,厲害!”看看大海,心頭一松,突然間再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他一條右臂肌肉被絞得支離破碎,骨頭寸寸斷折,軟塌塌垂在身側(cè)。方才情形緊急,唐賽兒與景虛這才知他傷重如此,相顧大駭。
唐賽兒道:“大師,這可怎么辦?”她雖是一代女杰,見此卻也不禁急出淚來。
非執(zhí)道:“唐丫頭,劍借來我使使。”
唐賽兒眼睛一眨,醒悟到他的用意,急道:“不可!”
非執(zhí)笑道:“善哉善哉!我佛割肉飼鷹舍身喂虎,今日和尚斷臂除魔,正是我佛弟子!”左手一抬,奪過唐賽兒長劍,在斷臂根處一劃,剎時鮮血迸濺。
唐賽兒知道那斷臂倘若不切下,不出數(shù)日,必會腐爛壞血,危及非執(zhí)性命,因此由他奪劍斷臂,心中又愧又敬,急忙伸指點他“周榮”、“中府”諸穴,替他止血,撕下自己一只衣袖,為他包扎了。
非執(zhí)哈哈大笑:“老和尚一生布衣敝衲,如今倒落了個穿紅著綠!”唐賽兒擦擦眼淚,破涕為笑。
景虛道長取出三粒黑黝黝的藥丸,喂他服下。非執(zhí)服下片刻,運功化開藥力,吐口氣道:“死不了啦。牛鼻子,你武當(dāng)派丹藥靈異,少林寺比不上?!?/p>
原來他方才受潘笑夫千佛神功反震,臂斷肉綻反在其次,內(nèi)傷之重,猶為厲害。景虛這三粒藥丸,乃是武當(dāng)派的救命至寶“大紫還陽丹”,用以護心保脈,效驗如神。
唐賽兒暗道:我自詡不凡,比起這兩位武林前輩,那是大大不如。凝目看著海面,只見波濤起伏,兀自沒有潘笑夫的影子。
付夢白道:“教主,那擒鰲網(wǎng)遇水愈緊,老魔頭斷斷掙脫不出,必定淹死無疑。若不是沉入海底,便是喂了鯊魚。”
唐賽兒嘆道:“這魔頭殺人無數(shù),這樣死法,未免便宜了。”白蓮教懲治叛徒、敵人,手段極為厲害,唐賽兒雖是少女之身,然而久居教主之位,心腸早已不是婦人之仁。
非執(zhí)道:“哈哈,如何死法,無非空來空去一場空。但愿他下世為人,莫再作孽。善哉善哉,咱們瞧瞧那個姓吳的大膽兒去?!?/p>
吳土焙之事已在武林中傳得沸沸揚揚,天下敢跟雪山老怪挑戰(zhàn)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敢拐走他妻妾的,除吳土焙之外,卻無第二人了。
這時卻見他委頓在沙灘上,雙目無神,蓬頭垢面,哪里有半點江湖中傳言所說的“風(fēng)流倜儻、英俊瀟灑”之狀?
非執(zhí)一見之下,念偈道:“萬里挑一,也只是一;眾星捧月,仍舊是月。無非如此,何來那么。善哉善哉,罪過罪過!哈哈哈,哈哈哈……”朝唐賽兒擺一擺手,大步飄飄而去。
景虛道:“和尚,等等老道!”追趕同行。
唐賽兒知二人都是方外之人,不拘俗禮,不必相送。然而想到二老如此仗義施援,非執(zhí)更在此役中廢了一臂,卻如此說走便走,凡俗之輩,何能如此?感念欽佩之下,忍不住淚花晶瑩,對二人的背影大聲道:“老和尚,老道士,算我欠二位一壇好酒!”
當(dāng)日唐賽兒著付夢白傳令,調(diào)來船只,由付夢白護送吳土焙到神仙島,與妻兒團聚。她自己并未上島,只說要去一趟遼東,命教中兄弟姐妹勤勉練功,濟世愛民,各司其職。教中事務(wù),小事由各堂、旗自理,大事由四大旗使、五大祭香司共議決定。當(dāng)真有了一等一的大事,自己自然會回來處理。教民都知圣母無所不能,自是對唐賽兒之言深信不疑。
且說吳土焙一家三口終于在神仙島團圓。聽到此番經(jīng)歷,阿依古麗哭了好幾回。吳土焙身上的“喪魂障”沒有拔除,許多日子動彈不得,直到一年多后,才勉強能慢慢挪動。手腳關(guān)節(jié),仍然麻木無覺。
莫說將天刀門功夫發(fā)揚光大,便是上床下炕、穿襪提鞋、洗漱便溺這些小事,于他而言,也非得經(jīng)一番苦楚不行。人到了這等地步,若無心事,唯求一死而已,然而每每見到日漸長大的吉哥兒,剛剛萌生的求死之心,立即被自責(zé)壓下去了,且惶愧無已,為人父而無能之滋味,豈是少年得意者所能知悉。
好在白蓮教眾豪與吳土焙大多交好,特別是這神仙島上原來的八位島主,與他都是過命的交情,飲食起居,照應(yīng)得無微不至。
那雪山老怪潘笑夫再未出現(xiàn),白蓮教開拓地盤,發(fā)展教徒,愈發(fā)興旺,圣母唐賽兒之名傳遍大江南北,山東官府?dāng)?shù)次出兵搜剿,反被白蓮教打退。
其時大明朝的萬歷新政已成往事,萬歷皇帝因為立太子之事與大臣們鬧脾氣,拒絕上朝,朝野上下,腐敗淤癰,山東巡撫、按察關(guān)于白蓮教滋事擾民、必成大患的奏章,一折折報上去,一折折泥牛入海,白蓮教便日漸其盛。
(完)
(責(zé)任編輯:明月枯葉 郵箱:mingyuekuye@sin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