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初之

故事已劇終，可我依然愛它

■陳初之

雪兒因為毛色純白、蓬松，眼睛像琥珀，看上去如一只小獅子，所以我們給她起名雪獅。但是我一直叫她雪兒，好似乳名。她身上有一股香噴噴的小動物味，抱在懷里從不掙扎，她會在我腦袋緊緊貼靠到她身體時本能地閉眼，那一瞬間，誰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雪兒好像貓，不像只小狗，可是她沒有貓的驕傲，她不離不棄，卑微地愛著每個人，直到死去。

她過于安靜，當(dāng)在家里行走時，小指甲與地板接觸，會發(fā)出“吧嗒吧嗒”輕微的腳步聲。

雪兒初生時像大耗子一樣，奶白色的皮肉光滑水亮，緊緊依偎著她的媽媽，睜不開眼睛。多么嬌小、脆弱！還是小學(xué)生的我背著書包，伸出五指山，輕溜溜地就把她拎了起來。

一個月后，她被送給外公、外婆養(yǎng)，剛喝完奶，就被外婆豎著抱在胸前，肚子受到壓迫，我看她從嘴里開始吐奶，一邊吐，一邊還用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眼皮耷拉著，水葡萄般的大眼珠里寫著無辜，全身散發(fā)出一種剛抵達(dá)這個世界的彷徨。

就這樣，雪兒剛剛斷奶，還是個小不點，就被抱回了家。八年的生命，她盡職盡責(zé)，安分地守護(hù)和陪伴著兩個平凡的老人。

雪兒很能吃，是幾個姐妹里長得最胖的，性格也是最溫馴的。她出生于三月八日，是雙魚座，與人類的孩子一樣，雪兒從幼年到青年也是轉(zhuǎn)眼的過程，小狗的身體每一天都在長大。

五歲之前，她都有些過度活躍。她最愛做的事情是站起來趴在人的腿上，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你，喉嚨里發(fā)出細(xì)細(xì)的聲音，如果你用手拍她的手，她也會拍回來。散步的時候，雪兒會獨自先跑到很遠(yuǎn)的地方，然后停下來回過頭等待，眼光一直牽著你。如果她跑得太遠(yuǎn)，會索性坐在地上，告訴你她很有耐心。如果你在原地逗留太久，她會焦急地跑回你身邊，雀躍著催促你、環(huán)繞你。

雪兒所有的娛樂，除了跟我們?nèi)鰦?，就是每天傍晚的散步，?dāng)然還有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除夕夜，家里一下熱鬧起來，親戚家的小狗也會來串門，他們相處得很好。

雪兒喜歡被抱在懷中，在懷里她會縮得小小的，把腦袋深深藏進(jìn)我的胳膊。她享受撫摸，并樂意仰面躺著，將脆弱的肚皮暴露在外。

雪兒很快就成熟了，可是她一生沒有生育，也沒有談過“戀愛”。盡管如此，她卻特別懂得愛，懂得表達(dá)愛，也懂得索取愛。她的舌頭、小手、小腦袋、眼睛……全部可以用來存放和給予愛。關(guān)于愛，她似乎不需要學(xué)習(xí)。

而對于失望，她也是順受的。當(dāng)她的熱情遭遇冷漠，她只會靜靜地回到自己的小窩，一聲不吭地趴著，像在想什么。我過去跟她道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不理我，但是尾巴卻搖起來了。再叫她一次，她一邊繼續(xù)搖尾巴，一邊抬頭看我。第三次叫她，她會站起來走入我的懷里。

她知道止損，從來不惡化僵局。她永遠(yuǎn)那么友善，面對我的愧疚，她最愛用一種無法定義的包容去回應(yīng)。

雪兒進(jìn)入衰老以后，更是格外安靜，連聲音都不怎么發(fā)出，到哪里都只是一團(tuán)安靜的白色絨球，我走到哪里，她走到哪里，或者就靜靜地待著。她不再如青年時那么活泛，最喜歡蜷縮在外公腳邊，每一個來家里的人，她都會去門口迎接，回應(yīng)人們的問好，只是她再也跳不起來了。

我突然意識到，在雪兒的一生里，她從沒有傷害過別人，也沒有傷害過自己。她幾乎沒有犯過錯，沒有闖過禍，沒有跟其他狗兒打過架，沒有跑丟讓我們焦急，甚至從沒有在家里的廁所之外的地方方便。

我不知道什么算是一生無過。如果雪兒的溫順、親人、不生育……是符合了我們?nèi)祟悓櫸锕郧珊屯昝赖亩x，而因此將她判斷為沒有過錯的靈魂，那是不是太過自私？在我心里，雪兒只是一只平凡的小狗，從出生到去世，這短暫的幾年，做好了這件屬于她生命計劃的事。雪兒只是無數(shù)用一生去陪伴主人的狗兒中最平凡的一只。我從未把她當(dāng)成寵物看待，她在全家人心里都是一個孩子，是我的妹妹。她有一雙人類的眼睛，比人類懂得更多重要的事。

那年夏天，雪兒死了，我趕到外公、外婆家時，只看到一個紙盒子，那么小，里面裝著我的雪兒。我不敢打開，只能蹲在盒子邊哭，手輕輕放上去，幻想可以感覺到一些動靜。

那天傍晚，我親自埋下了雪兒，那年我19歲，雪兒來到這世上8年，她陪我度過了從孩子到少女的整個花樣年華。

我爸說：“她是被你們愛死了的。”雪兒心臟病的注射藥物，是按照寵物品種和身體重量調(diào)配的，多一點都不行。她死的那天，我沒有去給她配藥，外公的眼睛看不清楚，多注射了一點?？墒菍θ祟悂碚f的一點，對生病中的小動物而言卻是致命的。

其實她那次生病，我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她將離去，所以拍下來很多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地拍下雪兒，整個夏天我都陪在她身邊，撫摸她，對她說話，安慰她，盡我所能地愛她。

雪兒死后幾年，每當(dāng)我們在街上看到胖乎乎的小京巴，都會說：“看，長得真像雪兒。”其實雪兒沒有什么特別的，她不是最名貴的，甚至不是純種的京巴，扔到一群小京巴里，或許都很難認(rèn)出來。有些感情就是這樣，對雪兒來說，我們是唯一的，我們的動作、氣味、輪廓，她用一生去觀察、熟悉和辨別。所以，只能是她認(rèn)出我們，我們認(rèn)不出她。

她有一張照片，依舊放在外公、外婆家。我收拾雪兒的東西，留下一個她小時候玩過的玩具，還有一條她用過的小毯子。小毯子是我嬰兒時期專屬的，后來送給了雪兒。舍不得扔，就洗干凈收到柜子里了。

她的靈魂選擇來到我們家，她選擇讓我們來愛她。她讓作為獨生子女，同樣年幼、孤獨的我獲得了最忠誠的陪伴，并學(xué)會了珍惜平凡，以及疼愛那些比我弱小的存在。

雪兒的陪伴，只在我人生中經(jīng)過短短8年。和很多人與事一樣，她漸漸變淡了，成為一個柔軟的名字，她的死去給我?guī)淼谋瘋苍缫哑綇?fù)，只是我每次想起雪兒，總會感慨千千萬萬不起眼、短暫又平凡的生命。她做了一件本分的事，作為一位陪伴者，她盡力了。

迄今為止，我沒有接觸過比雪兒更單純的生命。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