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
1
養(yǎng)老院里有一股兒味兒,護(hù)工天天擦,桌子椅子哪兒都干凈,再聞還是有味兒,是焚香和餿臭味兒混在一起的味道,有人叫養(yǎng)老院味兒。
整棟樓是院長的產(chǎn)權(quán),一層出租做了超市,二三層是養(yǎng)老院,三樓樓頂裝了鐵欄桿,就是老人們的活動場地。十一點(diǎn)半都從樓頂下來吃午餐。
一百二十個老人,每天都有不肯吃飯的,其中七個圍著31床老魯,老魯不吃他們都不吃。老魯花白頭發(fā)、雙眼皮、眼睛里閃著一絲狡黠,院長想像他七八歲時是個頑皮小子,一眨眼就有壞點(diǎn)子。院長問:你們怎么不吃?
老魯不說話,看一眼29床。29床說:米飯里凈是沙子。院長說:我跟你們吃一樣的飯,怎么沒沙子。29床說:給你的米飯里沒沙子。院長說:那我吃你們的。七個老人,每人從碗里撥一口米飯給她,她端起來就吃,說:咱們是從超市里進(jìn)的七河源大米,沒沙子,吃吧!老魯端起碗,七個老人一起吃起來。這成了飯前的一個儀式,幾乎每天如此。
從活動大廳進(jìn)入西邊走廊,18號房間兩個老人不吃,問他們?yōu)槭裁础?5床說:我老伴兒一會兒給我送飯。院長說:你老伴兒前年就去世了,你忘了?這么說很殘酷,不這么提醒她會一直等著老伴兒。告訴了她,她也沒顯出多痛苦,拿起碗就吃???5床吃了,36床也跟著吃。
132床在哭,問她哭什么,她說:想我媽??匆粋€八十多歲的老人想媽,院長的心柔軟起來,她拉住老人的手說:我也想我媽。132床說:我媽跟林徽因是同學(xué)。
院長說:你媽知道你活得好,她才高興。她想看見你吃飯呢,吃吧。132床眼淚汪汪地端起了碗。在132床的床頭,院長發(fā)現(xiàn)了一塊黑色的東西,仔細(xì)看了看,是大便,已經(jīng)干了。她喊:小劉!院長指了指那塊污物,小劉慌著拿出抹布,低頭清理起來。
從樓道頂頭往回走,走到43床,看到老人穿得整整齊齊的,眼前放著一碗米飯、一盤菜。院長問他怎么不吃,老人說:我兒子一會兒來接我。這個老人比較難勸,院長沖小劉招招手,說:喊老丫頭過來。
老丫頭四十多歲,坐輪椅,他從七歲起就沒有站起來過,父母死后,他靠低保生活。院長聽說后把他接到了養(yǎng)老院。他對院長說:院長,我想給咱們養(yǎng)老院寫個歌。院長說:好呵。對43床說:你看,老丫頭有才吧。43床沉著臉不置可否。院長說:老丫頭,你跟43床一塊兒吃飯,讓他多吃點(diǎn)兒呵!老丫頭入院時,院里舉辦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老丫頭覺得特有面子,只要院長交給的任務(wù),他總有辦法完成。
院長從二樓走到三樓,不吃飯的已經(jīng)都拿起了碗筷,從三樓下來,護(hù)工潘嫂悄悄走到她跟前說:院長,明天我不來了。
院長說:怎么,我對你不好?
潘嫂說:不是不是,我知道您對我好。
院長說:那你還給我添什么亂,你看我省心是不是!院長以前跟潘嫂住一個小區(qū),她男人死后把她招到養(yǎng)老院,所以說話也不客氣。潘嫂憋了半天,說:要不,你把我調(diào)到三樓吧!
院長問:為什么?潘嫂紅了臉:我不想管37床。再問,什么都不肯說了。院長走進(jìn)19號房間,看到37床正在梳頭。院長說:寧姨,怎么還不吃?
寧姨說:小劉給我買綠豆餅?zāi)兀覐男鄢跃G豆餅。
寧姨大家庭出身,一副大家閨秀范兒。頭發(fā)永遠(yuǎn)梳得整整齊齊,擦一種不太貴的護(hù)膚霜,身上有股清香味道。她的母親跟林徽因同學(xué),父親原來是國民政府的副司長。132床說她媽跟林徽因是同學(xué),其實(shí)是跟她學(xué)的。院長問:寧姨,咱們這兒怎么樣?
寧姨說:好著呢,我挺喜歡。
院長說:不想回家了?
寧姨說:不想。家里四個孩子,誰也不理我,這兒好。
院長又問:潘嫂怎么樣?
寧姨說:挺好的,手腳利索,干活勤快。
院長不解了,寧姨對潘嫂評價很好啊!離開37床,看到潘嫂在走廊盡頭等著,她招了招手,潘嫂過來。院長說:寧姨夸獎你呢。潘嫂撇了撇嘴。院長說:你先干著,下個月把你調(diào)到三樓。
2
護(hù)工小劉輕手輕腳地上到二樓,手里托著一包綠豆餅,餅下面壓著一支含苞欲放的花。老人們已經(jīng)午睡,潘嫂看到他后扭臉進(jìn)了56號房間。小劉走進(jìn)19號,把綠豆餅放到寧姨面前,花斜插在綠豆餅上。寧姨幸福地看了他一眼。小劉扭頭看了看沉睡的38床,沖寧姨擺了擺手離開了。他離開房間時,看到潘嫂的身影在走廊里閃了一下。
護(hù)工小劉三十九歲,二十六歲那年他跟同學(xué)在外面喝酒,回家路上碰到幾個小痞子在街頭糾纏女孩子,女孩子喊:我哥來了,哥,快救我!小劉看了看不認(rèn)識,想走開。女孩子又喊:哥,他們欺負(fù)我!女孩子穿著短裙子,上衣露著兩個膀子,不像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小劉不想惹事。就在他轉(zhuǎn)身想走時,女孩子掙脫小痞子跑到他跟前。一個小痞子追過來,沖著小劉亮出了刀,另一個走到他身后拽那個女孩子。小劉沒處可躲,只好問:怎么回事?女孩子說:我要回家,他們追我。
二十六歲的男人總有些血性,看著沖他亮出的刀,他說:這是我妹妹。持刀人說:你妹妹?今天就給你當(dāng)一回妹夫。小劉一邊往后退,一邊用手護(hù)著女孩子,路邊有一棵碗口粗的樹,退到樹跟前他把女孩子推到樹后,自己迎著刀站著,刀沖著他刺過來時他用手擋了一下,刀順著他的右臉穿了過去,削掉了他一塊兒耳朵。
一看到血他就不害怕了,手一抬,照著對面小痞子的襠部踢了一腳,小痞子疼得蹲到了地上,他上前奪過刀,沖著朝他撲來的另一個小痞子刺過去,刀穿透前胸時有一種暢快感。小劉拔出刀,回身給了蹲著的一下。再看那個女孩子,已經(jīng)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最糟糕的是看到死了兩個人,女孩子不肯承認(rèn)小劉是在救她,事情就成了他跟人為了爭奪女孩子打架。路邊有行人看到了經(jīng)過,小劉不知道誰給他作過什么證,結(jié)果他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他從監(jiān)獄出來時父母都沒有了,一個癌癥,一個心臟病,其實(shí)是為他愁死的。沒有工作的他找到春輝養(yǎng)老院,當(dāng)初他被判刑時市里曾經(jīng)有過傳言,知道他是冤枉的。養(yǎng)老院實(shí)在是缺男護(hù)工,院長壯著膽子把他留下了。他臉上那道疤挺嚇人的。endprint
他在監(jiān)獄里養(yǎng)成了輕手輕腳、隨叫隨到的習(xí)慣,不論誰喊他都答應(yīng),答話時身體站得筆直。他特別能干活兒,上班第一天就把所有墩布洗了,他穿一只大雨靴,把腳踩在水盆里一下一下地踩著墩布,據(jù)說這是從監(jiān)獄里傳來的投墩布方法。十七把墩布,頭沖上在陽光下曬著,院長看見了墩布原來的顏色,覺得留下他對了。
小劉沒家,只好住在養(yǎng)老院,別人上八小時班,他上二十四小時,半夜里只要一聽到動靜他就過來了。他不用人吩咐,總能找出自己該干的事兒。
潘嫂時間不長就張羅給他說親。小劉搖頭:我要什么沒什么,誰肯跟我。潘嫂說:說不定就有人愿意找你這樣的,什么都有的,反而過不到一塊兒。小劉紅著臉說:我不找,春輝養(yǎng)老院就是我的家。
院長說:我看你們倆就挺合適,還介紹別人干什么。潘嫂臉騰地紅了,說:瞧你,說什么呢!院長認(rèn)真了,說:你就該找一個要什么沒什么的,他沒孩子,肯定對你孩子好,他沒房,當(dāng)然得住在你家依靠你,將來對你對孩子還能錯得了?
潘嫂不說話。
院長猜她心動了,又說:你看他身體壯得跟牛似的。說著院長拍了拍她肩膀,那意思很曖昧。潘嫂過來人,明白院長說的是什么,紅著臉說:人家怎么肯找個再婚的。
院長說:你以為他還想找大姑娘呵?回頭我跟他說。
潘嫂心里渴望滿滿的,一直等著結(jié)果,院長卻沒了下文。
潘嫂消瘦了,漸漸有些躲院長,見了小劉也很少說話。院長覺得潘嫂要走跟這有關(guān),她得出一個結(jié)論:不能在養(yǎng)老院做媒。
3
午睡是養(yǎng)老院最安靜的時刻。老人們有晚上失眠的,卻沒有中午失眠的。
56床的老丫頭不睡,他前半生是跟收音機(jī)一起度過的,從記事起就在炕上躺著,父親對這個站不起來的孩子很失望,從不理他。他娘不時過來看一看他尿了沒有。他的炕頭常年放著一個夜壺。拉屎時讓人抱到屎盆子跟前。
他想像力奇好,上過黃山,去過張家界,到過克拉瑪依,進(jìn)過布達(dá)拉宮,都是在收音機(jī)里聽來的,收音機(jī)只要播一遍,他就覺得真去過一樣,好像連巴格達(dá)都去了。
國內(nèi)的歌星他沒有不知道的,聽一句,就知道這歌是誰唱的。收音機(jī)里有談創(chuàng)作的節(jié)目,他聽了覺得自己也能創(chuàng)作。自從進(jìn)了養(yǎng)老院他就想,我為什么不也寫一首歌,自己寫,自己譜曲,自己演唱。
來到這里,他說了比以前四十年加起來還多的話,養(yǎng)老院給他配了個輪椅,他用繩子把輪椅綁到床邊,這樣他就能自己挪到輪椅上,自己搖著輪椅到各個房間。甚至別人午睡時他也愿意在走廊里來回走,他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記住每一個人熟睡的樣子,覺得每一個人對他都有意義。
他打算從這里的睡眠寫起,踏實(shí)的睡眠,沒有噩夢的睡眠,他看見靈魂從熟睡的身體上飄起來,湊到一起竊竊私語。他還覺得,這首歌應(yīng)該寫笑。養(yǎng)老院里有多少笑聲呵!自從到了這里,他笑得比以前四十年加到一起都多。
他常常半夜里哭,白天一臉笑容的他,到了夜晚悲從中來,回想起小時候娘摟著他睡覺的情景,娘粗粗拉拉的手在他身上撫摸。這么一想就抽泣起來。開始低聲抽泣,后來不能控制地放聲大哭,護(hù)工小劉走過來拉起他的手。小劉說你一哭我也想哭,不過我早沒淚了。院長趕過來:老丫頭,你怎么又哭。
老丫頭說:院長,我想我娘。
老丫頭現(xiàn)在是百萬富翁。城市擴(kuò)大,他們村成了城中村,去年拆遷,他家原來的房子政府賠償了九十七萬,深夜里一想起這筆錢他就難過,這錢他娘一分沒花上,他住這么好的房子,睡席夢思,房間里有廁所,吃飯有人送來,吃完了有人把碗筷拿走,這不是享福嗎?他娘洗了一輩子碗,把手洗得滿是裂子,如果娘過一天這樣的日子,他也能睡著了。
院長說:下輩子我還辦養(yǎng)老院,到時候再接你娘到我的養(yǎng)老院里住,現(xiàn)在別哭了。
老丫頭止住了哭。
沒見面時院長以為老丫頭是個女的,見了才知道搞錯了。她對老丫頭有特殊感情,她的兒子跟老丫頭歲數(shù)差不多,只是有些輕微弱智。她三十歲時,她兒子六歲,有一天,兒子悄悄走到她跟前說:媽媽,爸爸跟阿姨打架。她怔了一下,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是嗎?爸爸跟哪個阿姨打架了?
兒子說:小惠阿姨。那時她在市里開了一家飯館,小惠是飯館的領(lǐng)班。院長問兒子:怎么打?兒子指著屋里的沙發(fā)說:爸爸把阿姨壓在這里。院長明白了,問:他們看見你了嗎?
兒子搖搖頭。
院長說:好孩子,咱們以后不看大人打架,好不好?
兒子點(diǎn)點(diǎn)頭。
時間不長,院長把飯館轉(zhuǎn)給了別人,小惠跟著飯館,丈夫跟著她。再后來院長發(fā)現(xiàn)是丈夫偷偷買下了飯館,她跟丈夫離了婚,自己帶著孩子開了一家兒童用品商店。再后來兒子大了,她把兒童用品商店轉(zhuǎn)讓了,建了這所養(yǎng)老院。本來是想給兒子找一個歸宿,前幾年兒子玩耍時用手無意中觸摸了電門,等她回去時,兒子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
她覺得老丫頭成了她的孩子,她用手摸摸老丫頭的頭,說:老丫頭,睡吧。老丫頭說:院長,我想寫一首歌。院長說:想哭的時候,你就寫吧!
4
43床是大學(xué)教授,教宋史的。他家里有幾萬冊圖書,根本不可能搬到這里。有一陣子他拒絕吃飯。院長跟他孩子說了情況,孩子趕過來勸。他有三個孩子,一個在美國,是醫(yī)生;一個在上海,是一家德國公司的高管;來院里看望他的是最小的兒子,本市一家高科技公司的技術(shù)總監(jiān)。聽到他不肯吃飯,兒子拉住他的手流淚,他說:爸爸,要不我辭職吧!43床問:為什么?兒子說:院長說你不吃飯。43床說:我沒有呀。兒子說:爸,你要是覺得委屈咱們就回家。我辭職,在家里照顧你。
43床說:我沒委屈,我覺得這里挺好。
兒子放心地走了。到了中午,43床仍然不吃,他好像跟誰賭氣似的,看著眼前的飯菜一動不動!有些老人聽到過來勸他,他一律不理。除了院長他誰都不理。
只有老丫頭能勸他。
老丫頭搖著輪椅過來,端著碗在他跟前吃,還吧唧嘴。他笑了,說:你故意吧?老丫頭說:我在家里哪吃過這么好的飯。你知道不,我小時候家里就沒吃過饅頭,棒子面窩頭里還摻了紅薯面。我們家做菜沒放過油,后來光景好了,我娘做飯時用筷子在油瓶子里蘸一下,再把筷子放進(jìn)菜里就算放了油。我操,他們說紅薯面現(xiàn)在比白面還貴呢。endprint
老丫頭的話讓43床想起“文革”下放時的情景,他拿起筷子說:我吃過那種窩頭。奇怪,我現(xiàn)在也覺得紅薯面比小麥面好吃。老丫頭說:操,燒得你。43床認(rèn)真地問:什么叫操?老丫頭想了半天,搖頭:不知道,我小時候就聽大人這么說,不知道啥意思。你說啥意思?43床說: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中午,43床又不吃飯了。老丫頭若無其事地端著碗吃,一邊吃一邊說:我知道啥意思了。43床問:什么?老丫頭說:我知道操的意思了。43床說:你說說。老丫頭說:你吃了飯,我告訴你。43床吃起來。
老丫頭覺得這跟告訴不告訴無關(guān),43床只是需要一個吃的理由。吃完了飯,43床說:你該告訴我了。老丫頭俯到他耳邊說了幾句,43床笑了。他說:我養(yǎng)了三個孩子,沒一個懂這話的。操,你要當(dāng)我兒子就好了。
他真心希望有個像老丫頭這樣的孩子,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對大人是個災(zāi)難。他是自己跟孩子要求來養(yǎng)老院的,怕老了再來適應(yīng)不了。
除了老丫頭,他還喜歡護(hù)工小劉,他想聽聽小劉當(dāng)年怎么殺人,有時提起話頭小劉卻岔開了。他想,小劉要是不殺人,又參加了高考,他愿意讓小劉跟著他學(xué)歷史,他是宋史專家,三個孩子沒一個搞宋史的。
有一天他問老丫頭:想不想學(xué)歷史?老丫頭說:我想寫歌。他說:你要是學(xué)歷史,肯定能學(xué)出來。老丫頭說:我要寫一首《春輝養(yǎng)老院之歌》。
5
37床又不吃飯了。
禮拜天她讓孩子們接她回家,早上走的晚上送回來?;貋砗笏桓苏f話。院長問她為什么不高興,她不說。護(hù)工小劉輕聲地在走廊里擦地板,38床在睡覺。院長看她似乎哭過,問:寧姨,跟孩子吵架了?
37床懶懶地說:沒有。
第二天中午不吃飯,也是院長預(yù)料到的。37床在養(yǎng)老院里算是身體好的,總不吃飯恐怕要出問題。她不吃飯跟別人不一樣,別人說不吃最后還是要吃的,她說不吃真不吃。
院長認(rèn)定這跟她回家有關(guān)。她跟43床不一樣,她的四個孩子沒一個有出息的,為了她在養(yǎng)老院里的錢誰出,幾個孩子還爭吵過。院長每月少收他們五十塊錢。院長問:38床夜里怎么樣?寧姨說:沒事。
38床是個老年癡呆病人,有時候清醒過來,就在半夜里坐起來跟人聊天,說得都是年輕時的事,她跟老伴兒是外遇搞到一起的,她受了處分男方也受了處分,后來他們結(jié)了婚處分卻沒有撤銷,為此她耿耿于懷了二十多年。每逢她這樣嘮叨一晚上,37床就想回家??墒?,兒女并不愿意她回去。
院長說:寧姨,就在咱們養(yǎng)老院住著吧,你看,咱們這兒多好,老丫頭還要給咱們寫歌呢,小劉多勤快,你在家里雇不上這么好的護(hù)工。
37床不說話,似乎在猶豫。
院長又說:要不,讓小劉再給你買點(diǎn)兒綠豆餅去?
37床終于下了決心,說:我要結(jié)婚!
院長怔了一下,說:行呵,回頭我給你物色個老伴兒。
決心一下37床立刻拿起筷子,她飯量很大,因?yàn)樵绯繘]吃,中午更能吃了。院長喊:小劉,再給寧姨盛點(diǎn)兒。小劉又給37床盛了一份兒,說:姐,吃吧。
看到37床吃得那么香,院長滿意地走了。她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小劉怎么能叫37床姐呢?我都叫她寧姨,這個念頭一閃就過去了。
路過15號房間,她走進(jìn)去,看到29床在哭。29床已經(jīng)三天沒大便了,這會兒他不吃飯不是因?yàn)榭蠢萧數(shù)难凵?,是真吃不下。兩個護(hù)工扶著他坐在便盆兒上使勁兒,臉都漲紅了。過了一會兒,他不好意思地對潘嫂說:拉不下來。
潘嫂把他扶到床上。剛躺下,他又坐了起來,說:我要拉。潘嫂又把他扶進(jìn)廁所。這么起來,躺下,折騰了好幾次,潘嫂有些不高興,說:你到底拉不拉,再不拉我走了。29床哭了,很委屈。
院長問:怎么了?潘嫂不說話。院長又問29床:怎么不高興?她聲音非常和藹,這鼓勵了29床。29床指著潘嫂說:她罵我。
院長說:真的嗎?回頭我說說她。她扶起29床:來,我扶你上廁所。咱們一塊兒使勁兒!一、二,一、二……拉不下來是吧?先歇一會兒!
院長離開了房間,潘嫂追過來:院長,我沒罵他。他來回折騰了十來回,說拉又不拉。院長說:給他掏吧,再不掏,明天更拉不下來了。院長喊:小劉,小劉。
奇怪,小劉以前一喊就到,這回怎么喊不應(yīng)了?院長厲聲喊:小劉!又轉(zhuǎn)過身對潘嫂說:咱們都有老的時候。潘嫂明白這是在批評她。
院長進(jìn)了辦公室,小劉出現(xiàn)了。他問潘嫂:院長喊我干什么?
潘嫂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
小劉走到院長辦公室門口,院長戴著橡膠手套出來,說:走,給29床掏屎去。小劉接過橡膠手套,他當(dāng)然不能讓院長掏屎。
29床看見院長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拉出來了。臉上有些得意。
小劉給他脫了褲子,褲子里都是糞便。他的糞便并不硬,應(yīng)該是很容易拉的。潘嫂低聲說:你看,我說他是故意的吧!
29床聽見了,裝作沒聽見。小劉卻不在乎,他覺得今天是個幸福的日子。他對潘嫂說:你不用管,我給他弄吧。他把29床的褲子換了,又給29床洗了下身。穿上新衣服的29床臉上漾起一層紅暈,小劉輕聲地問:姐,舒服不?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時,臉騰地紅了。他把29床當(dāng)成了37床,或者說他心里只有37床。好在院長和潘嫂已經(jīng)離開了。
在他給29床清洗時,37床走進(jìn)院長辦公室。她臉色非常好,笑得跟孩子一樣,她說:院長,你看,天天讓你給我們操心。院長說:寧姨,你讓我操的心最少。
37床說:那我以后怕得讓你操心了。院長問:什么意思?37床說:我跟孩子們說了,我不離開養(yǎng)老院,就是他們接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兒女指不上,再好的兒女也不如老公,人家以前說得好,孝順兒女不如半路夫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院長看著37床通情達(dá)理的樣子,想她為什么突然心情這么好。剛才明明還不肯吃飯呢,心里的疙瘩怎么一下解開了?她說:你說的一點(diǎn)兒不錯,是這個理。endprint
37床說:院長,我想結(jié)婚。
院長怔了一下,說:好呵,我想辦法給你介紹一個。
37床說:不用介紹,我們剛商量了,過幾天就辦事。
院長一臉笑容地看著她,有時候,她樂意跟這些老人開開玩笑,她說:兒女們在外面給你找的?37床說:我自己找的。
37床沒離開過養(yǎng)老院,難道是在養(yǎng)老院里談上了戀愛?會是誰呢?她沒聽說養(yǎng)老院里哪個人跟37床有特殊交往。八成是她一廂情愿。她說:你要是看上哪個,我給你撮合撮合。37床說:我們已經(jīng)定了,他愿意,我也愿意。
院長說:你還沒告訴我是誰呢。
你猜吧,肯定猜不到。37床得意地笑著。看她笑你就明白她真是大家閨秀出身,不是大家閨秀笑不這么單純。院長裝出使勁兒想的樣子,她首先想到了一臉鬼點(diǎn)子的老魯,她說:是老魯吧?
37床說:他可不行,心眼兒太多,把你賣了還得幫他數(shù)錢呢。院長又說:那就是43床。43床眼里有誰呀?人家是大教授,養(yǎng)老院里的人他一個看不起。
院長拍著腿說:我知道了,肯定是125床。37床撇著嘴:那是個小心眼兒。院長又說:那就是29床。37床又撇嘴:我能看上他?連個屎都拉不出來,我嫁給他還得天天給他摳屎呢。
院長笑了:寧姨,我真猜不出來了,你自己說吧。你看上誰我都高興。37床壓低了聲音,說:是咱們小劉。
院長的眼睛都快掉出來了,她竭力讓自己鎮(zhèn)靜,過了一會兒,她終于認(rèn)定寧姨是跟她開玩笑,她問:小劉多大歲數(shù)?37床說:下個月四號就四十歲。我比他大二十九歲。
院長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忍住笑,說:寧姨,你可真行!你那方面還能行嗎?
什么?
人家可是童男,壯得跟牛一樣,你受得了?37床說:我好著呢。
6
院長把潘嫂叫進(jìn)辦公室:說吧。潘嫂明知故問:什么?院長說:為什么要調(diào)到三樓。潘嫂說:我跟37床合不來。院長冷笑,說:到了這時候你還不說,寧姨自己都跟我說了。
潘嫂說:我真什么也沒看見,就是看見寧姨喂小劉吃肉來著??吹皆洪L一臉不罷休的樣子,又說:還有一回看見小劉在寧姨懷里,吃,吃……院長說:吃什么?潘嫂臉紅了:吃奶。院長說:又不是吃你的奶,你臉紅什么,人家都不臉紅。
潘嫂說:別的我真不知道了,你問38床吧。潘嫂說完要走,院長招手讓她停下:38床不是天天睡覺嗎?潘嫂壓低聲音:她常醒著,我看她醒了其實(shí)一點(diǎn)兒不癡呆。
院長想這事該怎么辦,要不要通知寧姨的孩子。想了想,決定先把這事壓下來,本來要把潘嫂調(diào)到三樓,現(xiàn)在改了主意,決定把小劉調(diào)到三樓。
她跟小劉說的時候,小劉有些遲疑,不過還是答應(yīng)了。37床知道了卻不干,找到院長說:你要是調(diào)小劉,我就不吃飯。院長說:三樓的小黃不愿意伺候那兩個癱瘓的,非要到二樓來。37床說:院長,我拿你當(dāng)親妹子跟你說心里話,你不能拆我的臺。我就讓小劉伺候,別人我不干。院長說:雇上能替小黃的人,我再讓小劉下來,好不好?
院長發(fā)現(xiàn)她的辦法行不通。小劉二十四小時在養(yǎng)老院,隨時可以到37床這里。他雖然調(diào)到了三樓,37床床頭每天仍然有新鮮的綠豆餅。37床再見了院長,別過臉故意不理她。院長從19號房間出來,活動大廳里的老人都偷偷看她,他們猜測她有多大決心。
院長竭力讓自己笑,不過,連她自己都覺得不自然。
老丫頭搖著輪椅走過來:院長,你說我要是編一首歌,該從哪兒寫起呢?看到院長一臉茫然,他又說:該先寫咱們養(yǎng)老院什么?院長說:寫一寫咱們養(yǎng)老院的精神。這回輪到老丫頭茫然了:什么是咱們養(yǎng)老院的精神?
院長一時說不上來,說:你慢慢體會吧。她說這話時顯得特別疲乏。她管的老人談上了戀愛,比她自己談戀愛還累心!
院長走遠(yuǎn)了,老丫頭搖著輪椅來到22號,一進(jìn)門就對43床眉飛色舞地說:知道了吧?
43床正在想一個宋代制酒業(yè)的問題,這是從《金瓶梅》里對喝酒的描寫想到的,他記得宋代有幾部制酒著作,一個是蘇軾的《東坡酒經(jīng)》,一個是朱肱的《北山酒經(jīng)》。老丫頭問的什么,他沒聽清,他問:你說什么?
老丫頭說:院長把小劉調(diào)到三樓了。43床說:這又不算新聞。老丫頭說:你知道為啥不?43床不屑于探討這類問題,他問:看過《金瓶梅》嗎?
老丫頭聽都沒聽說過。
43床說:《金瓶梅》說的不是性,說的是經(jīng)濟(jì)。那個社會出現(xiàn)了西門慶這樣的人說明經(jīng)濟(jì)太發(fā)達(dá)了。老丫頭這回聽懂了,又聽不完全懂。他覺得43床真有學(xué)問。
43床又說:西門慶是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的產(chǎn)物,經(jīng)濟(jì)總量達(dá)到一定程度就會有各類新人物出現(xiàn)。不過,他們也只是階段性的,你慢慢就明白了。
老丫頭對43床的話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把輪椅靠到43床的床邊,43床卻不再往下說了。老丫頭說:寧姨瘦了一圈兒。43床看了看他。老丫頭又說:我覺得她挺可憐的。以前聽人們說相思,大概就是這回事了吧?
43床不答話。他好像收音機(jī),突然沒電了。
老丫頭說:你是不是天天在宋代活著?
43床說:你覺得活在現(xiàn)代有意思嗎?
老丫頭問:宋代有養(yǎng)老院嗎?
這話還真把43床問住了。過了半天,遲疑地說:應(yīng)該有吧?史書上有記載。我記不住了,要是以前,我記得清清楚楚。
老丫頭說:哪個朝代都有老人。43床說:不過那時男人能納妾,原配老了,妾還年輕,自然可以照顧他。老丫頭說:還有像我這樣的人呢。43床說:也是。我想起來了,蘇軾在杭州當(dāng)太守時,就建了一個很不錯的養(yǎng)老院。
43床為自己記憶力的恢復(fù)得意。老丫頭調(diào)皮地看著他,說:你是不是特想生活在宋代。43床說:可惜我沒有,要能生活在宋代,我一點(diǎn)兒不難過。
43床說著眼睛盯著門口,老丫頭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護(hù)工小劉拿著掃帚一晃而過,老丫頭搖著輪椅追出去,見小劉又進(jìn)了37床的房間。endprint
7
37床用手撫摸著小劉的后背。燈光從走廊照射過來,透過門上的玻璃照到37床臉上,她的臉鑲了一層亮亮的白邊。
38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見37床的手忽明忽暗,一會兒在小劉背上撫摸,一會兒摟著小劉的屁股,小劉顯然正伏在37床身上,38床腦子異常清醒,她一聲不吭。她回想起自己年輕時和丈夫在農(nóng)機(jī)配件廠倉庫里擁抱的情景,那時他們還沒結(jié)婚,丈夫根本沒法兒離婚,她的背下鋪著一張很大的綠色帆布,丈夫的身體壓在她身上,她緊張、沖動、快樂,隨著丈夫的節(jié)奏發(fā)出聽不清楚的呢喃聲。
37床喃喃地說:孩子,你渴壞了。
床搖動起來。
38床像年輕時聽房一樣,為他們的話感動。
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劉側(cè)過臉,發(fā)現(xiàn)了黑暗中睜著的眼睛,在朦朧的光影里,38床的眼睛顯得很大,很明亮。小劉停止了動作,37床問:怎么了?
小劉說:沒事。
38床聽見37床說:孩子,你渴壞了,姐以后再不讓你渴著了。
38床想笑,眼淚卻從她眼睛里流出來。
屋里的燈亮了,小劉湊到38床跟前,看到她緊緊閉著眼睛。臉上有一道淚痕。37床問:你開燈干什么?小劉說:我覺得她醒了。37床說:沒有,她睡得好著呢。
小劉又關(guān)了燈,坐到37床跟前。37床擦著他臉上的汗,問:累不?小劉說:不累。要是在家里,我能再來一回。37床嘆了口氣,說:下個禮拜咱們把事辦了,你來多少回都行。
小劉說:他們同意嗎?
37床堅(jiān)定地說:我說同意就同意,是我養(yǎng)活大他們的,我是他們的媽。
小劉不太相信,他說:姐,我走了。
他拉了拉37床的手,37床攥著他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小劉說:姐,三樓還有活兒等著我呢。他回過身沖37床做了個親吻的動作,37床沒看見,38床看見了。
38床坐起來。
37床說:你醒著?
38床不說話,呆呆地看著前面,她覺得丈夫就在前面沖她招手。
37床又問:你看見什么了?
38床仍然沒有反應(yīng),兩眼直望著前方。她的目光穿過歲月,看到丈夫把一張巨大的帆布鋪開,她坐在帆布中間,丈夫爬過去,一把就把她推倒了。倉庫的屋頂上結(jié)著許多蛛網(wǎng),屋子的大梁上爬過一只小小的老鼠,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歲月。
37床坐起來,聽見她說:什么也不如兩口子好呵。
37床又躺下了,用懷疑的眼光盯著她。38床說:我眼睛不瞎,你知道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我老頭子走過來抱住我說,誰也打不散咱們。我說,要不咱們算了吧!他說,這時候算了還不如當(dāng)初就不好。我說,他們要處分你呢。他說,處分我也不怕,留黨察看我也不怕。我就愛你。
他就像一個鍋蓋,蓋在我身上。我這鍋飯讓他一蓋就悶熟了。我離不開他,別人在我眼里都不是男人,他們悶不熟我這鍋飯。我什么也不要,就要他。沒了他我什么都沒了,有了他我什么都有。你說,這算什么?
隨著她的話,37床戒備消除了,她說:愛情。
38床說:對,愛情。
37床說:我離不開小劉。這孩子不容易,都快四十歲了還不知道女人怎么回事兒!鐵石心腸的看見他的眼淚也該化了。他坐了十年牢,根本就是冤枉的,他這會兒有了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是家么?不是。養(yǎng)老院不是家,再好的養(yǎng)老院也不是家。養(yǎng)老院里要是有了他的女人,就是家了。你說是不是?
38床躺下了。
37床又說:我跟孩子們說我要結(jié)婚,四個孩子說我瘋了。他們問我跟誰結(jié),我不告訴他們。我怕他們對小劉不好。我跟院長說,院長把小劉調(diào)到了上面。我總是怕,怕我們的事兒沒結(jié)果?,F(xiàn)在我不怕了,我要結(jié)婚。我就喜歡小劉,誰也攔不住我,明天我就跟孩子們攤開了說,你說對不對?
38床不說話。
37床走到38床跟前,想推一推她,看到38床已經(jīng)睡著了,口水流到枕頭上。37床覺得心里很難受,她有了一個同謀,一個短暫的同謀,想聽到這個同謀的鼓勵,這人卻不省人事了。
8
小劉從19號房間出來,先進(jìn)了28號。他要等院長經(jīng)過時,再從28號房間出來。老丫頭剛剛睡著,聽見門響睜開眼問:誰呀?小劉說:是我,小劉。老丫頭問:去看寧姨了?
小劉點(diǎn)點(diǎn)頭:我看見院長在那邊。十年的監(jiān)獄生活,使他身上所有感覺都特別敏銳,那邊腳步一響就知道院長過來了,他總在離院長不遠(yuǎn)的地方。老丫頭說:院長不該把你調(diào)到三樓。
小劉說:她讓我去我不敢不去。你沒睡?
老丫頭說:我睡不著,我想給咱們養(yǎng)老院寫一首歌,叫《春輝養(yǎng)老院之歌》,不知道能不能寫出來。小劉說:寫吧,你能寫。老丫頭說:聽別人的歌覺得不難,自己寫又覺得挺難的。小劉說:你為啥不寫一寫我?寫一寫我吧!
院長腳步響過來,她先到19號房間看了看,見37床和38床都睡得很安靜,從19號房間出來,又往這邊走。小劉等她快到時從28號房間出來,輕聲喊:院長。院長嚇了一跳,說:你怎么在這兒。小劉說:我跟老丫頭說句話。
院長腦子轉(zhuǎn)著,覺得這里邊有名堂。37床睡得那么安靜,小劉卻在老丫頭屋里。這里面有事兒,只是她弄不清楚。她知道小劉和寧姨不會罷休。
她說: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小劉走進(jìn)院長辦公室。院長指了指椅子,說:坐吧。小劉用半個屁股剛坐下,又站了起來。從一進(jìn)養(yǎng)老院,院長沒讓他坐過,現(xiàn)在讓他坐是不祥之兆。他不是尊敬院長,是覺得站著更安全。
院長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寧姨說的話小劉可以完全不承認(rèn),寧姨說他們已經(jīng)四回了,這讓院長好奇。他們是在哪里?總不能在房間里吧?38床是個大活人呵!
她想挑明了問,又覺得真挑明了小劉和盤托出,難題反而成了她的?,F(xiàn)在各式各樣的婚姻并不新鮮,有二十多歲女孩子嫁了七八十的,也有三十多歲男人娶了六七十的,什么都有。不過,她還是想教育他一下。endprint
她想了好幾種方案,現(xiàn)在決定先不挑明,只從他的稱呼入手。她說:小劉,你怎么能這樣呢!太讓我失望了。
小劉站直了身體。
她又說:你多大歲數(shù)了,還不到四十。寧姨多大歲數(shù),七十了。你怎么能叫她姐呢?
小劉以為院長要跟他談那事,聽到她說稱呼不對,放松了。院長說:寧姨的歲數(shù)夠當(dāng)你的媽了。你明白不?后退三十年,你是個剛出生的孩子,她還抱著你呢。你怎么能叫她姐。我們叫她什么?我們叫她寧姨,這是對老人的尊重,咱們養(yǎng)老院是個講道德的地方,咱們得知道敬老,明白不?咱們是人,不是畜牲,畜牲才沒大沒小呢,你看電視里演的畜牲,他們沒大沒小,還亂交亂配呢。
小劉聽出院長話里的意思,心里不服氣。
院長繼續(xù)說:你知道寧姨孩子多大了嗎?比你歲數(shù)都大,你見了他們得叫哥,你怎么好意思拿你哥的媽當(dāng)姐。你不怕別人笑話,咱們養(yǎng)老院還怕被笑話,你不覺得可恥,春輝養(yǎng)老院還覺得可恥。我本來不想管你,不管你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你這么胡鬧下去咱們養(yǎng)老院還有人愿來嗎?就是有人愿意來,咱們還好意思收人家嗎?
小劉一直低著頭,現(xiàn)在他把頭抬起來。他說:她讓我叫姐。
院長訓(xùn)斥道:她讓你叫姐,你就叫姐嗎?她老了,糊涂了,你也糊涂了?
小劉說:她不糊涂,她心里清楚著呢。她愿意讓我叫她姐,她說叫姐親。
院長說:什么叫親?叫姨就不親了?
小劉說:叫姐能辦叫姐的事兒,叫姨不能。
院長咄咄逼人:什么叫能辦叫姐的事兒,你跟我說說。
小劉張了張嘴,蹲在地上哭起來??粗粋€大男人蹲在地上哭,院長心有些軟,也許這一切真的不怪他吧?他看著挺老實(shí)的。她能感覺出來寧姨是個敢想敢做的人。一個從來沒有沾過女人的男人,其實(shí)挺容易被拉上床。
她說:別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咱們養(yǎng)老院的員工。當(dāng)初讓你來的時候我是頂著壓力的,人家都覺得你靠不住,明白不?你要給我爭臉,明白不?
院長抬起頭,看見37床站在門口,她的背景是黑色的,辦公室里的燈光照到她臉上,臉異常蒼白。
小劉站起來。他沒有回頭,并不知道寧姨來了,只是沖著院長說:院長,我還有什么?從監(jiān)獄里出來我還有什么?爹沒了,媽也沒了。遠(yuǎn)房的幾個親戚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走在街上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我知道什么是姨,什么是姐。她讓我叫她姐,我樂意這么叫。姨到處都是,姐只有一個。我什么也不要,只想有個家。有了姐就有了家,姨說來說去還是姨,你們都能拿她當(dāng)姨,我缺的不是一個姨,缺的是家。
門口,37床淚流滿面。
小劉又說:你收留了我,我感激你一輩子。我在這世上沒對不起過別人。他們拿刀沖著我捅,我只有兩條路,要么捅死他們要么自個兒死。我捅死他們不對,自個兒死就對了?院長,我現(xiàn)在出來了,我想好好活。我對老天爺要得不多,給我一個姐我就能活下去。
院長看著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9
43床夜里睡不著,他對宋代的養(yǎng)老制度產(chǎn)生了興趣,想寫一篇關(guān)于養(yǎng)老的論文。
記憶時斷時續(xù),有時什么事都想得起來,有時痕跡全無。因?yàn)闆]書他越發(fā)睡不著,一遍遍回想史書里的內(nèi)容,為記憶力衰退沮喪。依稀記得南朝梁武帝時就有養(yǎng)老院,不過當(dāng)時叫“獨(dú)孤院”。到了唐代改叫“悲田院”,是一種救濟(jì)與養(yǎng)老并行的機(jī)構(gòu)。真正的養(yǎng)老院到了北宋才有,叫“居養(yǎng)院”,收留五十歲以上的老人。那時老人的標(biāo)準(zhǔn)是五十歲,人到了五十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了。
跟大歲數(shù)搞歷史的人一樣,他總覺得當(dāng)下的一切不如人意,比如這個養(yǎng)老院的房間就該交給用戶設(shè)計(jì)。孩子曾想把他送進(jìn)一家會所型的養(yǎng)老院,可惜已人滿為患。他不在乎花多少錢,只想把22號房間靠墻都擺上書架,中間放一張寫字臺。這么一來房間就小了,不過可以把兩間房打通變成一間。他愿意付養(yǎng)老院比現(xiàn)在多兩倍,甚至三倍的價錢,只要把他的房間變成一個書房。
天快亮他才睡著,很快被一陣聲音驚醒,人們說話聲音很大,帶著焦慮和煩躁。43床以為是哪個房間死了人,后來聽出來,是有人被家屬接走了。
老丫頭搖著輪椅進(jìn)來,說:小劉,小劉慘了。43床說:我想回家。老丫頭說:你也想走?43床說:我想把家里的書搬到這里。老丫頭問:你家有多少書?43床說:大概幾萬本吧。
老丫頭瞪大了眼,他想像不到一個人能有幾萬本書,把幾萬本書搬到養(yǎng)老院是什么樣子。他說:院長肯同意?43床說:我給她錢。要不這些書我不要了,我的孩子沒一個搞歷史的,還不如捐給這里。
老丫頭說:寧姨走了,她的孩子肯定不讓她回來了。她說要跟孩子攤牌,我看小劉這回慘了!43床說:我要是死了,書還能讓大家看。老丫頭說:寧姨說上個禮拜她跟孩子說要結(jié)婚,沒說跟誰結(jié),這回她想把話全說出來。你跟院長說什么事先看看院長的臉色。
43床走到院長辦公室,看到院長果然鐵青著臉,他扭頭走開了。
到了中午37床還沒回來,院長有些焦急。下午五點(diǎn)還不見人,小劉不時往19號房間張望,院長脾氣暴躁,動不動訓(xùn)斥潘嫂。晚上寧姨仍然沒有回來,院長給她家打了幾次電話,一直沒人接。到了晚上十點(diǎn)半,聽見下面一陣腳步響,幾個人扶著寧姨上了樓,寧姨額上有一塊血跡,被紗布簡單包扎了。他們直接沖進(jìn)19號房間,那些人看見院長連招呼都不打。
小劉從三樓走下來。院長沖他打手勢,讓他不要下來,小劉一步步退到樓上。他在三樓樓梯邊的陰影處朝下張望。寧姨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來到院長辦公室,一進(jìn)去就把門關(guān)了。院長問他們有什么事,他們說:我們想見一見那個姓劉的。院長問:是護(hù)工小劉嗎?寧姨的大兒子說:就是他。你讓那孫子出來。我揍扁他。
院長說:他出去了。
寧姨的女兒說:回來你告訴他,別想打我們家主意。寧姨女兒頭上頂滿了一圈一圈的卷發(fā),她嗓音尖厲,聲音像刀子在空中劃過。她用一根手指在院長眼前比劃著:也不看看他是什么東西,一個勞改犯,瘌蛤蟆想吃天鵝肉了。院長說:你們坐下說吧。寧姨女兒指甲上涂著鮮紅的指甲油,還有一些銀色的斑點(diǎn)。endprint
寧姨女兒說:我們不坐!我們嫌這兒臟,你們這兒什么污七八糟的人都收留,連勞改犯都成了員工。
“咣”地一聲,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寧姨站在門口,臉色慘白。
寧姨女兒說:媽,你怎么起來了,快回去躺著!寧姨說:走!寧姨大兒子說:我們就跟院長說幾句話。寧姨說:再不走,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四個兒女匆匆撤退。他們下樓時小劉往陰影里退了幾步,他聽見那個女兒對院長說:過幾天我們還來,這事兒沒完,我們饒不了他。
他們下了樓,寧姨快步走到院長辦公室的窗前,一直看著他們上了出租車。小劉在身后不遠(yuǎn)處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寧姨一扭身看見他,走過去緊緊擁抱他。
湊過來的老人們躲到一旁,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著寧姨,見寧姨肩膀顫抖著,一陣壓抑的嗚咽聲隱隱約約傳來。老人們有些傷感。
小劉扶寧姨回了19號房間,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個孩子扶著母親。寧姨依偎著他像妻子依偎著丈夫,她一只手緊緊攥著小劉的胳膊,生怕小劉離開她。她說:我要結(jié)婚!
小劉扶她躺下,激動過后她身上沒了力氣,剛躺下她又坐起來,拉住小劉的手說:下個禮拜咱們就結(jié),別怕,一切有我。小劉說:你先睡吧。小劉扶著她躺下,給她蓋好被子。就在他想離開時她忽然拉住他的手,說:別離開我,你就在這兒坐著。
小劉坐下來。
她說:你哪兒也別去,就在我這兒。你守著我。
38床倏地坐起來,指著寧姨說:好,好。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不,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呢,只要你心不變,我心就不變。不管多少人反對,我也要跟你在一塊兒,我什么也不怕,我媽說不認(rèn)我這個閨女,不認(rèn)就不認(rèn),為了你我敢不認(rèn)我爹媽,讓別人說我吧,死我都不怕還怕別人嚼舌頭?
本來要回房間的老人們停下腳步,他們在走廊里聽著,聽見的聲音不是37床的,是38床。院長快步走過來,38床的聲音像一個女孩子,口氣堅(jiān)決、熱切、急不可待,她說:我知道人們說我什么,說我不要臉,給家里丟了人。我就是不要臉,為了你,我命都敢不要還要臉干什么,人是為心活著,不是為臉活著。大不了咱們死,死咱們也要死在一塊兒,他們不就是怕咱們成嗎?死咱們也要成。死了咱們也做夫妻。
院長在門口朝著老人們揮一揮手,老人們回了房間。
小劉關(guān)了燈,黑暗中他坐在寧姨身旁,緊緊握著寧姨的手。寧姨的手細(xì)而有力。他抬起頭,看到38床的眼睛在黑暗中發(fā)出炯炯的光亮。
他說:你是說你以前的事吧?
38床躺到了床上,她說:我這一輩子就是這么過來的。
小劉想再跟她說話,她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
院長上了三樓。小劉在寧姨身邊,三樓少了一個值班的,她只能自己親自去。她輕輕地在走廊里走著,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聽。這一份安靜,是她最珍貴的財(cái)富!她覺得好累好累呀!
10
43床失蹤了。
一清早,潘嫂端著煎蛋油條和小米粥來到22號房間,床是空的,開始以為他上了廁所,潘嫂從別的屋返回來,看到飯菜仍然在桌上擺著,人卻沒了。
潘嫂把二樓各個屋間都找了,又到三樓找,哪兒都沒有。
二樓往下的樓梯口有人守著,問值班的,值班的說43床的確來過,想出去,沒給他開門。潘嫂只好報告院長。院長昨夜一直在三樓,早晨有了接班的她才回到辦公室。潘嫂推醒了她,她只聽了一半兒就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說:快找!
樓上樓下又找了一遍,仍然沒有。院長說:難道他飛了不成。
一個飛字提醒了潘嫂,她說:是不是上了樓頂?院長帶著七八個員工上到樓頂,沒有蹤影。有人發(fā)現(xiàn)左邊欄桿上拴著一根繩子,再往下看,繩子一直順到了樓下。院長和幾個員工往樓下跑,轉(zhuǎn)到樓后面,看見那根繩子不遠(yuǎn)處躺著一個人,正是43床。他從樓上拽著繩子爬下來,顯然累壞了。
救護(hù)車飛駛而來。
院長和兩個員工送他去了醫(yī)院,剩下的護(hù)工回了樓里。樓里也不清靜,四個老人拉了褲子,三個尿在了床上。一個房間的暖水瓶摔碎了,“嘭”地一聲嚇了人們一跳,還有一個老頭在廁所里摔了跟頭,人們聽到后奔過去,好在沒有大礙。聽到出了事,各個房間的老人都坐不住了,紛紛走到大廳里議論,他們說看不出43床還有這本事,看著文文弱弱的一個人。
從樓下跑回來的員工忙著清理糞便,給老人換上新被褥。摔碎的暖水瓶清掃了,摔倒的老人又仔細(xì)檢查了一遍,扶到床上躺下。正手忙腳亂著,37床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的拐棍敲得地板梆梆響,大廳里的老人看到她都安靜了,齊刷刷的目光射向她,37床迎著目光站著,臉上有幾分漠然。她問:院長呢?
老魯說:教授跑了,院長正帶著人找他呢!
37床說:我來跟院長說,我要跟小劉結(jié)婚。昨天我跟孩子們?nèi)f了,小劉以后就是我的丈夫,我們要在一起過日子。
老魯問:兒女同意了?
37床說:結(jié)婚是我自己的事兒,用不著他們同意。他們說小劉想騙我的錢,我沒錢,除了一套房我什么都沒有。他們要是怕小劉騙,我就把房賣了把賣房的錢分成五份兒,四個孩子一人一份兒,我自己留一份兒和小劉過日子,他們還有什么說的。
院長從醫(yī)院回來,后面是小劉和一個護(hù)工扶著43床,37床迎上來:院長,我要跟你談?wù)?。院長氣急敗壞地說:你先讓我喘口氣兒行不,剛從醫(yī)院領(lǐng)回來一個,你再跟我說,一會兒我就該進(jìn)醫(yī)院了。
院長扶43床躺下,老丫頭搖著輪椅來到床邊,院長看到37床還在身后。她說:你怎么還不回去。37床說:我想跟你說說結(jié)婚的事兒。院長說:一會兒我找你談好不好。院長說著走到大廳,37床在身后跟著她,看到護(hù)工小劉過來,37床招手叫他:小劉,你過來。咱們倆一塊兒跟院長說。這事兒也別瞞著了,早晚也得讓大伙兒知道。
小劉拘謹(jǐn)?shù)卣驹谝慌裕?7床伸手把他紛亂的頭發(fā)理了理,又在他身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你跟院長說吧。院長說:現(xiàn)在別跟我說,說我也不聽。院長扭頭走開了。endprint
小劉上了樓,大廳里的老人們看著37床,老魯走到她跟前,說:算了吧,都到了這把年紀(jì)還結(jié)什么婚,你的孩子又不同意。他眨了眨眼睛,又說:要不你跟我結(jié)算了。
37床氣沖沖地回了房間,“咣”地把門關(guān)上了。
一個肥胖女人氣喘吁吁地爬上二樓,一邊用手帕擦著臉上的汗,一邊問:老丫頭呢?老丫頭在哪兒住。老丫頭在43床屋里聽見了,警覺起來。
老魯回身看了看,見大廳里沒有老丫頭,他指了一下,說:在28號。
肥胖女人五十多歲,穿一條黑色筒褲,上身是紅白相間格兒的短袖上衣。她頭發(fā)胡亂地挽在腦后,圓乎乎的胳膊上戴著一只玻璃鐲子,身上的肥肉一走就顫。走到28號房間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里面是空的。她收起笑容,回了活動大廳。
再問老魯時她口氣有些不滿。老魯說:那就是在22號。他猜43床剛從醫(yī)院回來,老丫頭肯定在那兒守著。老丫頭在屋里聽見了,遲疑了一下,搖著輪椅進(jìn)了衛(wèi)生間。
肥胖女人進(jìn)了22號,見43床在床上躺著。她問:看見老丫頭了嗎?43床閉著眼睛,不理她。肥胖女人伸出手推了推43床,問:老丫頭呢?
43床睜開眼,看到老丫頭在衛(wèi)生間里沖他搖手,他說:剛才還在,走了。
肥胖女人驚喜地說:他都會走了?在你們這兒長本事了。
43床又閉上眼睛。他現(xiàn)在看誰都不順眼。他本來想回家把要看的書拿來,跟值班護(hù)工說,那個護(hù)工不給他開門,他是個任性的人,凌晨自己上了三樓。三樓的欄桿在別人看來翻不過去,他因?yàn)橄莺苋菀拙团郎先チ恕?/p>
他拽著繩子落到三樓的窗臺上,接著踩住二樓的空調(diào)室外機(jī),就這么靠著一根繩子從窗臺到室外機(jī),一級一級地下落,踩到地面時一陣暈眩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直幻想在房間里有一個像回事的書架,覺得自己還能寫作,還能帶學(xué)生,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太勢利,自從學(xué)校不讓他帶研究生后再沒有學(xué)生找他,原來帶過的學(xué)生也很少看望他,這些學(xué)生還不如眼前的老丫頭。
肥胖女人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最后找到院長辦公室。院長正坐著喘息,肥胖女人沖著她說:你就是院長嗎?你們怎么搞的,把老丫頭丟了。
院長嚇了一跳,早晨剛丟了一個,現(xiàn)在又丟了。她沖到走廊里喊:老丫頭,老丫頭!走廊里沒人答應(yīng),院長急了,提高聲音喊:老丫頭——。老丫頭搖著輪椅出來了。肥胖女人迎上去:這孩子,哪兒去了。
老丫頭說:上廁所。
肥胖女人說:上廁所你也答應(yīng)一聲,看把你老姨急的。
村長告訴過院長,老丫頭孤身一人,現(xiàn)在又冒出來個老姨,院長有些不悅,老丫頭一臉木訥地坐在輪椅上,完全不像見了親戚的樣子。肥胖女人卻不管他高興不高興,把籃子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說:這是給你買的點(diǎn)心,這是你小時候愛吃的炸糕。這衣服是老姨給你做的,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這孩子,咋也不讓老姨進(jìn)屋坐。
老丫頭說:有啥事在這兒說吧。
肥胖女人說:老姨能有啥事,還不就是想來看看你,走,進(jìn)你屋里說話。說著推起老丫頭進(jìn)了28號房間。院長剛放下的心又懸起來,覺得這個親戚不靠譜。
她想起了37床,一個人在屋里會不會出事?走到19號房間看到寧姨已經(jīng)睡了。38床也很安靜,她睡覺永遠(yuǎn)是一個姿勢。
院長上了樓。這幾天小劉工作效率不高,寧姨家的沖突對他是個打擊。樓頂?shù)臋跅U還得加高,沒有加高前通往樓頂?shù)拈T得再加一把鎖。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都是大事。如果小劉從上面跳下去,她跟人就解釋不清了。
小劉坐在走廊椅子上發(fā)呆,他愛上了37床,后面引起的一系列反應(yīng)卻沒想到。院長走到他跟前:小劉,今天找43床多虧了你,都夸你是個好護(hù)工。她想安慰他一下。
小劉站起來,呆呆地看著院長。院長嘆了口氣,說:你呀,太單純了,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一會兒你來我辦公室一下,咱們好好談?wù)劇?/p>
院長返回了二樓,路過28號房間,看到肥胖女人坐在那里抹眼淚,老丫頭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fā)。肥胖女人說:老姨一天也沒忘了你,你在這里老姨天天懸著心,你看看這個養(yǎng)老院,亂糟糟的有什么住頭,走吧,跟老姨回去,就住在老姨家,有老姨吃的就有你吃的,有老姨穿的就有你穿的,你兩個弟弟從小跟你一塊兒玩兒,以后還跟你就伴兒,好不好。
老丫頭不說話。
肥胖女人說:你是信不過老姨呢,你算算這世上還有誰是親人,除了老姨還跟誰親,你老姨怎么能看著你在這兒受罪。你在這兒,就是拿刀扎老姨的心呢!
老丫頭仍然不吭聲。
肥胖女人又說:老姨天天想你,要不把你接出去,老姨就對不起我那老姐姐。千錯萬錯都是老姨的錯,不該讓你上這兒來。一會兒老姨就跟院長說,接你回家。
老丫頭說:我不走。肥胖女人驚異地望著他:不走?老丫頭說:這兒就是我的家。肥胖女人說:你這孩子,真是在這兒住傻了。這兒怎么是家,沒家的才在這兒住著,有辦法的誰在這兒。別說你還年輕,就是這些老人,兒女孝順的也不會讓他們住在這兒。
院長不想再聽下去,她走進(jìn)辦公室,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幾上。過了一會兒,小劉低著頭進(jìn)了辦公室。
院長站起來,說:小劉,坐吧。院長的樣子相當(dāng)親切。
小劉坐在沙發(fā)上垂頭喪氣。他知道院長要跟他談什么,卻不知道怎么回答。沒主意時他一臉麻木。院長從辦公桌后面繞過來,坐到沙發(fā)上。她把那杯水推給小劉,說:那天你說的話把我也打動了,我知道你跟寧姨是真心的。
小劉注意地聽著。
院長說:寧姨經(jīng)不起折騰,她從家里回來就憔悴了,畢竟也是七十歲的人了。
小劉低了頭,一只手摸著褲子上磨出的洞,用手指在肉里摳,感覺不到疼。
院長又說:跟我說說,你跟寧姨怎么好上的?
小劉遲疑了一會兒,說:她叫我孩子。他聲音有些哽咽:十年了沒人這么叫我,我對不起誰了?我在監(jiān)獄里能得罪誰?出來爹娘都沒了。endprint
院長眼睛有些濕潤:兩個人好不就行了,干嘛非讓她家知道。
小劉說:她讓我明媒正娶。
院長問:你呢?什么打算?
小劉說:我能有什么打算,她說咋著,我就咋著。
院長說:別這樣小劉,咱們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寧姨考慮,結(jié)婚根本不現(xiàn)實(shí),她的四個孩子不是省油燈。那些孩子素質(zhì)不高,他們理解不了你們。弄僵了寧姨受不了,你也受不了。
小劉說:為了她我怎么都行。我心里沒別人,她說結(jié)就結(jié),她說不結(jié)就不結(jié)。他的手指仍然摳著那個破洞。
院長說:你覺得你們是愛情嗎?
小劉說:我不知道,我在三樓干活每時每會兒都惦記她,除了她,我腦子里啥都沒有,從監(jiān)獄出來我的腦子就空了,一動里邊嘩啦嘩啦響。我伺候別人想的也是她,別人滿意了我就覺得是她滿意。我沒出息,就是這種人。
院長聽出來,她勸不動小劉。不過,她仍然想得到最佳結(jié)果,她說:你不能這么遷就她,這么下去不光得不到她,還把一份母愛也失去了。我知道寧姨固執(zhí),現(xiàn)在只有你能阻止她的想法。
小劉問:怎么阻止?院長說:別再去看她,別跟她在一起。別……院長猶豫該不該說下去,終于還是說出來:別再跟她親熱!慢慢她就忘了。
小劉臉紅了,他說:那我為啥活著?我活著干什么?
院長聽出來小劉是拒絕她,她說:你再想想吧,我是為你考慮。你的天地大著呢!
小劉站了起來。
走廊里傳來摔東西的聲音,接著是老丫頭的哭聲:拿走你這些東西,我不要。你走,你走!
肥胖女人從屋里跑出來,說:你看這孩子,老姨來看你,你還跟老姨使性子。
老丫頭的輪椅從屋里沖出來,指著肥胖女人說:我沒你這個姨,我在村里時沒見你看過我,你的孩子找我玩你還打他們。你以為我都忘了,我沒忘。我告訴你,政府給我的錢我都給養(yǎng)老院了,你別想打什么主意!
肥胖女人狼狽地離開了。
11
中午時分,37床的大兒子給院長打電話,說要找院長談?wù)?。院長讓他們到樓下茶室,他們說:還是在你辦公室談好。院長只好答應(yīng)。
他們說:我們這次來,就是要見見姓劉的,你把他叫出來。院長說:他請假了。37床的大兒子說:我們在這兒等著他。今天見不著他,我們明天還來,明天見不著他,我們后天再來。
院長說:有什么話跟我說吧,我保證轉(zhuǎn)給他。
37床的二兒子說:我們想看看他的皮肉有多結(jié)實(shí)。他什么東西,敢勾搭我媽。那天晚上我們沒教訓(xùn)他,是怕影響這兒的老人休息,我們想把他叫出去,跟他好好會會。
37床的女兒尖聲說:我撕了他的臉!
院長說:你們這樣,你母親怎么想?
37床的大兒子說:我們不管!她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們想讓她給我們留點(diǎn)兒臉面,我們也是有兒有女的人,那個姓劉的再纏著她,我把他的胳膊卸下來。
院長的手使勁兒往下壓,示意他壓低聲音。37床還是聽到了,她從床上坐起來,走到門外看到小劉正從樓上下來,她招手把小劉叫到屋里。
她說:別出去,在我屋里待著。小劉問:他們要干什么?她說:別管,有我呢!37床拉著小劉在床邊坐下,兩個人像兩個孩子緊緊靠在一起。小劉把手放在她腿上,37床的手壓著小劉的手背。
院長說:你們這么吵不好,一會兒把你媽吵醒了。
37床的大兒子說:她都不顧我們的臉面,我們也顧不上她了。我們小區(qū)的人都知道我媽不簡單,我們跟著這個老媽出了名,我們饒不了姓劉的。
院長說:對不起,現(xiàn)在是午睡時間,大家都在休息呢。你們的意思我保證給小劉帶到,當(dāng)然,我也會給他做工作,你們放心。
老魯拄著拐杖走到活動大廳,他的拐杖一響,其他老人陸陸續(xù)續(xù)從屋里出來,互相用眼神詢問著,又指點(diǎn)著19號房間代替回答。
幾個老人走到院長辦公室門外,聽到37床的大兒子說:我們知道姓劉的就在里邊,你不用藏著掖著,我們領(lǐng)著他出去保證吵不到這兒的老人。我們想給他講講道理,讓他知道什么叫公德。我們不是好欺負(fù)的。你不讓他出來我們也能在養(yǎng)老院外面等到他,最好別讓我們看見,只要看見了,我們非卸了他的胳膊腿兒。
小劉在屋里聽得清清楚楚,本來很害怕,這時候反而不怕了,十多年前他本來也是害怕的,看到躲不開那支捅來的刀,他就奪了過來,反身捅向了對方,現(xiàn)在,他當(dāng)年那股沖勁兒又上來了,37床緊緊抱著他,說:別出去。
他說:他們找我呢,我不怕。
37床說:你要出去,我也出去。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你理他們干什么,他們是來嚇唬院長的,只要咱們結(jié)了婚,他們就不鬧了。
小劉坐下了,寧姨緊緊摟著他。
院長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了,聲音小了下去。小劉聽不清里面說什么,只是感覺聲音更激烈了。他抬眼看一眼38床,看到她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緊緊依偎著寧姨。
37床的大兒子說:你關(guān)門干什么,開著門,讓這兒的人都聽聽。
院長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勸你們別沖動。小劉是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當(dāng)初好幾個拿刀的圍著他,他把刀搶過來把那些人都捅了。他有這種基因。
37床的孩子們有些怕,不過,他們不想讓院長看出怕,大兒子說:我們不在乎。不就是勞改釋放犯嗎?他跟別人耍橫可以,別惹我們。我媽在這兒好好的,我們沒招他。你必須跟那個姓劉的說,讓他別找我們的麻煩。
院長說:他回來我會跟他說。據(jù)我了解,你家老人確實(shí)喜歡小劉。
37床的二兒子瞪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是說,不怪他還怪我媽了?是我媽勾搭他,對不對?院長說:我沒那么說。
37床的大兒子說:你們這是什么地方,是養(yǎng)老院對不對,不是婚姻介紹所吧?不是拉皮條的吧?不是那種惡心地方吧?我們家老人干干凈凈住進(jìn)來,現(xiàn)在住了一身污水。你要再說怪我們家老人,我把這個養(yǎng)老院砸了,你信不信?endprint
他的手指差一點(diǎn)兒點(diǎn)到院長鼻子上,院長把他的手擋開了,說:你想干什么?
37床的大兒子說:干什么?我想砸了這兒!
院長說:你要不想讓你媽在這兒住了,可以搬走,在這兒撒野不行。
37床的大兒子說:不行又怎么樣。說著拿起椅子,要砸。37床的二兒子抱住他:你胡鬧什么?37床的三兒子說:哥,你要再這樣我就走了,我本來就不想來。37床的女兒奪下椅子,說:別這樣,哥。咱媽還得在這兒住呢。
僵持了一會兒,37床的大兒子松開了手。
院長說:我開我的養(yǎng)老院,不想跟你們起沖突,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你們覺得不滿意就讓你媽離開。有意見也可以提,是我們的責(zé)任我們改進(jìn)。
37床的女兒說:我們想讓我媽離開,這么也就躲開那個姓劉的了,我媽死活不同意。我們跟你沒意見,就是恨那個姓劉的。
院長說:我不能趕你媽走,也不能趕別人走。不過,誰想走我也攔不住。這個養(yǎng)老院還有好些人排著隊(duì)要住進(jìn)來呢,外面有的是等床位的。
37床的大兒子說:別跟我們說這個。
37床的二兒子說:那天為離開這兒,我媽把頭都撞破了。我們就一個要求,你讓那個姓劉的離開。院長說:我怎么讓他離開?他又沒犯什么錯誤。
37床的大兒子說:這還不叫錯嗎?他一個三十九歲的男人,追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這還不叫錯嗎?你們養(yǎng)老院弄出天下奇聞了。
院長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寧姨站在門口:什么天下奇聞?誰弄出天下奇聞了?三個兒子把頭扭到了一邊,女兒跑上前:媽,你怎么出來了,我們怕驚動你。
寧姨說:怎么?嫌我丟人了?丟人丟我自己的,沒丟你們的,實(shí)在不行跟我斷絕關(guān)系,我不是你們的媽,沒你們這些孩子。我走了三個單位,沒人背后說我的不是,現(xiàn)在輪著你們說了。你爸活著的時候我對他沒一點(diǎn)兒不好,倒是他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們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這會兒我不想說。
37床的女兒說:媽,你說什么呢。
寧姨又說:說到你們,我沒一點(diǎn)兒對不起的,你爸不到四十歲就死了,我一個人怎么把你們拉扯大的?她指著二兒子說:小時候你發(fā)百日咳,我一個人抱著你跑了十幾里路才送到醫(yī)院。我的腿都跑腫了,胳膊酸得好幾天伸不直。還有老大你,小學(xué)老師天天叫家長,我去了就聽老師訓(xùn)斥,那會兒你沒給我掙來一點(diǎn)兒臉面,現(xiàn)在倒嫌我給你丟人了!
37床的大兒子說:誰家的孩子都一樣,別跟我說這個,我不想聽。
寧姨又說:誰家的孩子都一樣?你跟人家一樣嗎?你上中學(xué)就敢拿磚頭砸同學(xué)的腦袋,人家住了醫(yī)院,光住院費(fèi)就九百多,我一個人一月工資四十多塊,要養(yǎng)活你們四個,還有你奶奶。我哪兒有錢?我拿什么給醫(yī)院?
37床的女兒說:媽,算了,你怎么又提這個。
寧姨說:院長,你也聽聽,開開門讓咱們養(yǎng)老院的人都聽聽。那時我找我們土產(chǎn)公司的侯師傅借錢,侯師傅問:借多少?我說借九百。侯師傅說:九百?讓我親一口就借給你。我說:我兒子把人家腦袋打破了,沒錢我過不去這個坎兒,別說親一口,為了兒子讓我跟你睡都行。兒子,我那時候就給你丟人了!不是現(xiàn)在才丟人的!
37床的女兒站起來,說:媽,算了,我們走。
寧姨說:侯師傅是個好人,他開玩笑歸開玩笑,有了困難真幫我。他把家里攢的錢都借給了我。那時候誰家有錢呵!你以為我欠你們的了?我不欠你們的。我想跟誰結(jié)婚,你們管不著。
女兒拽著三個哥哥離開了。
12
院長笑著喊小劉:劉兒。院長一高興保定話就出來了,不叫小劉,叫劉兒。
小劉不知道她為什么對自己笑臉相迎,寧姨推他,說:院長叫你呢。她覺得已經(jīng)打敗了四個孩子,院長對他們的關(guān)系認(rèn)可了。
小劉問院長:有事兒?
院長說:你提上這個包跟我出去辦點(diǎn)事兒。包里是潘嫂剛從外面買的菜,還有幾個饅頭和兩塊炸糕。
小劉提著包跟著院長出了養(yǎng)老院,樓下停著一輛寶馬,院長平時不怎么用,今天特意開出來讓小劉坐到駕駛座旁邊的位置上,自己駕起了車。
小劉說:院長,你會開車呵。
院長“呵”了一聲,聚精會神地開著車。她家離養(yǎng)老院不遠(yuǎn),也就是三站地。開始她想在外面請小劉吃飯,又怕萬一碰到寧姨的孩子,索性帶小劉直接回了家。
院長家在一個新建小區(qū),高層,住十九樓。里面其實(shí)也很普通,在小劉眼里相當(dāng)時尚與豪華??蛷d很大,家具都是紅木的,小劉認(rèn)不出紅木,也能感覺出是好家具。院長很少回家,家具上都是灰,她簡單掃了掃讓小劉坐。小劉坐下,院長給他倒了杯水提著包去了廚房。做了一半兒飯,院長想起來小劉干坐著,又返回客廳給小劉開了電視,小劉看著電視里兩個二人轉(zhuǎn)演員逗貧,他笑不出來。
他想院長讓他來家做什么,是不是怕寧姨那幾個孩子找他,打算以后讓他來家里干活兒。離開寧姨他可不愿意。又想,院長不會是要辭退他吧?
院長簡單炒了兩個菜,又涼拌了一個,把菜端到小劉跟前,又開了一瓶碑酒。小劉看到院長這樣,明白院長的意思了。小劉說:院長,我不喝酒,有啥話你就說吧。
院長說:小劉,喝吧。院長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說:小劉,你說我對你怎么樣?小劉說:姐,我知道你對我好。院長怔了一下,說:別叫我姐。
小劉說:是,院長。院長你當(dāng)初收留了我,讓我有地方上班有地方吃飯,我感激不盡。到哪兒找這么好的工作?我不想離開養(yǎng)老院。
院長說:你知道不,當(dāng)初讓你來這兒好些人反對。小劉低了頭,說:知道。院長說:你不能怪我。事情鬧到這樣,你得想辦法。我不能看著你倒霉,更不能看著咱們養(yǎng)老院出事兒。小劉說: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院長說:我跟你說了,別叫我姐。我是院長。
小劉說:院長,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院長說:不是我不要你,是你在咱們這兒待不下去了,他們天天在樓下盯著,再待下去就害了你。小劉說:我走了,寧姐怎么辦?院長說:這就對了,那才是你的姐。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她。我也不想讓你走,再待下去怎么收場,你想讓他們把寧姨氣死?你想再出兩條人命?就算他們四個打不過你一個,你想再進(jìn)一回監(jiān)獄嗎?你跟我說什么,提什么要求都行,就是別說還想在這兒。endprint
小劉哭了。
院長看著他流淚,不知不覺也流了淚。她跟寧姨一樣,對原先的丈夫沒什么感情,這個小劉當(dāng)初不是殺了人,應(yīng)該是個挺好的男人,他見著女人就想叫姐,其實(shí)跟他說的一樣,只不過是想有一份親情罷了。
院長說:小劉,別哭了。院長拿出一個信封,說:小劉,這信封里是三個月的工資,算你在這兒的獎勵。小劉一邊抹淚,一邊擺手。院長心想,他不壞,只是不該管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叫姐,當(dāng)初收留了他,讓他碰上了這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如果碰上別人也許就不會有這事兒了,說來說去還是自己不好。
院長說:小劉,看你難受我也難受,我是老板,老板的心不能軟了,老板的心軟了事業(yè)就做不下去。我不想讓人家把養(yǎng)老院砸了,里面住著一百二十多個老人呢,還有你,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小劉說:院長,別說了。
院長又說:小劉,你的工作我已經(jīng)給你找好了,還是養(yǎng)老院,就在北三環(huán)上。比咱們這兒規(guī)模還大,院長是我的朋友,人家聽你以前的事有些不想要,我反復(fù)給人家推薦。這三個月的工資你也拿上,到了那邊置辦點(diǎn)兒什么。
小劉問:她怎么辦?院長問:誰?小劉說:寧姐。院長說:我不能給你出主意,怎么辦是你自己的事,我一直沒說過不許你如何如何,只是說你得換個工作,我相信你能把跟老太太的事處理好。
小劉擦干了眼淚,說:院長我謝謝你,你說的那個養(yǎng)老院我不去,咱們這兒我也不賴著。我走,你給我的錢我不能拿,我謝謝你當(dāng)初收留了我讓我認(rèn)識了寧姐,別管怎么說,我以前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有了姐,我謝謝你。
小劉說著離開了院長家。院長把他送到樓下,要把信封塞給他,小劉堅(jiān)決甩開了。看到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院長心說:倒是個有志氣的人。
小劉是自己走回養(yǎng)老院的,他舍不得打車,一回去他就收拾東西,東西不多,很快就塞進(jìn)一個包里。他坐在屋里發(fā)呆,想怎么跟寧姐說。養(yǎng)老院里的人都感覺到了什么,不少人上到三樓,老丫頭自己上不去,讓潘嫂和另一個護(hù)工把輪椅抬上了三樓。
人們圍著小劉,小劉抬起頭,沖大家笑了一下。說:你們回去吧,我沒事,我去看看寧姐。人們隨著他又下到二樓,他進(jìn)了19號房間,人們在走廊里等著。
小劉說:姐,院長不讓我在這兒了,我先走。寧姨說:我也走。小劉說:我還沒找到地兒,找到地兒你再跟我走。寧姨說:我跟你一塊兒找。小劉說:帶著你,我沒法兒找工作。你先在這兒,姐,我離不開你。找到工作我就來接你。我能找到工作,找不到工作我也來看你。我還給你買綠豆餅,你把菜里的肉給我留著,等著我來吃。
寧姨說:小劉,你不會不要我吧?
小劉說:離開你我活著沒意思,過幾天我就來接你。
小劉說完拿起墩布,先把三樓仔細(xì)擦了一遍,接著又把二樓也擦了。院長辦公室、活動大廳他都擦得干干凈凈。寧姨的房間他擦了兩遍,接著又用抹布把家具都擦了。
院長回來知道他還沒走,在辦公室里沉著臉坐著。小劉從19號房間出來走到辦公室沖她鞠了一個躬。從辦公室出來,看見大廳里聚了比平常多一倍的人,老丫頭搖著輪椅走到跟前拉住他的手。他說:我還回來呢!
到寧姨房間拿了包,他又沖大家鞠了一個躬,頭也不回地走了。
院長在辦公室里坐著不動,過了一會兒潘嫂進(jìn)來,說:走了。
院長說:寧姨怎么樣?
潘嫂說:沒事兒,挺好。
19號房間“咣”地一聲響,院長嚇了一跳,飛也似地躥過去,大廳里的人都跟著院長往那邊跑,卻見寧姨安安靜靜地躺著,紋絲不動。倒是38床起來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剛才是她到桌前倒水,把暖水瓶摔了。
院長有些悻悻的,揮手讓潘嫂處理。38床掙開潘嫂的手,說:別理我,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潘嫂說:誰看不起你了?
38床指著眾人說:你們都過來干什么,看什么看?好奇是吧?覺得我不要臉是吧?我不要臉,其實(shí)你們也不要臉,你們比我還不要臉!再不要臉,我們后來也結(jié)了婚,我們有合法的結(jié)婚證。我們結(jié)婚了!
院長沖大伙兒揮了揮手扭身走開了。
13
大廳里五十多個老人不吃飯,各個房間也有好些不吃飯的。院長走到老魯跟前問:又怎么了?老魯不言聲。她又問29床,29床也不說話,只是斜著眼睛看院長。院長說:飯里有沙子是吧?我嘗嘗。院長從每個人碗里撥了點(diǎn)兒,吃了幾口,說:沒沙子呵,七河源大米,是從超市里買的,吃吧!
老魯還不吃。老魯不吃,29床就不吃。29床不吃,大廳里的老人們都不吃。院長問29床:怎么回事,怎么還不吃。29床說:有味兒。院長說:什么有味兒。這不就是大米味兒嗎?29床說:樓道里有味兒。
院長的臉漲紅了。她心里涌上一股沖動,沖動漸漸平緩下去,心中的暖意卻像黎明的太陽冉冉而升。她知道小劉昨天把樓上樓下都擦了,他們還記著呢,現(xiàn)在小劉走了!她故意問:潘嫂,樓道今天沒擦?潘嫂說:擦了,我一早兒就擦了。
院長看一眼老魯,意思是說:可以了吧?吃飯吧。老魯把臉扭到一邊。院長無奈地對潘嫂說:那就再擦一遍吧!
潘嫂拿著墩布擦地時老魯?shù)热诉€不吃飯,他們看著潘嫂擦地,覺得遠(yuǎn)沒有小劉擦得干凈。擦到19號房間,潘嫂看到37床正在安安靜靜地吃飯,只是臉色有些蒼白。潘嫂問:寧姨,夠不夠?不夠再盛呵!37床說:菜里的肉太少了。
院長走進(jìn)屋里,看到37床把菜里的肉都挑到一邊,院長說:這不都是肉嗎?你怎么不吃?37床說:我給小劉留著呢,小劉愛吃肉。她說得有幾分自豪。
院長扭身到了大廳,看到老魯?shù)热诉€沒拿起筷子,她沖潘嫂喊:潘嫂,一會兒再給寧姨盛點(diǎn)兒肉。她故意聲音很大,潘嫂明白她的意思,回答的聲音也很大。老魯終于吃起來,寧姨都吃了,他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吃?
老丫頭搖著輪椅來到大廳,看到大家都在吃飯很不滿,搖進(jìn)22號房間,43床已經(jīng)吃完了,老丫頭說:你們吃得這么快,真沒勁!43床說:跟著他們鬧什么,院長讓誰來讓誰走,那是院長的事。老板就是老板,皇帝就是皇帝。endprint
老丫頭說:你又沒出去,怎么知道他們在鬧。
43床說:我都是往八十上奔的人了,什么不知道?我還知道姓寧的老太太肯定已經(jīng)吃了,只有你們不吃。老丫頭驚愕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他覺得43床的眼睛好像是從宋代看過來的。43床岔開話題:說說那天那個胖女人吧,跟你怎么回事兒?
老丫頭說:沒什么事兒。
43床說:她說她是你老姨,你怎么把你老姨趕走了?
老丫頭說:屁的老姨,跟我們家好幾輩子以前沾一點(diǎn)兒親。我在村里時,她們家一次沒管過我,村里讓她們照顧,她們都不照顧,現(xiàn)在知道政府給了我點(diǎn)兒錢,又來認(rèn)我這個殘廢親戚了。43床說:哪朝哪代都有這樣的人呢!老丫頭問:宋朝也有嗎?43床說:當(dāng)然有,過去說書的常說這種事!
老丫頭說:你腦袋里裝著多少書呵?
43床說:書里的事裝多了眼前的事就不叫個事,該吃飯吃飯!什么時候我教你讀書吧,你要是不生病,說不定也是個好學(xué)生!老丫頭說:我想寫一首《春輝養(yǎng)老院之歌》,我給你先唱兩句,你聽聽怎么樣。
43床說:不聽不聽,我沒心思聽這些。
老丫頭說:咱們這兒你最有文化,這歌我琢磨好幾夜了,一到晚上就聽見有人在我耳邊唱,覺得挺好聽的,我給你唱兩句試試:
我們年輕
我們年輕
夜里我們閉不上眼睛
這里的一切都是真心
大廳里的老人們漸漸走過來,他們剛剛吃過飯心情并不好。房間里待不下那么多人,有些就在走廊里站著,29床原先當(dāng)過音樂老師,一邊聽一邊用手打著拍子。老魯打斷老丫頭,說:停停,你唱的這是什么?
老丫頭說:《春輝養(yǎng)老院之歌》。
老魯說:我怎么聽著像唱高中生的,年輕年輕的,都是快死的人了誰還年輕?還說夜里閉不上眼睛。閉不上眼睛那叫死不瞑目。
誰都沒發(fā)現(xiàn)37床站在門外,她說:我就是死不瞑目。我活了七十歲,生了四個孩子,到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叫愛情。我要不能跟小劉結(jié)婚,就是死不瞑目。
人們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她又說:我該吃吃,該睡睡,我得好好活著等小劉,他說了,一定回來找我。誰不吃我都吃!老魯說:那就好。院長走過來說:都回去吧,圍在這兒干什么!寧姨說:我們聽老丫頭唱歌呢,我看這歌好,我才七十,不算老,就跟他唱的一樣年輕。我跟原來的丈夫是家里給找的,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我生閨女時他跟廠里的技術(shù)員好了,刮了好幾次宮。我知道后沒跟他打沒跟他鬧,就是不跟他在一塊兒睡覺了,我不是報復(fù)他,是不想再給他生孩子,我已經(jīng)生夠了。
過了半年他到內(nèi)蒙出差,一輛卡車沖過來撞死了他。我知道后覺得心里輕松了,我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苦是苦點(diǎn)兒,累是累點(diǎn)兒,覺得比他活著時心里痛快。一轉(zhuǎn)眼七十了,越活越明白,我知道自個兒缺的是什么,知道有沒有愛情不一樣。我為他們活了幾十年,現(xiàn)在我想為自己活幾天。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院長說:都走吧,都走吧。
寧姨說:院長,我要跟你好好聊聊,你心里還不明白呢!你不知道啥是女人!院長說:寧姨,以后再聊。寧姨說:小劉是個可憐孩子,院長,他念你的好呢,他跟我說過好些回,說這輩子遇上的好人就是你。他沒說過你一句不好的話。
院長說:寧姨,你要是想罵我就直接罵好了。我現(xiàn)在還有事兒,民政局還讓我到他們那兒開會呢。說著院長往外面走。
迎面碰上肥胖女人從樓梯下面走上來,問:老丫頭呢?看到院長不理她,她自言自語:我來看看老丫頭。老丫頭,老丫頭,老姨看你來了!活動大廳里的人都不理她,她走到誰跟前誰就走開了。只有老魯沉著臉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她的頭發(fā)重新燙了,卷得更緊更結(jié)實(shí),眉線畫到了眼眉之外,遠(yuǎn)看跟兩條眉毛似的。老魯用手指了指老丫頭的房間,肥胖女人走過去,根本沒有老丫頭的影子。老丫頭一聽見她的聲音就躲起來了。
肥胖女人說:剛才在樓下我還聽見他唱呢。
老魯說:你自己找吧。
肥胖女人樓上樓下找了一通兒,最后坐在活動大廳里用手帕扇臉上的汗。老魯看著肥胖女人鮮紅的嘴唇,問:你是老丫頭什么人?肥胖女人說:我是他老姨,這孩子跑哪兒去了?老魯說:找不著你還是走吧,他不想認(rèn)你這個姨,你看他干什么?
肥胖女人說:他小時候跟我親著呢,他一生下來就是我抱著他。白白胖胖的,再一看腿,心就涼了半截子。老魯聽她說的是那么回事,說:我?guī)湍愫八?,老丫頭,老丫頭。
老丫頭再也不言聲了。
14
半年后,民政局通知全市各養(yǎng)老院進(jìn)行歌詠比賽,院長打算把這事交給29床,潘嫂說:他天天屎都拉不下來還能管這事兒?院長說:他當(dāng)過音樂老師,比別人懂。再說咱們要是不靠他,還得請人,又得花一筆錢。潘嫂說:他要到比賽時拉不下來怎么辦?院長說:你幫他摳出來。潘嫂說:那還不如讓小劉回來呢。
院長怔了一下,把話頭岔開了。
29床在院里挑了三十個老人,每天上午十點(diǎn)在大廳里練歌,頭一天他一清早就上廁所,在廁所里坐了一個多小時屎才拉出來。一拉出來他的精神狀態(tài)就不一樣了,老來狂,老來瘋,見了人眼睛發(fā)亮精神抖擻。走到活動大廳一個人拿著譜子哼,一邊哼一邊揮手練指揮動作。老丫頭在旁邊看著,眼神里有些崇拜。
十點(diǎn)整,三十個老人出現(xiàn)在活動大廳里,29床讓大家排好隊(duì),然后做了一個手勢,老人們一齊唱道:
我們年輕
我們年輕
夜里我們閉不上眼睛
樓下的喧嘩
窗外的車聲
都是我們心中的聲音
昨天我們年老
今天我們年輕
春輝養(yǎng)老院里
洋溢著無處不在的歡欣
曲譜是根據(jù)老丫頭哼的調(diào)兒譜的,加了一些不太復(fù)雜的裝飾音。各個房間的老人陸續(xù)來到大廳,有些腿腳不便的扶著墻挪出來。38床睜著呆滯的眼睛看著,好像還沉浸在年輕時偷情的記憶里。endprint
院長有些緊張,生怕唱歌時老人們出什么事。唱了幾天什么事沒出反而精神好了,29床再沒有便秘,每天清早坐下就拉,拉得痛快,吃得也痛快。大廳里的老人沒有不肯吃飯的,反而都嫌飯給得少,院長指示潘嫂,不要多給,因?yàn)橐郧坝谐远嗔朔感呐K病的。
潘嫂頭幾天比院長還緊張,老人們唱時她緊盯著,發(fā)現(xiàn)哪個臉色不對就趕過去扶一把。老丫頭興高采烈,他坐在輪椅上聽老人們唱他的歌,覺得比他寫出來的還好聽。他認(rèn)為這都是29床的功勞。
除了那些躺著動不了的,只有37床不到大廳,選手們唱歌時她一個人悄悄上了三樓,三樓里人已經(jīng)很少了,都是一些癱瘓的,她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找,低聲喊:小劉,小劉!
沒人答應(yīng)。
走到通往樓頂?shù)蔫F門,她推了推,推不開,自從43床出事后這道門每天都鎖著,她沖著上面喊:小劉,小劉!喊了一會兒沒人答應(yīng),她返回二樓。老人們還在唱,29床不厭其煩地糾正著唱錯的音。她一個人往樓下走,走到一樓半的樓梯口迎面是個大鐵門,值班護(hù)工坐在旁邊守著,不讓她出去,她說:我找找小劉,一會兒就回來。
護(hù)工說:你讓院長給你開條子,我就開門。
37床拉過護(hù)工坐著的椅子,坐在那里往外看。不一會兒院長從外面回來,看到她在那里坐著,說:寧姨,怎么在這兒坐著,上面多熱鬧。37床笑一笑,不理她。
院長又說:我扶你上去吧。
37床說:我在這兒等小劉呢,小劉說要來看我。
院長不再說什么,徑自往樓上走,心里卻不是滋味兒。她剛剛在樓下碰到了小劉,小劉在一個物業(yè)公司干了半個月,辭了,又到樓下的超市當(dāng)保潔員,為的是能離寧姨近些,剛才看到院長,迎上去問:我能不能上去看看她?
院長說:她心里剛平靜些,你再看她干什么,看她不是害她嗎?
小劉不再說什么,只是往樓上望。他往樓上望的時候,寧姨往樓下看,只是拐了一個彎兒,互相看不到。這個彎兒讓院長心里難受,好像自己的心也扭彎了一樣。她對自己說:我是老板,心軟了不成。一邊說一邊往樓上走。
肥胖女人又來了,她跟養(yǎng)老院的人混得挺熟,在樓梯口見了37床先上前抱一抱,說:寧姨,又等你的小劉呢。寧姨壓低聲音說:一會兒就來,我們說好了。
上到二樓,肥胖女人給老丫頭拿出好吃的,蜜餞、油糕、冰糖葫蘆等等,都是自己做的。肥胖女人手很巧,老丫頭不吃她就給別的老人吃,老人們樂意吃她帶來的東西。老丫頭也無所謂。
院里開展唱歌活動后,老丫頭因?yàn)樾那楹?,肥胖女人再來他就不躲了,聽肥胖女人講他小時候的事,肥胖女人講他出生時如何如何,一兩歲時如何如何,都是他不知道的。肥胖女人講的時候,自然要把自己當(dāng)年如何喜歡他,為他家做過多少幫忙的事都敘述一遍,老丫頭似信非信地聽著,聽得多了,也就有些信了。
歌詠比賽是分場進(jìn)行的,老人們不到劇場唱,由評委們到各個養(yǎng)老院評,最后結(jié)果是春輝養(yǎng)老院得了第三名,民政局發(fā)了一個獎狀還發(fā)了三千塊錢獎金。整個養(yǎng)老院喜氣洋洋的。趁著老丫頭高興,肥胖女人提出把政府發(fā)的拆遷補(bǔ)償款交給她保管,老丫頭一高興答應(yīng)了。肥胖女人走后他有些后悔,找到43床,問怎么辦。
43床問:錢給她了嗎?老丫頭說:還沒有。43床問:你給了誰?老丫頭說:村委會給了院長,院長替我保管著呢。43床說:你問問院長,看看怎么辦。
老丫頭去問院長,院長說:這是你的錢,你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你愿意讓我保管,我一分錢少不了你的;愿意交給那個老姨,我就給了你,由你給她。老丫頭說:她根本不是我老姨,給了她,還不如給了小劉呢。要不,你讓小劉回來吧!
院長眼睛紅了,好長時間沒說話。
幾天后43床回了一趟家,他讓兒子帶著他在外面找了兩天,終于明白這個城市太大了,遠(yuǎn)遠(yuǎn)超過宋代的城市,在這里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貋頃r他覺得對不起37床,他到超市里買了一包綠豆餅,沒想到在門口看見了小劉,一瞬間他臉上像戀愛一樣飛起紅暈,他抓住小劉不松手,兩人說了好多話,直到超市領(lǐng)班對小劉發(fā)出警告他們才分開。
在兒子反復(fù)催促下,他上了樓。兒子給他提了一大箱子書,他手里捧著綠豆餅,一上樓看到37床在樓梯口坐著,眼睛望著樓下。43床說:你怎么還在這兒坐著?
37床問:把我的信給他了嗎?43床把綠豆餅遞給37床,說:給了,這是小劉讓我?guī)Ыo你的。37床接過來緊緊摟在懷里,把里面的綠豆餅都揉碎了!
她說:你告訴他,我死不了,我等著他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