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劍
花開花落又一年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
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李煜《長相思·一重山》
流水、遠天、秋陽……一切都靜靜的。
靜靜的云天,靜靜的山影,靜靜的想一個人沿著遙遠的地平線策馬而來,馬蹄踐踏著的菊花飛滿視野,一朵朵、一瓣瓣似飛蛾的撲火,又如少女的狂吻——那種心甘蹂躪和死亡,依然不放棄癡愛的忘我激情,猶如火花般飛揚著四濺。
隨風來了又去的煙波,悄無聲息從高空劃過的飛鳥,也像從歷史深處走來又離去的一些人和事,走過了、喧響過了,就不再留有痕跡。
一重山,兩重山……山山不盡。而時光,僅轉瞬間,背后——已是漸深漸暗又漸遠的流年。
人還在塞外,雁已過邊關。我想象不出遙遠的刀光劍影,也想象不出生離死別和總也揮不去的思念。只想象著風從河的對岸飄過來的時候,我的長袖揚起的同時,也拂動起你漸行漸近的裙擺。
花開花落,季節(jié)總會帶來漫天飛舞的蜂蝶,打開又一個全新的世界,我愿醉死在你的懷里,也像蜂最終的死于花叢,即便千年后的再次復生,也不想掙脫著起來。
淹沒雨夜的足音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李煜《長相思·云一緺》
窗外林立的樓宇叢叢無際,夜幕封鎖著晶亮的雨簾,無定向的秋風裹著濕淋淋的心思撞來撞去,此時此刻,你是否還在路上?
你在朝著我的方向走嗎?燭光搖曳,相思的淚從不曾干過。鐘鼓已響三遍,雨水浸泡過的雞鳴沾稠而凝咽。
已是深秋了,一些該走的事物還沒有走遠,另一些不該來的事物已在路上。我知道,一個注定沒有結果的等待早晚都是傷,可我寧愿等待,寧愿一個人獨自承擔起兩個人的傷害。
秋天——本來就是收獲的季節(jié),不到雪封大地,說結束還早。一些事物的熱度在慢慢降溫的同時,另一些事物的陰影也在慢慢向我靠攏。誰在樓宇的縱深處彈斷了一把豎琴?誰又在不安抖動的羅被下輾轉反側?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在愛里沉陷,年復一年,在日夜交替中不停愛著,用我的皺紋、淚眼,用我的憂慮和焦心,也用我深深埋藏于胸腔底部的噪音……
一次次,我用右手握住自己左手冰涼的手指,試圖感覺到你遙遠迎來的氣息。幾近凝結的血液,也早已不再沸騰。但我依然深信著你的到來,依然想象著你孤獨的身影,傾聽著你穿越萬水千山朝著我奔赴的足音。
不嘆命運多舛,只感恩生活,感恩你,感恩那些在我身上留下沉重的所有人,使我在生命的每一天,都能夠像雪下封凍的山峰一樣,堅固到血液和骨髓。
砍不斷的手足情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李煜《清平樂·憶別》
宮殿下,臺階上,我良久的佇立穿透歲月深處的日子,卻感覺不到你的悄然走近。春已過半,落梅點點,如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從善、從善——我親愛的弟弟從善,你為何還不回轉?不是早就說好了的,你要陪我一起來賞梅的嗎?
南唐的萬里江山是我的,也是你的,更是全天下人的??蓢@我貴為南唐天子,卻連自己最最親近的人也不能庇護,你的屈辱扣留,又何能挽得了這偏安的殘喘?
從金陵到汴京的路,何止——只隔著一道長江的天塹?鴻來雁去的高空下,閃爍不盡的刀光劍影,無休無止的枕戈待旦,我空有滿腔詩情,卻無力駕長車中原馳騁,接你回屬于我們共有的金陵。
其實,我也并不在乎,自身生命的長與短,也懂得一個人活著,怎么樣才算得上體體面面??晌颐鎸Σ涣说闹皇切沱惤系纳`涂炭,壯美山河的滿目瘡痍。
我不能拱手相讓的,是南唐的萬里山河;同樣的,我不能不倍加惜護的,是兄弟的手足情深。
我知道,除了寫詩填詞,我不是一個可以征服天下的人,我也會像一個普通的人一樣,有著屬于自己的七情六欲,有時候也會莫名其妙的情緒低落,也會一個人靜靜的發(fā)呆和哭泣,就像此時此刻的觸景生情——我的很痛很傷感的想你。
一些草開始枯黃的時候,另一些草也正開始返青。人的一生,注定不能與水的一生一樣,不管流到哪兒都是家園,都有歸屬感,都會有愛情和懷念。即便是水,也總有著過多的低陷和順從。
如果可以置換,我寧愿羈押北國汴京的是我;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們能不能再一起出生在與世隔絕的山野,永遠像長不大的孩子,一生一世的倆小無猜?從一個原本的山村野孩子,回到一個山村野孩子的本真?
無法傾訴的疼痛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里浮生。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烏夜啼·昨夜風兼雨》
在白山黑水之間,血液流淌出來,抑或噴射出來都只有凝結,這——一種結果。一些注定可以分享的快樂和幸福,一些注定無人理解也無法傾訴的痛疼,冥冥隱藏于生命深處,屬于命運終極也解不開的結。
一個角度和位置,與另一個位置和角度,如果一定非要扯上什么因果,無非就是千年前你攀爬一生的蹤跡,與今天我時常穿越馬路上的斑馬線連在一起。
一切從昨夜開始,從一個真命天子到“違命候”開始。沒有昨天,從此也不再有昨天,有的只是風雨交加,遮窗的帳子被秋風吹出的颯颯聲響;有的只是夜的深沉里,窗戶外傳來的令人心煩意亂的秋雨聲。
不知道,夜的路會有多長?但眼前的蠟燭燃燒的已所剩無幾,計時的壺中水也漸漸漏盡。一個生的自己和一個死的自己交織,不是生死離別,卻又勝似生死別離!夢中的太陽沒有升起,月亮也沒有出來,黑暗像漫溢的湖水,從此岸失足落下,沒有重新上來的路,卻又不知彼岸會在哪里?沒有鳥鳴,也沒有人語,深沉沉的夜色封堵了所有活口。
是的,人世間的事情,如同流水東逝,說過去就過去了……“想一想我這一生,就像做了一場大夢”——這是許多人感嘆過的,在“我”的千年之前有之,在“我”的萬年之后亦然。
沒有人能替代另一個人心中的傷,即便是他最為親近的人也不能。無法傾訴的疼痛,說與不說,都不能減負和療傷。
風過家國四十年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煜《破陣子·幾曾識干戈》
人世間的黑暗與傷痛,那是一些塵埃般飄散在時光深處的低微。四十年的歲月,一個人的一生,還沒有走完??扇缃?,一個家、一個國、一片三千里的山河和許許多多的人生,卻已走到了盡頭。
那縱橫連綿的瓊樓玉宇還在,那與云天相接的龍塔鳳閣還在,那籠罩煙波深處的玉樹瓊枝還在,那浩浩蕩蕩奔流不息大江上的檣桅和帆影也還在……只是天變了,秀麗江南的屬性也變了,同時改變了的,還有你和我,還有——屬于我們原本的世界!
一片繁華中的升平歌舞,許多年了,守著這片秀麗山水的靜美,我們彼此忘記了近在眼前的烽煙戰(zhàn)火,忘記了遠處的狂風會吹過來,遠處的大雪會飄過來,遠處的金戈鐵馬也會襲卷著殺奔而來。
猶如一場下了一半的,欲言又止的雪……四十年的“國破山河在”,就像一棵茂盛的大樹突然停止了生長,一個人忍住了流了一半的淚,也像濃密的黑云層,忍住了耀眼的閃電和緊隨其后的巨雷轟鳴。伴隨亡國破碎了的,還有只屬于我和你四十年的希冀和夢想。
南唐四十年的基業(yè),僅一陣風,就被吹進了歷史的煙塵深處。如今君臣盡被俘掠,自此一別,從此,高聳的宗廟不再有人前來修繕,那些原本屬于李家的宮娥,又將花落誰家?
不可挽回的生離死別,也像玉石的不可挽回的破碎,從此,身陷暗無天日的異國他鄉(xiāng),也只能緘口閉目,癡癡傾聽遺留在江南,只屬于王城金陵的心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