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許
再也不去回想那黑暗慘烈的一天,再也不去回想那一場像噩夢般張牙舞爪的雪,再也不去回想?yún)⒓幽且淮螣o聊的會。
那日,天空陰沉沉的,如鉛一樣壓迫頭頂,紛紛揚揚飄著六角雪片,地面已經鋪上厚厚一層,雪,還在耀武揚威。從臺階上下來的一瞬間,急切、風風火火、惡劣天氣使得我失足了,重重地跌倒并滑雪一樣滾落雪地,半個臃腫的身體不折不扣實實沉沉地壓在左臂上,“咔嚓”,當時我的心臟一定聽到了一擊巨大的撕心裂肺的訇響,瞬間,我麻木了,躺在地上很久很久,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周邊沒有一個人,白茫茫一片,我差點昏死過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甚至還僥幸以為,或許和往日不小心摔倒了一樣,站起來,拍一拍褲腿上的雨水、泥灰,就完好沒事,繼續(xù)健步如飛。
艱難地,我緩慢掙扎了起來,幾乎是處于站不穩(wěn)的狀態(tài),身子向左邊歪斜,左手、臀部疼痛難忍,我試著努力地一次一次舉左手,意念中是舉起來了,但是,手臂依然下垂在褲袋邊,再試一試,手指似乎還能動彈。手臂越來越痛,用痛徹骨髓來形容還遠遠地、遠遠地不夠。
大禍降臨,很多時候是沒有任何預兆的。意外,出乎意料之外,大千世界每天都有意外的一幕上演。誰都不愿意不祥的意外降臨頭頂。不管愿不愿意,意外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悄然砸中。這一次,我沒能逃過僥幸。
帶著還掛在身體上卻已經不能舉起來的左手,我被陸陸續(xù)續(xù)聞訊趕來的同事、朋友送往所在城市的人民醫(yī)院。開始準備用小車,手不能自如彎曲,一彎就痛不堪言,我進不去。后叫來越野車,里面寬敞多了,身子得順著左手臂挪動,才能坐進車座。經過拍片,我嚴重中槍了,拿到單子,上面的白紙黑字如刀一樣刺痛了我的眼睛,縱然想把它撕個粉碎,我的手已奄奄一息,也卻撕不掉真實的結果:左肱骨骨折,意味著骨頭斷掉。我從來沒像這次一樣關注一個“斷”字,就是分開、分離之意,想想那斷魂、斷橋、斷腸人,心都碎了。我這個年齡,正是可以大顯身手的年齡,還可以做好多好多的事情,怎么突然就把我推向致殘的邊緣呢?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我壓根就沒有想過“致殘”會粘上我。
我?guī)缀踅^望,后面的路還要走下去嗎?怎么走呢?我想到了已故作家史鐵生,他的輪椅他的地壇,在苦難中一路走過;我想到了已故導演謝晉屋內門孔里一雙無瑕無憂的眼睛。難道從此以后我會帶著殘疾的身軀度過余生?我沒有退路,在保守治療與積極治療的抉擇中,我毅然倒向一把手術刀。我恐懼,我害怕,那幾夜,一閉上眼,我就被那寒光閃閃的刀嚇醒過來。我還想到了死,好一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保ā段遗c地壇》)
佛說,人要歷經一百零八難。我這是經歷了第幾難呢?后面還有多少未知的變故在等待我,像魔鬼一樣突然露出猙獰的面目,又很快消失。是不是我有作惡多端的嫌疑,上天以偷襲的方式警告我。我極度地懷疑,我是一個不可饒恕之人,以致接受這樣漫長的懲罰。摸一摸手臂,我再也沒有底氣說不屈、說風骨了,還未啟程出征,就折戟沉沙。
實際上,麻醉過后,我根本就沒有看到那一幕只在電視里上演的緊張畫面,醫(yī)生戴口罩、拿鉗子、紗布……室內靜得連一枚針掉地上都能聽見。甚至,連那明晃晃的刀我都沒看到,在藥物的作用下就安然睡去。只記得,躺在手術臺上,那位年輕的麻醉師貌似微笑問了我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后,我都還沒有察覺到他在我身上做了什么,后面的情況就一概不知,等我醒來,已經是抬回病房的時候了??磥恚脒M行一場謀殺,麻醉也算是一個溫柔的借口。假如就這樣走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文字、寫作、讀書等等,于生命的某個個體已經沒有絲毫的意義,生與死實際上就是一張白紙的距離;假如哪天我再摔重一點,或靠后一點,或者著地時不是手臂而是后腦,剩下的就是一串生命的省略號……
想想人之初,赤裸裸來到世間,是母親給了一個健壯的、完整的身體,經過半個世紀的風雨剝蝕,而今,身體遍體鱗傷,像一棟老房子漏風漏雨,飄飄搖搖。
媽媽,您給的滿頭烏黑頭發(fā),被我弄花白了、弄稀少了;媽媽,您給的一口光亮潔白的牙齒,也被我弄得千瘡百孔。這些,您都原諒了。媽媽,這次您還能原諒我嗎?您給的一雙完整的手臂又被我弄斷了。媽媽,古稀媽媽,我知道,您肯定不會打我,當您接到這個離噩耗僅差一步之遙的電話時,我不曉得您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那個晚上,您一定沒有睡好。翌日,在小妹的陪同下,您來到病榻前,看到一個標標致致、似乎有點出有息的兒子一臉蒼白,您緩慢地轉過了背……媽媽,對不起,在您的有生之年,我沒有呵護好您給的一切,身體的一個一個零部件像不安分的孩童一樣被我拆散、損壞,甚至丟棄,有些已經找不回來了。
媽媽,在夜里我哭了。夜深人靜,露開手臂,輕輕地,沿著筷子一樣長的疤痕,我反復用另一只手掌撫摸,也在傷痕中撫摸人生的酸楚。而在白天,我裝模作樣學會了堅強,也必須得堅強。
如今,走在路上,看到人們追追打打,嬉嬉鬧鬧,我唯有羨慕的份。我的手像媽媽的耳朵一樣,幾乎不抵什么用了,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我的左手恰如其分。還有,起跳、單雙杠、甩動手臂、爬高爬低……我統(tǒng)統(tǒng)不敢了,哪怕是家里修水電之類的雞毛蒜皮之事,只要是沾上爬樓梯,我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甩手”先生。連別人輕而易舉的舉手投足,我都羨慕得要死。時間一久,問題來了,由于左手長期不受力,右手顯然要肩負起更多的重任,一日我突然發(fā)現(xiàn),肩膀往右傾斜,露開兩只手臂作比較,右手粗壯,左手略顯瘦弱。
更為嚴重的是,和人一起交談,圍桌一起吃飯,我總要警惕左邊那個人習慣性的手語、手勢,時不時會用右手護住傷口,哪怕對方友好地輕輕一碰,對我來說,可能就是一次鉆心的痛。我卻從來沒有為此厲聲呵斥,畢竟人家不是故意的。我試圖想過,以什么樣的類似外交辭令的溫和言語提前提醒,“噯,我左手臂痛,別碰我”,總覺得別扭,萬一人家不會這樣,彼此就有些尷尬了。更可怕的是遇見久違的朋友、故交,總要握手、擁抱,或者還有什么更猛烈的動作,我一一做好應急對策,本能的熱情早被故作的矜持取代,僅止步于禮節(jié)性寒暄而已。我的熱忱、外向、偏執(zhí)、率直,一一在手臂的緩慢恢復下得以很好地遮掩,能不參加的社交活動我盡量不去參加,就像開車的人拒絕喝酒一樣理直氣壯。在泛朋友圈里,在原來熟悉的人眼里,我變了,變得不近人情,變得故作清高??傆幸惶欤視嬖V他們,不是大家所想象的那樣,我已然飽經滄桑,過著形單影吊的日子,像自閉癥患者一樣深居簡出。手臂時時刻刻提醒我,再也經不起折騰了。endprint
說起走路,我已經有了高度恐懼癥??吹脚_階、地面有水、路面不平,我就無比緊張。甚或不敢涉足,一如工兵掃雷察看后確認無礙再小心翼翼通過。更為擔心的是,也許還有許多看不見的路況、未知的征程坎坷,像惡魔一樣躲在某個角落等待我落井。期間在去鉛山縣英將百丈漈的五里山路、河道上,我小小心心用了超過別人一倍多的時間抵達,面對同伴的疾步邁進,途中我一次一次警告自己,慢下來,再慢下來,穩(wěn)一點,再穩(wěn)一點。憑借毅力,手握謹慎,我堅持走完了全程。回望走過的路途,慶幸中,我為自己捏了一把汗,告誡自己,類似的險不能再冒了。
說到鉛山,想起那次手術時同病房的一對鉛山汪二父子,在我面前,那個父親的應該是三十出頭的小伙子,情況比我要嚴重得多,因車禍致使盆骨等多處斷裂、移位,那幾日,每天采用牽引法先定位,再做手術。自始至終,從來沒有聽到他的喊痛,倒是其讀小學的兒子,也不幸在車禍中腳部骨折,一到晚上就嚎叫個不停,以叫喊緩解疼痛,可憐啊,我非常能理解,同情。堅強、再堅強,在我的鼓勵下,似乎有時小孩聲音會小點,也會乖順一些,其實,我是徹頭徹尾心虛的,哪有鼓勵小孩的本錢,我也需要媽媽陪在身邊。
媽媽,還要挨一刀,怎么辦?我好害怕。雖然手臂越來越趨向好轉,我卻是越來越恐懼。有時走在路上,偶爾也會遇到孕婦,挺著個肚子,很是驕傲的樣子,我就會非常的佩服女人,佩服她們的膽識、勇敢。明明知道,要過一道“鬼門關”(俗話比喻女人生小孩),還是挺身而出。都說這是女人的偉大,沒有受痛的男人根本沒有資格這樣說。看來在手術前,我至少應該向孕婦學習,學習她們坦然、無畏、堅毅等等品質。
醫(yī)生鄭重告誡我,左手手掌要常常握拳、伸開,不厭其煩地反復練習,要多揮動手臂,循序漸進,“左三圈、右三圈”,于是握拳、甩動手臂便成了我每天的訓練課目,每有點小小的進步我都會欣喜若狂。嗯,時不時我就會習慣性地揮動一下手臂,還是有點微痛,用右手去摸一摸左手臂,經脈并沒有恢復如初,畢竟縫了十四針,留下了二十余公分長的口子。必須聽醫(yī)生教導,閑暇之余,我就會揮一揮手,當然沒有那種指點江山的感覺,揮手之間,我就會想很多,想到后來就什么都不想了,這個時候腦子一片空白,靜靜地等待不想來臨的那一天。這是躲不了的。我的手一天天好起來,伸舉擴張的角度逐漸上升,10度、30度、50度、70度、90度……終于能夠舉過頭頂、齊平肩膀,意味著我離再挨一刀一天天近了。在冬天,或者春天、夏天、秋天……我會再次躺在手術臺上,手臂將再經歷一次利刃的無情切入。
唯一的安穩(wěn)的靠山就是媽媽。媽媽,我還要挨一刀,有您的目光,我斷然能夠面對,面對那明晃晃的切入。而那時,我早已被麻醉得人事不省……
但愿,那是一次浴火重生的切入。但愿,上蒼能還我一雙完整的手臂。
然而無論怎樣,都不必在乎一只手臂之殤,茫茫宇宙間,視作邈如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