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可

大師之怒：啟功請我發(fā)聲明

文/徐可

1993年6月的一天，啟功先生給我打電話，請我到他家去一趟，他有要緊事跟我說。

6月17日下午，我來到北師大紅六樓，啟功先生的“浮光掠影樓”。在北師大校園西北部，一片綠樹青草環(huán)抱中，規(guī)則地分布著幾幢磚木結構的老建筑，樓身呈磚紅色，因此被稱作“小紅樓”。這里環(huán)境幽雅，鳥語花香，綠蔭蔽日，曲徑通幽，是北京各大學中最有特色的建筑群之一。樓僅二層，住的都是北師大資深教授，如文學家、民俗學家鐘敬文，經濟學家陶大鏞，歷史學家白壽彝、何茲全等。文革期間，錢鍾書、楊絳夫婦也曾經在此小住。

上了二樓，按響門鈴，房門啟處，露出老人彌勒佛般的笑臉。出乎意料的是，屋里居然一個客人都沒有?？磥韱⒐ο壬x絕了所有的訪客，專門騰出時間來接待我這么一個小字輩，究竟要談什么“要緊事”呢？幾句寒暄過后，先生臉色凝重起來，鄭重地說：“今天請您來，是要宣布一個嚴肅的決定：從今以后，啟功不再為任何個人收藏的古字畫鑒定真?zhèn)?，凡有以‘啟功’名義在個人收藏的古字畫上題簽的均為假冒，概與本人無關?！边@番話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顯然是早有準備，并且要我記下來的。說完這番話后，先生似乎放下了一塊大石頭，表情也放松了一點，他懇切地說：“這件事我想了很久，終于下了這個決心，請您在報紙上為我發(fā)表一個聲明。”

啟功先生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他與上海的謝稚柳、北京的徐邦達齊名，是國內頂尖級的三大文物鑒定專家，有“南謝北啟”“南謝北徐”之稱。其中謝稚柳以藝術鑒定見長，徐邦達以技術鑒定見長，而啟功以學術鑒定見長。啟功對中國古典文學、文獻學、目錄學、版本學、考據(jù)學、歷史學、音韻、訓詁、書法等都有很深的造詣，故而他在歷代書法碑帖的鑒定和文獻考據(jù)方面，具有過人之處，為其他鑒定家所難以取代。鑒定文物是他的本業(yè)，為什么突然要“金盆洗手”了呢？

原來，最近一段時間，啟功先生發(fā)現(xiàn)有人冒用他的名義進行古字畫鑒定，并在贗品上以他的名字題字：此系真跡。這種造假行為在書畫市場上引起了混亂，啟功先生為此很憤怒，他不能容忍這種欺詐行為。經過反復考慮，他決定請我為他發(fā)表一個聲明。說到這兒，啟功先生的情緒又激動了：“有人假冒我的字畫，我無所謂。可假冒前人的字畫，還拉著我作假證明，這無異于在法庭上作偽證??！這不是坑人嗎？”先生眉頭緊鎖，顯得非常焦急：“我對這種行為必須講話，這與造我的假字不同，這是以我的名義欺詐別人，對這種犯罪行為，我要保留追究刑事責任的權利！”

啟功先生給人的印象，一貫是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這是我唯一一次見他發(fā)怒，可見先生確實動了氣。于是我們就商量怎么發(fā)布這個聲明。商量的結果是我寫一篇文字，他親手寫一個書面聲明，一同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

談完聲明的事，我們又聊起了別的。那天下午，平時賓客盈門的“堅凈居”，始終沒有人來打擾，他把這么寶貴的半天時間都留給了我，可見他對此事的重視。那天老人興致頗高，他談天說地，品人論世，妙語連珠，談了很久。我怕累著他，一再告辭，可他一再挽留，一直聊到華燈初上，我才終于辭別。

回去后，我很快就寫了一篇文章，題為《能與諸賢齊品目，不將世故系情懷——堅凈翁啟功笑談古今》（啟功自號“堅凈翁”），在文章中宣布了他的決定。6月22日，我把手寫的稿子送給他審閱；7月3日，又去取回他改定的稿子。啟功先生看得很認真，他拿著鉛筆邊看邊改，細致到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把文中所有贊揚的字句全部刪了。改完后又拉著我坐下來聊天，還向我展示他剛剛寫完的一首懷人詩。啟功先生長期失眠，身體不好，白天又人來人往，那個書面聲明始終沒有寫出來。后來和他的助手商量，就不等了，把文章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了。

文章發(fā)表后，在文物界、收藏界震動很大。驚訝者有之，惋惜者有之，不解者有之，懷疑者也有之。以啟功先生在文物鑒定領域的崇高地位，竟然宣布不再為個人鑒定文物，確實令人震驚。好幾年以后，某著名文物書畫經營企業(yè)總經理見到我，還詳細詢問此事，表示不解。啟功先生平素為人謙和，心善如佛，很少疾言厲色，其實他是外圓內方，在原則問題上絕不含糊。多年之后，我在《啟功口述歷史》中，讀到他對自己年輕時所犯的一個過失的反省，對他的為人更加理解和崇敬。

在我與先生十幾年的交往中，像這樣嚴肅、認真的談話屈指可數(shù)。如今20多年過去了，啟功先生去世也 12年了，他老人家當年嚴肅、認真而又焦急的神情宛然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