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陽
對雷海宗而言,歷史是由史識所統率的材料,假如沒有史識,不過是一堆死的材料而已。
一
德國史學家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出版于1918年,10年之后,英譯本問世,風靡歐美,成為一時顯學。從上世紀30年代起,雷海宗先生作為文化形態(tài)史觀的倡導者,他在清華大學開設“西洋史學名著選讀”,使用的即是英譯本,他系統地講授了斯賓格勒這一著作。
斯賓格勒認為,世界歷史是各種文化的“集體傳記”,每一種文化,皆是一個有機體,它有自己的觀念、情欲、愿望、情感以及死亡。文化是人類覺醒意識的產物,而歷史的世界是一個由多種文化形態(tài)組成的多元的世界,各種文化皆以自身獨特的方式產生、發(fā)展和衰落,各自具有其他文化所不可替代的特殊性質。
斯賓格勒把世界看作是正在生成的、歷史的,因此他獲得的世界圖象便是有機的、象征的,他稱之為“觀相的”。他一再運用“生命有機體”“文化有機體”的概念,至少包含兩層意思,其一,各部分有機地聯系起來構成一個整體;其二,它包含著從出生到成長,從衰老到死亡的有機的生命過程。
從斯賓格勒預言西方文化正在走向沒落的這部書中,中國學者認識到,人類的歷史和文化自古以來就是多元的,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相互獨立、各自發(fā)展,在價值上沒有高下的。就橫向比較而言的,中國文化是西方文化之外的一個獨立的體系,而非低一個等級的文化??v向來看,一切真正的歷史都是現代史,需要史學家的個人生命,依靠藝術的直覺、天才的慧眼,來發(fā)現并建立歷史的形態(tài)。雷海宗的文化形態(tài)史觀,主要源于斯賓格勒。此外,他翻譯意大利史學家克羅奇的著作《史學的理論與實際》,其中有言,“史料本身無論如何豐富,也不能產生這類復興運動。尋找史料的是人心;若無人心,史料仍是散落沉死的。我們若要真正明白歷史,就必須知道人類的精神就是歷史,就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同時也是一切以往歷史的產兒?!?/p>
二
雷海宗(1902-1962),1922年于清華大學畢業(yè),庚款留學美國,1927年從芝加哥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歸國任教。他具有代表性的論文均發(fā)表于1935年之后的幾年中,《斷代問題與中國歷史分期》刊載于《社會科學》1936年2卷1期,《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在1940年2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他獨創(chuàng)性的觀點是,以公元383年淝水之戰(zhàn)為界,將中國4000年的歷史分成兩大周。第一周稱之為古典中國,“大致是純粹的華夏民族創(chuàng)造文化的時期,外來的血統與文化沒有重要的地位。”第二周,則為胡漢混合梵華同化的中國,“一個綜合的中國,雖然無論在民族血統上或文化意識上,都可說中國的個性并沒有喪失,外來的成分卻占很重要的地位?!泵恳黄诟鞣治鍌€階段或時代,此五分法,源自斯賓格勒,認為任何高等文化有機體有其誕生、成長、鼎盛、衰落到敗亡的自然過程,就國家形態(tài)而言,從封建主義開始,經歷了貴族制國家(春秋)、戰(zhàn)國時代、帝國(秦漢)時代以及帝國衰亡時代。這個歷史過程的時限,雷海宗認為在1000到1500年之間。
雷海宗認為,“淝水之戰(zhàn)是一個決定歷史命運的戰(zhàn)爭,當時胡人如果勝利,此后有否中國實為問題。因為此時漢族在南方的勢力仍未根深蒂固,與后來蒙古、滿清過江時的情形大為不同。不只珠江流域尚未漢族殖民的邊區(qū),連江南也沒有徹底的漢化,蠻族仍有相當的勢力,漢人仍然稀少。胡人若真過江,南方脆弱的漢族勢力實有完全消滅的危險。南北兩失,漢族將來能否復興,很成問題。即或中國不至全亡,最少此后的歷史要成一個全新的局面,必與后來實際實現的情形不同?!保ā稓v史·時勢·人心》)
他的這一極具原創(chuàng)性的看法,對于那些堅持要讓史實自己說話的史學家而言,是走得太遠了。對雷海宗而言,歷史是由史識所統率的材料,假如沒有史識,不過是一堆死的材料而已。
中國文化二周說絕非向壁虛構,而是種族、制度、習俗和種種文物在空間上的拓展和延伸。對于第二周五個階段的文化,他的批評是嚴厲的。比如談及明朝,“有明三百年間,由任何方面看,都始終未上軌道,整個的局面都叫人感到是人類史上的一個大污點。并且很難說誰應當對此負責。可說無人負責,也可說全體人民都當負責?!薄霸谶@種普遍的黑暗之中,只有一線的光明,就是漢族閩粵系的向外發(fā)展,證明四千年來唯一雄立東亞的民族尚未真正的走到絕境,內在的潛力與生氣仍能打開新的出路。”(《歷史·時勢·人心》)
無論是對明朝政治的苛評,還是于南洋華僑開拓行為的贊譽,皆是遠見卓識。須知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改革開放在最缺乏資金之時,乃受益于南洋華僑的投資才得以啟動。
三
既然人類文化始終是多元共存的,就不該有價值上的尊卑和情緒上的褒貶,但實際上歐洲文化或說西方文化的強勢地位至今沒有改變。中國百余年以來的各種學術思潮,無不以西方為標準。比如20世紀以來中國關于文藝復興的話語就未曾斷絕,先后以章太炎的古學復興、胡適的新思潮和李長之的戰(zhàn)火中的文藝復興為代表,不絕如縷。西方的文藝復興,是重新點燃他們對于希臘羅馬時代的文化熱情,特別是在基督教之前的那個時代。
雷海宗在1941年發(fā)表于《戰(zhàn)國策》半月刊上的短文《中外的春秋時代》,超乎同時代人喜言文藝復興的風氣之上,以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時代拿來做標準,當做高等文化發(fā)展上的“最美滿階段”和政治上的“穩(wěn)定安詳的狀態(tài)”。以此衡量西方歷史,那么西方古典時期的春秋時代,是公元前650年左右到亞歷山大崛起的300年間。斯巴達和雅典打了40年的仗,卻拒絕徹底毀滅一敗涂地的雅典,“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哲學使命,都在斯巴達俠義的一念之下,日后得有發(fā)揚的機會?!蔽鞣轿幕诙芷冢ɡ缀W诜Q之為歐西文化)的春秋時代,是宗教改革到法國大革命之間的三個世紀,又稱之為“舊制度時代”。現代西方與其說從文藝復興誕生,不如說是在“舊制度時代”中誕生更為準確,這是近些年西方文藝復興史的最新研究成果,與雷海宗70年前的看法驚人的一致。西方從法國大革命之后,便進入了“戰(zhàn)國時代”,這個時代的特點是大革命和全體人民參戰(zhàn),西方文化在19世紀和20世紀,都處于這一戰(zhàn)國時代。
依照雷海宗的標準,中國文化第二周的春秋時代是宋代。政治上有王安石的改革,學術上的代表是周敦頤、二程、張載、朱熹、陸九淵,文學有蘇軾、黃庭堅、秦觀、辛棄疾、陸游,書法有“蘇黃米蔡”以及繪畫上的卓越與輝煌等,雖原創(chuàng)遜比春秋,但其繁榮程度卻無以復加。
抗戰(zhàn)時期,雷海宗于中國文化第三期的預言和期待,乃是他個人“對祖國的拳拳之忱和寄望之殷”(劉家和語),今天看起來并沒有成為現實。我們雖然打敗了日本,內戰(zhàn)之后也建立了統一的國家,卻并沒有開出第三期文化。
假如文化真的是巨大的生長著、衰老著,有著自己周期和命運的有機體的話,它一定會依照自己的節(jié)奏去做完注定不可缺少的工作,而不會以人類的意志為轉移。妄談改造文化甚至文化革命,豈非過于自不量力?回顧過去的20世紀,對中國人來說,最難理解和解釋的,是持續(xù)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不知雷海宗先生會怎么看待?雷海宗于60歲之時過早病逝,沒有留下中國歷史方面的專著,最近出版的《中國史綱要》(應是講課提綱),異常精彩,包含有大量的個人體會和獨到史識,值得細讀深思。以雷海宗對中國歷史研究之深切、思考之透徹,讀者應是有所期待的。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