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菽
我走上心理學的道路有一半是偶然的。我的心理學歷程大致可分為六個階段,即十年定志、十年仿徨、十年探路、十年依傍、十年自強、十年播揚。
讀中學時,我的興趣很廣泛,除喜歡讀書外,對書法、美術等也很有興趣,還在小報上發(fā)表過篆刻習作。那時我就已讀了不少我國古代思想家的書,尤其喜歡宋代哲學家朱熹的著作,并作詩言志,希望自己將來也能成為像朱熹一樣的大學問家。因對哲學感興趣,中學畢業(yè)后就報考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在大學課程中有門心理學的課,當時只是覺得頗新鮮,但由于內容較簡單,并沒有引起特殊的興趣。在大學后期,美國哲學家和教育家杜威到北京大學講學。他的演講對我很有吸引力,每次都去聽。由此引起了我對教育的興趣。在北京大學的幾年中,正是五四運動時期。我作為這場運動的親身參加者和32個被捕青年之一,受到了一次真正的革命洗禮。它促使我考慮一個嚴肅的問題,即帝國主義為什么總是欺負我們?想來原因有多種,但就我們自己講,一個根本原因,就是我們的國家太弱、太落后了。我想,要使我國強盛起來,就必須大力發(fā)展教育。
1920年,由北京大學畢業(yè)后我考取了官費留學?;谝环N“教育救國”的思想,加上杜威講學的關系,對美國的情況較為熟悉,因此決定去美國學教育。到美國不久,思想上又產生了一個變化,感到美國的教育不一定適合我們中國的國情,用美國式的教育未必能解決我國的問題。因此想改學別的。當時在所學的課程中也有心理學課程,并巧遇先期來這里專修心理學的蔡翹和郭任遠。從他們那里我增進了對心理學的了解,覺得心理學作為一門研究人的科學十分重要,它既與教育密切相關,又顯然比教育更帶有根本的性質,是一門基礎科學?;谶@種認識,便決定改學心理學了。當時在心理學中已有不少學派,對許多重要的心理問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又使我感到心理學還不大像一門科學。然而,這一現實狀況非但沒有動搖我要學心理學的意向,反而更加堅定了我畢生要致力于心理科學的決心和信心。我堅信心理學必然會發(fā)展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因為它有不容否認的研究對象即心理現象。而且正因為人有高度發(fā)展的心理才能成其為人,才能做各種各樣的事情。由此可見,心理學的重要性非同一般。既然如此重要,越是不成熟,就越是需要更多的人去加強研究,并且更重要的是要去找出它所以發(fā)育不良的原因。就這樣,我一心愛上了心理學,并立志為它的科學化而奮斗終生。
1927年回國后,應聘到南京第四中山大學(后改稱中央大學)理學院心理學系任教。我以為從此就可以安定下來專心一志地研究我的心理學了。至于國家和社會上的事,自有別人去管,用不著自己去費心,以致成了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的大炮和蔣介石政府的不抵抗日寇侵略而積極“剿共”的反動政策促使我醒悟,使我再也不能一心抱著心理學而不關心國家大事了。事實上也確實沒有條件從事研究。我的美好理想成了泡影,加之我當時還沒有能夠認識到心理學的根本問題所在,同時也還沒有能找到提高心理學科學性的正確方法和途徑。這些情況使我一度感到彷徨雖然志向并末動搖。
抗戰(zhàn)期間,我雖夠不上一個重要的頭面人物,但起碼可以說是一個相當活躍的分子。在重慶的八年中,參與發(fā)起成立了九三學社、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等進步組織,終日棲棲惶惶,東奔西跑,幾乎完全荒疏了“正業(yè)”。在此期間,雖然沒有開展心理學的實際研究,但仍一直堅守著自己的專業(yè)崗位,更重要的是學術觀點卻開始轉變了。通過自學,對馬列主義基本原理有了初步的、最基本的了解,并在辯證唯物論指導下,對心理學中長期爭論的問題進行了初步的思考、研究,以求為心理學的發(fā)展探索一條新的道路。
我國過去的心理學一向都是照搬西方的。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來年中,我國心理學從體制到內容則又完全照搬蘇聯(lián)的一套。我也是學習的一個積極分子,急于了解馬列主義指導下的蘇聯(lián)心理學究竟是個什么樣子,以為改造和發(fā)展我國的心理學取得經驗。這在當時是有積極意義的。但由于一味盲從,缺乏分析鑒別,這就難免不給我國心理學的發(fā)展帶來許多不利的影響,以至在某種程度上妨礙了心理學在我國的正常發(fā)展。
到了這時,我已開始意識到,我國心理學之所以發(fā)展緩慢的一個主要原因,就自身而言,就是依賴外國之心太重,不聯(lián)系我國實際,缺乏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新。只有克服這一頑疾,我國心理學才能盡快發(fā)展起來。我自己更應身體力行。不幸的是,1963年春我突發(fā)心肌梗塞癥,幾瀕于危。接著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心理學被定為“偽科學”,我自己也被打成“牛鬼蛇神”。在病魔纏身和十年動亂的困境中,我掙扎著完成了50多萬字的《心理學簡札》,并于1983年正式出版。通過寫《簡札》,我自以為明確了不少心理學中的基本理論問題,對心理學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也看得更清楚了,同時也明確了我國心理學應該怎樣發(fā)展。我更加確信,我國心理學要健康而迅速的發(fā)展,就必須在辯證唯物論指導下,解放思想,自強自立,走我們自己的路,對外國的心理學要積極而有鑒別地學,但決不能再一味仰望于任何外國。
粉碎了“四人幫”,我國開始進入一個以四化建設為中心的新時期。社會的需要,促使我國心理學迅速恢復并得到前所未有的繁榮發(fā)展。形勢喜人而又逼人。此時,我已年逾八旬,自知余年有限,但要做的事仍很多,只得以只爭朝夕的精神奮力播揚,以期多做一些貢獻。
回顧我60余年的心理學歷程,只能說已摸索到了所要探尋的心理學的門路,也可以說是入了門而接近登堂了,而所要入的室則還迢迢在望。瞻望心理學的遠大前程,不得不寄殷切厚望于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