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峰 藝術評論家、策展人
一直以來,動物都以一種特殊的他者方式存在于人的歷史和當下、杳渺傳說和日常生活之內(nèi):作為敵人的動物,作為食物的動物,作為勞動力、戰(zhàn)斗力的動物,作為伙伴的動物,作為崇拜對象的動?物。
動物的世界與人的世界彼此重合、相交、纏繞,作為他者的動物,即使不是人的最初來源,也是人類進化史上的重要參照;即使不是人的存在根基,也是人類維生和開展日常生活的關鍵支撐;即使沒有完全占據(jù)祭祀、崇拜、祈求的核心領域,也是人類宗教生活、政治生活難以舍棄的坐標。與此相應地,伴隨著有關人的紛繁話語和知識出現(xiàn)的,是諸多有關動物的話語和知識,有上古的傳說,金牛的崇拜,鯤鵬的變形,龍的傳人,利維坦的想象,獬豸的辨善惡,有動物的分類學、行為學、心理學、倫理學。動物的身影散布在人類整體文明的歷史進展里,也彌漫在個體的敘述、想象、崇拜、思考,甚至謾罵、攻訐之中;有時動物被升格,有時又被降格;有些動物被贊嘆,有些又被貶低;有時人之為人的根本在于拋棄其與動物的共性——動物性,有時人之為人又必須重獲某種動物性。動物與人的相異與相同,恰恰劃定了人之存在的柵格,無論是作為政治的動物、萬物的靈長,還是伴侶,人都孤獨地生存于動物的他性王國內(nèi)。
張同帥 《蝴蝶》 220cm×97cm
某種程度上,人和動物的根本區(qū)別,與其說是制造并使用工具,不如說是一者在生死較量中占據(jù)了上風,獲得了毀壞他者身體的能力,一者攻占了他者的領地,一者令他者屈服,馴化了他者。正是在與動物的斗爭并獲勝中,人承認了自身,成為主人。在此,人類的進化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不是人的站立,不是人手持工具,而是人對動物的戰(zhàn)勝,人對動物的馴化,人對動物的超越,借此,人在肯定自身人性的同時得以否定自身的動物性。人獲得了支配者的形象,他顛倒并重新確立了自身與動物的關系,同時,更為重要的是,他掌握了確立這種關系的權柄??梢允且环N主奴的關系,可以是一種供給關系,可以是一種合作關系,甚至如今可以是一種伴侶關系。那么,如今畜養(yǎng)一條狗對人意味著什么?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遭遇一條狗又意味著什么?面對一只巨大的蟾蜍意味著什么?甚至,想象一條龍,一頭曠世難現(xiàn)的麒麟又意味著什么?
張同帥以木刻的方式試圖展現(xiàn)或者捕捉的,正是這些遭遇的時刻,想象的瞬間:行走的馬,嘴含骨頭的狗,狗的標本般的群像,龐大的壓迫性的蟾蜍,經(jīng)典的神圣的麒麟,以及儀式中的龍。在這些瞬間,不管是狗、馬、龍,還是麒麟,每一個動物都以一種靜止的、符號化的方式存在,它本身不帶有任何獨特性,雖然它們往往以個體的形式出現(xiàn)。因此,重要的不是這一條狗,或者這一匹馬,而是狗的普遍形象,馬的普遍形象,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人對于狗的日常印象,對于馬、龍、麒麟的普遍想象。
我們很難確定,對個體的人來說,想象、認識一只動物,一條狗或者一匹馬或者一條龍,是始于具體遭遇的時刻?始于對某一個名稱的首次呼喊?還是始于某種直接的天啟般的洞察?無論如何,在與動物的關系中,在遭遇動物的時刻,在展現(xiàn)動物的形象時,就像人以普遍的狗的形象出現(xiàn)在獨特的狗的群像中(人總是難以擺脫某種群體性),似乎很難有一種純粹的、直觀的、先于概念的個體的動物經(jīng)驗。這恰恰是張同帥作品中最困難,同時也最打動人的地方。他極力以最為模糊的、最為印象的方式記錄個體對動物的獨特經(jīng)驗,卻始終難以擺脫先于自身的某種集體經(jīng)驗的陰影,這陰影籠罩著一切個體經(jīng)驗,籠罩著一切基于個體經(jīng)驗的創(chuàng)作、反思和抵抗。與此同時,也正是在這巨大的、難以擺脫的陰影之中,個體訴諸自身的印象、反思和抵抗才散發(fā)出了動人的光芒。
木刻的力量也在恰恰于此得到了釋放。在張同帥的創(chuàng)作中,木刻是以一種自我否定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或者說,他試圖以非木刻的表達方式探索木刻的新的可能性。在木刻的集體經(jīng)驗中,反木刻的個體探索呈現(xiàn)出別樣的生機。在這一點上,畫面中的內(nèi)容(個體的普遍動物印象)與畫面的呈現(xiàn)形式(反木刻的木刻)是完全相容的。在張同帥以一種悲劇性的姿態(tài)捕捉個體的普遍動物印象時,木刻的巨大陰影中也閃爍著充滿生機的微光。與此同時,閃爍著微光的,還有人與動物的慣常關系領域:某一個時刻,人徹底拋棄了站立的能力,融入了狗的群體圖景中;某一時刻,作為人的可逝生命之痕跡的枯骨,面臨著淪為狗的食物的危險。
與個體(人或者動物)的可逝生命相對照的,是另外一種神圣的動物,無生命的動物,想象中的動物,象征性的動物。龍和麒麟正是這樣動物。想象的動物總是以一種難以擺脫的方式留存在日常生活的縫隙之中,它在集體性的儀式中浮現(xiàn),在政治的神學中飛騰,在民族的圖騰中永存,它隱藏在個體和群體的腦海深處,總是借助個體的無助瞬間或群體的激昂時刻現(xiàn)身,伴隨它的,總是某種難以觸及的、難以捕捉的、難以理解的有關機遇或者災難、墮落或者復興的神話。張同帥提醒我們,任何有關集體神話的講述,任何有關神圣動物的想象,都是危險的,因為在無生命想象面前,個體的經(jīng)驗、個體的思考、個體的身體和生命都極為脆弱:正如狗難以擺脫其對骨頭的本能追逐,人在否定自身動物性的道路上,永遠難以逃脫動物之動物性對他的圍捕。在這個意義上,張同帥以個體的普遍動物印象所展現(xiàn)的,與其說是浮現(xiàn)于人之日常生活中的動物王國,不如說是潛藏在日常生活中的人的動物性。
張同帥 《黑馬 》 200cm×150cm 木刻版畫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