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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明之:老上影的“一支筆”

        2017-09-06 02:48:58陸壽鈞
        上海采風(fēng)月刊 2017年9期

        文/陸壽鈞

        艾明之:老上影的“一支筆”

        文/陸壽鈞

        老了,病了,我已無多少能力再去為社會作出貢獻,也就甘愿被社會邊緣化了,竟連40年來一直亦師亦友極為知心相處著的艾明之老師走的噩耗,也是在事后才偶然知道的。沒能去送送他,實在說不過去。好在我們有約在先,我還能用他喜歡的方式為他送行。

        老艾生于1925年,比我大17歲,由于他在40歲之前就創(chuàng)作了《偉大的起點》《護士日記》《幸?!贰饵S浦江的故事》《春催桃李》《青山戀》等電影劇本,還有《鋼鐵的力量》《幸?!贰秱?cè)影》等話劇劇本,以及《浮沉》《火種》等多部長篇小說,對于從小也愛好文藝的我來說,確確實實是看著他的作品和唱著《護士日記》中的插曲“小燕子”長大的。他的作品曾從精神上哺育了我,他一直是我青少年時代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作家、大編劇。

        1963年,我21歲從學(xué)校畢業(yè)被分配到上影工作后,才對老艾有了一些了解:他不但是位高產(chǎn)的作家和編劇,而且其作品因高質(zhì),既轟動過社會又獲得過不少榮譽——《偉大的起點》于1954年獲文化部頒發(fā)的電影文學(xué)劇本獎,長篇小說《火種》曾得到過茅盾先生的贊揚和推薦,并親自為其寫了長篇評論。當(dāng)時的上影,名家大家云集,對業(yè)務(wù)上的要求可高著呢,而就編劇這一行當(dāng)來說,能被公認(rèn)列入這一行列的只有“一支半筆”,老艾就是其中的“一支筆”,另一業(yè)務(wù)能力也很強的編劇卻只能算“半支筆”。從現(xiàn)在的稱謂來說,老艾該是當(dāng)時上影的“首席編劇”。老艾解放前就參加革命,對毛澤東的文藝思想身體力行,他堅信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新中國成立后,他為了反映好上海工人階級的風(fēng)貌,曾去工廠掛職深入生活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除了聽到過上面這些正兒八經(jīng)的傳聞外,還聽到過一則“花邊新聞”:老艾由于創(chuàng)作上的高產(chǎn),稿費收入也是上影“首席”。他為人大方,不僅外出吃飯總由他埋單,而且每收入一筆較大的稿費,總要請文學(xué)部的同事們?nèi)ワ埖瓿砸活D。據(jù)說家庭開支大為人又慷慨的大明星趙丹,有時手頭緊時也會瞞著黃宗英去向老艾借錢。這些,更讓我可望而不可及。

        想不到“文革”一來,這些都成了老艾的罪狀,他的作品被打成了“大毒草”。他的為人大氣被批判為“腐蝕革命群眾”。他與藝術(shù)家們的正常交往被揭發(fā)成了“組織”什么什么反革命“俱樂部”……總之,一切都被顛倒了,成了“文革”中首批被整的對象,一下失去了人生自由,并株連到了家庭,連還在中學(xué)讀書的女兒也被紅衛(wèi)兵亂剪了頭發(fā)。這個情節(jié),“文革”后被徐銀華寫入了《小街》之中,讓觀眾們看后唏噓不已……這次的“可望而不可及”,引起了老艾“粉絲”們的不平,老艾逝世后,著名作家、報人曹正文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文革”時還是一個中學(xué)生,曾給老艾寫過一封信,說他是老艾的忠實觀眾和讀者,他絕不相信強加在老艾身上的罪名,希望他能咬著牙度過難關(guān),“文革”后他倆成了忘年交。

        我沒有曹正文那樣的認(rèn)知能力和血氣,雖然我早在1963年就入上影成為老艾的“同事”,但真正讓我“認(rèn)識”老艾卻是在“文革”之后。那時,我雖被改行調(diào)入上影文學(xué)部當(dāng)編輯,但由于在“文革”中寫過幾篇“大批判”的東西,也要讓我“說清楚”。在這個過程中,讓我難以理解的是,有幾位昔日的所謂“好友”,竟會反目成仇,上綱上線地多次對我進行批斗,似乎非要把我打成什么什么后方肯罷休。此時,老艾等老同志出來說了話才算收場了結(jié)。當(dāng)我向他表示感謝時,他卻向我說起了“文革”中的一段經(jīng)歷:“文革”初他被揪出后,負(fù)責(zé)他“專案”的是他們海燕廠文學(xué)部的一位黨員編劇,該是他昔日的同事和同志,然而對他批斗得也很厲害,這種政治運動中“場面”上的事,他好理解。而讓他難以理解的有兩件事,一是“文革”前,有一次他得了一筆稿費后,照例請文學(xué)部的同事們吃了一頓飯,那位黨員編劇因公出差在外,沒能到場,老艾特意待那人回滬后在紅房子西餐館補請了他一頓。而如今,其人成了老艾專案組負(fù)責(zé)人時,竟把這件事也兜了出來,說成是老艾想要腐蝕他!二是當(dāng)老艾被隔離審查時,他又把老艾最心愛的女兒被紅衛(wèi)兵亂剪了頭發(fā)的照片拿給老艾看,這對老艾的刺激極大,差點被氣瘋了!接著,老艾完全失去了自由。當(dāng)幾年后,他的案子有了松動,他被押送到奉賢干校去勞動改造時,只見那人從另一輛車上下來,搶著為他扛鋪蓋,一下讓老艾“受寵若驚”起來,他哪敢讓他專案的負(fù)責(zé)人扛鋪蓋呢?后來才知道,在他完全失去自由的幾年中,那人也因莫須有的罪名被揪了出來,戴的“帽子”比他還大,這次也是被押到干校來勞動改造的……我聽后一下明白了老艾想要對我說什么。雖然他并未從任何高度去評說政治運動、評說政治運動中個人的作為,讓我接受教訓(xùn),但我真的明白了他想要對我說什么。我由衷地向他表示感謝:“艾老師,我會永遠(yuǎn)記著你今天給我所說的那件事,你還能給我提些什么希望嗎?”他笑了:“希望?希望只有兩條,一是此事我從未對他人說過,那人為我扛鋪蓋的舉動已證明他知道自己錯了,所以我是不會再去讓他‘說清楚’的。此事到此為止,希望你也不要再去說,要說也要等我死后,你能做到嗎?”我鄭重地點了點頭?!暗诙€希望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叫我老師,我們是‘同事’,你就叫我老艾吧,這樣,大家都舒服些!”于是,我從此就老艾長老艾短地一直叫到現(xiàn)在。

        在所謂的“說清楚”中,老艾曾在會上公開發(fā)表過這樣的意見:“對‘文革’中存疑的人與事,只要不是‘三種人’,說清楚了就可以了,不能硬逼著他們非要去深挖思想根源,非要去與‘四人幫’掛鉤不可。大家都清楚,如把這些材料放留在誰的檔案中,就會害了誰一輩子!我們這些老人都是歷次政治運動的過來人、幸存者,但若捫心自問的話,誰敢說自己沒有跟著政治潮流干過傻事說過錯話?”這些痛定思痛的真心話,讓我們幾個曾被“說清楚”過的青年人感動了一輩子。這些人都沒有辜負(fù)老艾的愛護,從此不再不知天高地厚地隨著任何潮流瞎起哄,不再讓政治異化自己的人格。清清白白做人,認(rèn)認(rèn)真真工作,在各自的崗位上都有所作為。這些人都與老艾成了忘年交,后來也成了著名劇作家的斯民三,在老艾離休后,每年都要去看他。斯民三得了重病不能出門了,就讓女兒去看他。斯民三“走”在老艾前面時,重病中的老艾曾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悲痛不已。而在老艾的追悼會上,斯民三的兩個女兒趕去代父送行……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從“文革”中吸取教訓(xùn)的,有的“老運動員”“運動”慣了,一有機會總要跳出來整人。在我擔(dān)任上影文學(xué)部領(lǐng)導(dǎo)期間,在老艾等老同志們的幫助下,得以妥善地處理好了一些棘手之事??上Ю习痪镁碗x休了……

        艾明之著作

        在“文革”后的這些年中,老艾作為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繼續(xù)拿起筆來寫出了不少好作品,選編成了六卷本的《艾明之文集》。作為一位著名的編劇,又創(chuàng)作了《小金魚》《海上生明月》《少爺?shù)哪ルy》《燈火萬家》等影視劇本。我有幸與斯民三一起同老艾合作了長篇電視連續(xù)劇《燈火萬家》的劇本,那時,老艾已離休,上影文學(xué)部也被撤銷了,我與斯民三都成了準(zhǔn)自由職業(yè)者,我們仨終日在一起,度過了一段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這是我與這兩位老友合作成功的唯一一個劇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了卻了長期來的一個心愿。我總感到,“文革”給老艾的打擊和損失是很大的,“文革”前他剛寫出長篇小說《火種》,進入了他寫作的黃金時期。如果不發(fā)生“文革”的話,他對中國文學(xué)和電影的貢獻肯定還要大得多。老艾是個明白人,他明白沒有“如果”,輝煌難以持久,所以對一切都坦然處之。

        當(dāng)然,仍然有他記著的事。在我的老同學(xué)、原上影副廠長、文學(xué)部主任孟森輝故世后,我去老艾家看望他時,他與我談起了孟森輝。他說,“文革”初他被揪出來后,遭大會小會批斗,誰都不敢再理睬他時,有一次他被批斗過后,孟森輝卻默默地遞給了他一支煙。此事已過去了近半世紀(jì),老艾卻還記著,不用他再多說什么,卻讓我同時對小孟與老艾增添了一份了解和敬意。

        老艾晚年,同輩的知心朋友大多“走”了,他更喜歡跟我們這些小一輩的知心人在一起。每每我去看望他時,總提醒我以后不要再帶禮品去,只要人多去去陪他說說話就可以了。他每年春節(jié)得了組織給老同志的慰問金后,卻總要找我們打打牌,他的牌藝比任何人都差,總是輸。他開著玩笑說來給我們發(fā)“壓歲錢”了!他跟我們在一起時,從未倚老賣老,更不裝腔作勢,往往說得最多的卻是他年輕時干過的傻事,然而恰恰讓我們感受到了他的真性情。他曾對我說過:“誰都有因年輕單純而干過傻事的時候,就連那些社會名流也如此,你們不知道我知道!”如今,我也老了,我之所以能對年輕人比較寬容就是受了他的影響。

        老艾曾當(dāng)過全國電影文學(xué)學(xué)會的首屆副會長,前幾年,學(xué)會給全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編劇頒發(fā)終身成就獎。老艾因年老多病無法去北京領(lǐng)獎。上影的領(lǐng)導(dǎo)讓我代去,行前,我給他打電話,首先問他愿不愿意由我代他去領(lǐng)獎。他在電話里笑了起來,說:“不應(yīng)你問我愿不愿意而應(yīng)我問你愿不愿意?這種讓人尷尬的差事,領(lǐng)導(dǎo)上明白,非你莫屬了!”我們同時哈哈大笑。然后,我也說了句真話:“是讓我代你去我才去的。說實話,讓我去代別人,我才不愿意去尷尬一番呢!”我們同時又哈哈大笑。領(lǐng)獎回來后,我又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會上的一些情況。并告知他獎狀和獎金我已交給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很重視此事,將親自登門向你頒發(fā)。他又哈哈大笑起來,說:“何必多此一舉呢?!蔽艺f:“這是領(lǐng)導(dǎo)交下的任務(wù),我完成后必須有此一舉!”我們同時又哈哈大笑,看得出老艾很高興,我為他的高興而高興。想不到事后,他一定要用獎金請我們幾個忘年交吃頓飯,更令我想不到的是,這卻成了我們的最后一次聚會……

        想老艾“走”前,我最后一次去看望他時,他已得了癌癥,我也因心肌梗塞兩次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在心血管中安裝了四個支架。我們卻仍然又說又笑,無半點傷感。不知怎的,他說到了我送他為上影老人們寫的書時,突然問了一句:“什么時候?qū)懳??”我說了實話:“一直想為你寫點什么,卻又怕不吉利。不寫吧,又怕我走在你的前面……”他想了想說:“那就等到你認(rèn)為該寫的時候再寫吧,反正我會看得到的。”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離開他家待我反應(yīng)過來后,不覺悲從心起……

        老艾用他手中的一支筆,寫下了能在中國文學(xué)和電影史上留得下來的好作品。又用他心中的“一支筆”,點燃了他周圍人心中的溫暖。他不愧為老上影的“一支筆”!

        我用我的人格擔(dān)保,我所寫下的以下結(jié)尾并非是文學(xué)語言,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當(dāng)那天凌晨,我鋪開稿紙開始寫這篇悼文時,突然一只不知從哪來的蜘蛛落在了我的稿子上……我明白了他所說的“反正我會看得到的”這句話,我為能用他喜歡的方式為他送行而稍有些許自我安慰,但失去老艾這位忘年交的痛,是很難撫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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