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
我的一生被過早地寵壞,我在嬰兒期的時候,仰面躺在嬰兒床里,吮著肉乎乎的手指頭,那時候我尚記得前世的事情,我記得我是在一個村莊長大,風(fēng)聲曠遠(yuǎn),鴉雀嘈雜,對面是一座長滿青苔的巖山,沒有樹,也沒有人,山石太滑,即便是鳥也棲息不住。村莊里住著嘮叨的老人和聒噪的孩子,我終日游蕩,不稼不穡,踏壞地里的莊稼,偷吃秋天的瓜果,往老人身邊扔點燃的爆竹,嚇唬一只過于沉默的野狗。我回憶前生這些無聊事情的時候,忍不住“嘿嘿”笑出聲來,我的母親便驚喜地向世界夸獎我:“快看快看,她笑了!”
如果專家們都認(rèn)為記憶是從四、五歲以上才開始的話,那么也許是我故意將自己的記事時間往前推了一段。我謹(jǐn)慎地保守著這個秘密,我裝成懵懂的樣子,按照預(yù)先設(shè)定好的路線長大,因為我料定此生一切早已安排妥當(dāng)。我心里住著這樣一個莫須有的人,一個秘密擁有前世記憶的人。我沿襲了我前生的習(xí)性,終日游蕩,并開始在我的童年胡作非為。不同的是,我此生失去了我的村莊,我在一個熱火朝天的港區(qū)長大。
這是長江邊一個古老的磯頭,據(jù)《水經(jīng)注》載:“江之右岸有城陵山,山有故城。”少年時讀到這一句,總是不解,右岸到底是哪一邊呢?我不會去問我的父親,因為他不曾識字。我不會去問我的母親,因為她過于嚴(yán)厲。直到某一天我在課堂上打斷了不斷把唾沫濺到我臉上的地理老師后,我才明白,面向河流的去向,左手邊是左岸,右手邊是右岸。
城陵磯在江右,長江之右。它的十二個碼頭沿著磯頭一公里長的岸線逐一排開。由于連年漲水的緣故,我的家從一碼頭搬到十二碼頭。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從一碼頭和十二碼頭之間游蕩徘徊。一碼頭地勢最低,最底層的窮人住在那里,故而水患最重。漲水時節(jié),總是暑假,我們便搬到港口的子弟學(xué)校教室里住,一間教室可以住兩戶人家。一到退水,學(xué)校也要開學(xué)了,我們又搬回一碼頭,水退了,房子里的墻壁上長滿桌子那么高的青苔,我們生活在四壁布滿翠綠青苔的屋子,那是我和弟妹們美好的畫墻。長大以后,我秘密地迷上了房屋設(shè)計這個職業(yè),我裝修完自己的房子,又讓母親從娘家搬出去給她裝修了一遍,我還試圖插手弟弟的房子。但我沒有遇見一個讓我滿意的設(shè)計師,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我的童年,他們不能理解我到底想要一間什么樣的屋子。而事實上,這棟屋子還孤零零地立在城陵磯的第一碼頭一隅,我時?;厝タ此?,也看望里面住著的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她曾經(jīng)是我們的街坊,我們搬走后她家搬了進來。她是我童年時代的最后一位見證人,雖然此刻她已完全忘記了我。我指給她看,那間房子的墻壁某處,我的母親曾經(jīng)在青苔上用樹枝教我寫自己的名字。
十二碼頭是父親工作的地方,從江邊往上走,見到平坦干凈得令人心里發(fā)空的一塊地,那就是十二碼頭了。這里地勢高,不用擔(dān)心水患。單位騰出一間辦公室,作為我們固定的居所,在這里度過了我童年的最后幾年。十二碼頭在港區(qū)的最北端,人跡少至,荒煙蔓草。長大以后,每次看見國外電影里,主人公沿著荒涼的馬路開車到某個詭異的塵土飛揚的加油點時,我便想到了十二碼頭。住在我隔壁的勇婆與我同歲,但他孔武有力,功夫超群,搶奪我的食物、玩具,并策反了與我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使后者死心塌地成為他的馬仔。他和他的馬仔一道,成功狙擊了我隨意游蕩的日子。
我的父親和勇婆的父親都是碼頭上的工人,不同的是,我的父親是吊車司機,勇婆的父親專門負(fù)責(zé)裝卸瀝青。我們的家就安在值班室的旁邊,每當(dāng)聽到父親說:“油罐車來了!”勇婆的父親就穿著超過膝蓋的套靴、戴著能罩住整條胳膊的橡膠手套去上班了。他上班去了,勇婆肆無忌憚,我就失去了庇護。我躺在值班室里,打開天花板上吱吱呀呀的吊扇,聽著外面樹上的蟬鳴,聽見勇婆帶著我的弟弟用竹竿做成的網(wǎng)子捕蟬的尖叫聲,他們捕累了,就跑到值班室來推我出去,勇婆用他的拳頭告訴我,吊扇只能給他一個人吹。我被趕出來后,就站在巨大的深淵般的瀝青池邊,看著黑乎乎的瀝青向池子緩緩地傾泄而下,刺鼻的瀝青氣味終年飄散在十二碼頭,燥熱和寂寥淹沒了我整個童年。母親總是囑咐我不能靠近那個池子,因為它深不可測,且性質(zhì)粘稠,掉下去絕不可能生還。
我被母親從瀝青池邊叫罵回來,只好獨自去研究狗尾巴草上毛茸茸的針芒。我常常可以從植物的針芒上看到跳躍的陽光,看到一整個世界的光芒。我看到針芒上的露珠里倒映著我的瞳孔,我的瞳孔里倒映著無數(shù)的針芒,我的眼睛被針芒刺痛,它們開始流下漫無目的的淚水。我研究完了狗尾巴草,就用開水去燙死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把蚱蜢的腿掰斷了喂給螳螂吃,我把小魚開腸破肚,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一切弱小的生命都可以被掠奪,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我的惡念。
吃飯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會聽見父母說:“河里浮起來一個尸體?!蔽覀兘愕苋齻€會放下碗筷往河邊走,去看熱鬧。圍觀的大人們總是議論,如果是男的,就是俯身漂起來的,如果是女的,就是仰面漂過來的。我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如此詭異和曖昧,使我覺得作為一個孩子是不應(yīng)該打聽的。這個河灣聚集了太多的亡魂,尤其是夏天的時候,每年總會有人從上游漂下來,全身泡得腫脹,面目全非。他們漂得太累了,就歇在十二碼頭的回水灣,等著被碼頭工人或者船老板發(fā)現(xiàn),像捕魚一樣把他們打撈上來,晾曬在河岸上,等著人們來圍觀。在那時,我從未覺得那些被泡爛的尸身跟一堆垃圾有什么區(qū)別,我看完熱鬧繼續(xù)回家吃飯。
有一次,河里同時漂上來兩具尸體。人們認(rèn)出這就是租房住在這附近的一對男女。這里偏僻,正是藏身的好地方。他們從外地搬來,租了一間小房子,做飯的地方就是走廊上搭的臨時棚子。沒有人問他們的來歷。他們平日在公共走廊上擺滿了撿來的礦泉水瓶子、紙箱、舊鞋子,他們偶爾收一些舊書回來,他們賣這些舊書和舊鞋。他們把鞋子和書堆放在一起,雜亂無章而又相得益彰。仿佛舊書舊鞋的命運就應(yīng)如此。仿佛只能如此。他們已經(jīng)在這個小區(qū)住了五年。女的幾乎永遠(yuǎn)處于懷孕狀態(tài),她要么大著肚子,東游西蕩,要么癟著肚子,四處嘔吐,昏昏欲睡。他們住在這里的期間生過四個孩子。人們還沒弄清楚孩子的性別,孩子就神秘地失蹤了。我的母親告訴我,他們把孩子賣了。而且這個女的也是男人買回來的,他們不是正式夫妻。他們躲在這里住,只賣破爛是賺不了幾個錢的。他們不斷地生孩子賣孩子。
我想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么。但他們現(xiàn)在雙雙浸死在了水里。有人說,他們是趁夜去偷從水上運來的木材而失足雙雙落水的。有人說,女人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這也只是揣測。這是我童年沒有解開的巨大謎團之一。
我的父親在十二碼頭辟了一塊地,種滿了綠豆,暑假的時候,我的父親叫我去酷熱的綠豆地里跟他摘豆莢,密密匝匝的綠豆植株擋住了風(fēng),擋住了外面的世界。我常常在綠豆地里一邊流汗一邊自言自語。綠豆們聽見了,它們開始吵吵嚷嚷,有些綠豆對我說的“要讓隔壁的勇婆吃點苦頭”這番話表示贊同,更多的綠豆沉默地?fù)u頭。我藏身在地里跟綠豆們說了太多的話,我把它們當(dāng)成我最親密的玩伴。到了第二天,父親把摘回來的綠豆散開在篾席上,放在門前的坪里曬太陽。我坐在廊下獨自玩著一個破舊的玩具。勇婆看見了,他像往常一樣準(zhǔn)備沖上來搶我手中的玩具,但是他沖得太快了,他踩著篾席上的綠豆了,綠豆們發(fā)出不懷好意的歡快笑聲,綠豆們迅速向旁邊滑動,勇婆雙手向空氣中抓了兩下,不出意外地什么也沒有抓住,他仰面倒地,坐起來捂著后腦勺,憤怒地望著我,尖聲叫喚。我愕然地看著他,忘記了這是我跟綠豆們的一個秘密約定。
好多個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我十二歲那年,我家率先從十二碼頭搬出來了。我們要搬去樓房住了。那時候,搬房子是按照工齡排隊的,我的父親家境太差,娶不到老婆,導(dǎo)致結(jié)婚太晚,所以盡管我和勇婆都是家中老大,但我的父親比他的父親大了整整十二歲。我們自然是最早搬出十二碼頭的。我們不再住碼頭上的臨時窩棚了,我們不用五個人擠在同一間房了,也不再需要馬桶。我們要住進家屬區(qū)的樓房了!我們會擁有單獨的洗手間!那是我童年最揚眉吐氣的一天。我炫耀地在門前搬著鍋碗瓢盆,不時偷瞟勇婆失落的表情。我感覺自己在飽受欺凌的童年這最后一天,因為甩出了樓房這一張王牌,完美地?fù)魯×擞缕拧?/p>
揮手自茲去。那次離別,仿佛是一個標(biāo)志。我在一瞬間結(jié)束了自己的一個時代。我擊敗的何止是一個勇婆。我擊敗的是整個的城陵磯十二碼頭。我被勇婆拳腳培養(yǎng)出來的自卑裹挾著暴戾之氣,將我被母親寵壞的復(fù)雜的身體充滿。離開了那個瀝青氣味彌漫的十二碼頭,我把堅韌的狗尾巴草、綠豆桿也一齊拋在了廢棄的童年現(xiàn)場。
很多年后,我回城陵磯,總是要去十二碼頭看看,那里依舊熱火朝天。當(dāng)年的瀝青池子已經(jīng)填成平地。我們住過的那棟平房已經(jīng)不在了,父親的綠豆地早已荒廢,十二碼頭不再運輸瀝青,而是改運大豆。我看見那里變成了一個豆油生產(chǎn)基地,從水上運來的大豆,不用經(jīng)過轉(zhuǎn)運,直接在那里生產(chǎn)成品牌植物油,運送到這個城市千家萬戶的廚房里。
現(xiàn)在,這里的上空,飄散著植物油的氣息。
我總是在那里呆想很久,我心存疑惑:我們真的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那么多年嗎?那些過往的日子究竟被吹散在何處去了呢?
我們離開勇婆后不久,他就因為打架被退學(xué)了。兩年后,他們也搬到家屬區(qū)樓房了,我們經(jīng)常會在路上遇到,但我們從不招呼,仿佛從來不認(rèn)識。
三十年后的一個夏天某日,我回城陵磯,弟弟說:你還記得小時候住在我們隔壁的勇婆嗎?
記得。
他昨晚死了。
怎么死的?
吸毒吧,倒在一個店子的卷閘門口。今早店老板去開門發(fā)現(xiàn)的。
為什么會倒在店子門口呢?
他家里人不理他了,他把家里的門窗鋁合金所有能換錢的都卸掉賣錢了,后來用刀逼著他媽媽要錢。他家里趕他出門了,換了鎖。
我內(nèi)心升起“物傷其類”這樣的詞。生活給了勇婆最后的沉重一擊。他死于一個燥熱的夏日。在那個人煙罕至的十二碼頭,他的童年與我的童年同樣孤獨。他的燥熱與我的燥熱相互慰藉。他的暴戾與我的暴戾殊途同歸。從表面上看,我是被欺負(fù)的那一個。但其實,我們都早已被瀝青窒息,滯留在那些燥熱的夏天,那些樹上的鳴蟬、那些地里的綠豆、那些水上的浮尸,都是偽裝來試探我們善惡的使者。我早已不記恨這個粗壯孔武的童年玩伴,雖然長大后的我們不再說一句話,連眼神的交匯都會躲避,但我像懷念一個親人一樣懷念他,懷念那個碼頭上的一切。
多年以后,我嫁給了一個與我童年沒有共同經(jīng)歷的男人。這個男人在村莊里長大,像我前世的寨子。婚后某日,我拿了幾張婚禮上的照片回來,婆婆對照片上一位客人評頭論足:這個人不好看,女的太高了不好看,又不是窯神。
我木木地,問,什么窯神?
她說,燒窯的位置就有窯神。窯神就是洞高的呀。
婆婆是平江人。洞高,平江方言的意思就是很高很高。
我繼續(xù)木木地說,你怎么知道窯神很高呢?
“我哩農(nóng)村人都看到過啦。有一回慶雁子從街上回來就病了,好久不得好,鄰居去看他,他無意中說起回家時有個個子洞高的人在路上喊噠他:‘到我這里喝杯茶去咯!他看著不熟,以為就是附近鄉(xiāng)鄰,但當(dāng)時急著回來,就沒去喝茶。鄰居一拍大腿:‘那是窯神喊噠你啦!窯神喊你你不理,得罪他了啦!慶雁子于是恍然大悟,家人到燒窯的地方去擺了一個祭,窯神原諒了他,慶雁子立馬就下地能走了。”
我心里十萬個為什么一下就奔涌而出了,那你們那個老家到底有好多窯神咯?是不是農(nóng)村隨便都可以碰見窯神???那我要是碰見個子高的人怎么辦啊,我怎么知道他是窯神還是普通人呢,慶雁子沒去喝茶,也生病了啊。要是窯神叫我喝茶我真跟他去了的話,那會把我?guī)У礁G洞里去燒死嗎,是不是就回不來了??!那到底要不要理他?。??
婆婆說,萬事萬物都有神,所以要小心,不能沖撞。燒火的地方有灶神,水井邊上有井神,河里有河神,塘里有塘神,鏡子里有鏡神……我哩農(nóng)村有些人無緣無故地腳痛,不得好了,那是被土地神射了一箭。
為什么土地神要射人一箭呢?
因為沖撞了他老人家啦,所以他就要在那人路過的地方對他射一箭。被土地神射中了的腳是診不好的?!?/p>
原來土地爺會射箭啊。我一瞬間竟感覺自己微微跛足,像是被暗處的土地神射了一箭,我怯怯地退下了。
一想起我那個忠厚丈夫的老家遍布神靈,我便對他生出幾分敬畏。我在瞬間收斂了我無所忌憚的童年,那些在童年被我處死的螞蟻、蚱蜢、青蛙仿佛重又活過來,在我耳畔嘰嘰喳喳,它們忘記了我曾經(jīng)犯下的罪過,也許它們已經(jīng)輪回了很多次了,它們放過了我,并給了我重新做人的機會。
我知道,我從小就知道,碼頭邊的水里是有神靈的,它掌管著溺水者的姿勢;瀝青池是有神靈的,它掌管著燥熱的情緒;綠豆地里也是有神靈的,它掌管著我童年的所有秘密;狗尾巴草是有神靈的,它掌管著一整個宇宙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