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錦程
一切都要從那只白色的烏鴉棲息于集云山上的那一刻講起。于是,這座東海邊上的小城擁有了它嶄新的名字——瑞安。
在這小城之外提起瑞安,人們卻會想起《武媚娘傳奇》里的太監(jiān),而喜歡電影的人會記得“死侍”的扮演者雷諾茲,愛小說的人則會提起《四大名捕》的作者溫涼玉。
不知道為什么,我時常會為這些重名而感到驕傲,只是因為瑞安這個名字嗎?不知為什么,我便擁有了這種被吸引的幼稚而深刻的自豪感。這讓我陷入了一個少年對于鄉(xiāng)土之情的深思之中。
回憶起那些永遠都走不出來的懵懂歲月,那些天真、幼稚、只知道做夢的年華,從來到這片土地上的那刻起,我仿佛就是朦朦朧朧地走過了這座名叫瑞安的小城。鉆進那爬滿爬山虎的巷口,踏過微微打滑的青石板,躡手躡腳地穿過那窄石橋,仿若是夢游般,被胡同里的燒餅的濃香勾引得小腿亂跑,被路口處吹糖人的糖香粘住了腳,被虛掩的院門狹縫里的紅娘酒香醉迷了方向。
錯綜的巷道里,我輕觸著石壁上一厘又一厘的菌子,一寸又一寸的陽光,濕潤的苔蘚,光滑的百足蟲。金龜子為我的童年引路,帶我來到那棵愛打瞌睡的大榕樹下,撞到那早已搭好的鋪著紅布的舞臺,奇怪的樂器,穿著土灰色長袍的先生。我倚著木欄,倚著祖母的肩,懷著一片柔情,在一上一下起伏的“蓮花”的音節(jié)里,在這神秘而親近的鼓詞的聲線中,沉穩(wěn)而恬靜地睡去。
將要睡醒的時候,卻是一天中最不開心的時候,大腦一片糨糊,眼睛像被蜂蜜給粘住了。梧桐葉疏密間夾著惺忪,“江兒”(麻雀)嚶嚶里混著朦朧,風推開窗門,清晨的陽光帶進來那聲久遠又重復(fù)的吆喝,“手機——舊手機——回收,舊手機——”沒人知道這種聲音是何時開始在巷口回蕩,正如誰也沒曾在意它又何時已消失在了一層夾著一層的高樓間。
回憶這些記憶深處的聲音,最讓我紀念的是清明的細雨,針尖似的雨水刺在堅韌的藤條上時,發(fā)出蚱蜢在草地奔跑時的聲響。
清明祭祖,跳藤甲舞。擊鼓,像野獸的咆哮;血紅的木劍,出擊,閃電似的絕望;深棕的面具,舞動,如狼影的鬼魅。青色的藤牌變化在宗祠的飛甍之下,爆竹聲炸裂,混合著遠方大羅山上茶花樹的墨綠,一切都成了青冥般的虛浮。一切都好似在證明著一種力量的存在,包裹這天宇的,那些超越百年甚至千年記憶的能量,如刀光劍影般刺碎現(xiàn)實的虛空。
但誰能脫離現(xiàn)實的虛空,誰能逃避掉這世間的酸楚,誰能像司馬相如那么幸運,誰又能像岳飛那般孝忠?只能承認我是這浮世中的一粟,一粒濺落在這小城里的泥土,我隨意而來,又意外而落,開始得簡單,結(jié)束得必定不會煩瑣。
但我是那么地無法克制,即便是在橄欖成熟的時節(jié),帶著水露的青果枝葉清香著我的鼻喉,我依然要哭。不知道為什么哭,像個丟了玩具的孩子?;蛟S是再嘗不到外婆做的馬蹄筍了,或許又嘴饞起三叔公做的醬油肉,或許只是想吃馬嶼帶著泥土的花菜,或許只是想到了高樓不吸農(nóng)藥的楊梅。我的心忽地在那一刻驚醒,頓悟,仿佛被泡在了隔壁王阿婆做的江蟹生里,辣得發(fā)熱;又似被甩在了媽媽炒的熗花蛤里,沸得通紅。雙炊糕,我把這份感觸這么比喻,甜蜜、溫柔;高粱肉,我把這種情調(diào)這么分析,回味、有嚼勁。偶爾,當我路過聒噪的虹橋路,遇到閃著金屬氣息的霓虹,卻像喝雄黃酒,刺鼻,想哭。卸下悲傷的最好途徑是出游。順著那溫瑞塘河、護城河,感受那龍舟的鼓聲以及船槳擊水的雀躍,心情也愉快起來。無論是郭沫若的“波瀾”之處、朱自清的“綠”的源頭,還是翁卷的“細雨”之境,天地的開闊大抵就如此了吧。
瑞安這座小城里,那些清新的,值得留戀的,或許都深藏在這些隱秘的綠里、藍里、七彩的光里了吧。翻過花巖的怪石,滑下桐溪的水瀑,沉浸在“云江明珠”的湖底,我突然明白了我所驕傲的一切,不僅是當我仰望隆山塔的時候,探尋石棚墓的時候,還有在瞻仰寨寮溪的時候,俯瞰大羅山的龍脊的時候。是一種敬意,對于自然,對于生命,對于瑞安,對于這里的人們。這心情便如陶山的甘蔗般扎根生長,愈加香濃,愈加清冽。
瑞安這座小城啊,似乎是夾在歷史紙縫間的一則小故事;少年呢,不過是這個故事里一個似乎跌宕的情節(jié)。故事還很長,猶如藍夾纈鋪滿天地;情節(jié)動人,卻不過一瞬,仿佛玲瓏塔兒流行一時。而故事少不了情節(jié),情節(jié)是為了構(gòu)成故事。少年的鄉(xiāng)土之情,就這么被堆塑成型,又如漆畫般被繪在了這座小城的每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