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發(fā)

我住在鬧市區(qū)，身居六樓，常從陽臺上俯覽那排貧民窟式的低矮破舊的危房，它們擁擁擠擠地排在那里，一條蠶一樣瘦弱的小巷曲折其間，連一輛自行車也難以暢行。小巷的另一側，是一個重型起重機車的車隊，停車場里有近百輛新舊不一的各式車輛。每天吃罷早飯，我坐下來想寫點什么或讀點什么的時候，恰是車輛披掛出征，汽車發(fā)動聲和笨重車輪轟隆隆輾滾而出之時，喧聲經(jīng)久不停，我只好站在陽臺觀景，其余的什么也干不成。

日子一久，我不僅對進進出出的車輛記得很清，且對忙忙碌碌的司機以及工人們的模樣也大體有了印象。其中，最令我關注的是一個瘦骨嶙峋，個頭很小，大概十七歲左右的少年。

他引起我的注意始于一次偶然的“機遇”：那天傍晚我在陽臺上納涼，忽見馬路上圍著一群人，像是發(fā)生了爭吵。人們忽聚忽散，走走停停，我漸漸看清了在那里爭辯著的是一個男孩，瘦小得很，長發(fā)覆面，臉色緋紅。有人把他拉到一棵樹下，他似乎很激動，喃喃不休，被人勸走不一會兒，他又站到那里，人們再來相勸……如此三四回，天黑了，路燈全亮了起來，看熱鬧的人散去，這男孩才步履踉蹌地拐進車隊的大門，倚在一個墻角，像是不勝疲憊。稍停，又向前走了一段，最后走進一間亮著燈的小屋，不見了。

我疑心他是喝醉酒，和人爭吵起來，也許是有誰欺負了他。反正我覺得他是一個弱者，不像是恃強逞能，仗勢欺人之輩。

幾天后我竟在街頭和他打了一個照面，禁不住一驚：他竟長得如此之丑！那臉特別的小，窄窄的一角，嘴、眼、鼻子無可奈何地擠在一處，膚色不凈而且干燥，一頭黃發(fā)散亂地披落下來，那眼神給人一種受過驚的可憐巴巴的感覺。他穿一件紅色襯衫，接近于鵝黃的那種，長袖；褲子是褪了色的黃，缺乏少年人應有的水嫩與青翠，唯獨這件紅衫如暗夜的火炬般，閃現(xiàn)著一點青春的亮色。

丑孩！我暗中給他起了一個代號！

此后每當站到陽臺的窗前眺望車隊廣場，便總想見到他。即使觀察了很久，我依然無法判定他的工種：有時見他用水管沖洗汽車，有時爬在車下面幫忙修車，或用小車推些煤，車出發(fā)時又坐在司機棚里，是去搞裝卸吧？

漸漸地，我注意到他常幫師傅們辦一點雜事：買西瓜，打散裝啤酒，買一包煙或者包子、燒餅……幾乎全是“為人民服務”，很少見他自己吃。他老實巴交的形象，瘦骨伶仃的形象，可憐巴巴的形象，漸漸證實了他小人物的地位，他是一個本分、勤懇、老實的小工人，這一點確定無疑了。

他總穿那件紅衫，幾乎從未換過一次，這使我覺得很奇怪，是一個至今未解開的謎。即使最熱的天，也未見他光過脊背，總是這樣“衣冠楚楚”。晚上，一盞燈從廣場一側投射過來，他坐在一塊大鐵板上，盤起或伸開兩條瘦腿，手里拿著一根細細的白色的塑料繩子，漫不經(jīng)心地摔打著，或是放在嘴里咬。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覺得他是一個孩子，一個心地善良、年紀輕輕的勞動者，一個相當寂寞，無所事事的小人物。他有家嗎？可曾上過學？他長得這樣丑，能得到女孩子的好感嗎？想著想著，不知為什么，忽然覺得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苦味在翻騰。

丑孩，請原諒我這個并無惡意的代號，我不知道你生活得是否幸福，你是一個小人物，樸樸實實的勞動者，勤勤懇懇的少年，你的心靈是高尚而美好的。也許，比那些油頭粉面，穿著華麗卻終日游手好閑，依仗闊氣的父親過著花天酒地生活的“翩翩美少年”，你的心地要干凈得多。我總想看見披在你瘦小肩膀上的那一件耀眼的紅襯衫，因為在我的眼里，那是一朵化丑為美的玫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