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江
我賣力爬上臺階,緩緩走進楊厝港地鐵站,準(zhǔn)備在日落前趕回巴西立。在贖罪的心情下我毅然回首,九樓的簾幔拂動,閃過母親垂詢的眼神。她幾度挽留我:“多吃一口菜,多喝一碗湯吧?!弊郎媳M是她細心熬煮的佳肴,而我卻匆匆踏上未竟的旅途,留給她乍逢的驚心,徒然的狂喜。
樓上的眼睛對著偶來的人,緘默。
小時候,我善意地拒絕母親帶我上學(xué)校。可背著書包的我,從不忘記轉(zhuǎn)身,向樓上不安的她揮別。一雙烏黑慈祥的眼睛在樓上亮著,洞察我的每一個轉(zhuǎn)折。喜歡她飽滿的目光,我不斷回首,直到爭相聳入云霄的建筑物擋住了視線。誰叫我是母親的晚子,她晚景里美麗的負荷。
“不要在街上吻我?!蔽宜砷_女友的小手,驀然回首,高遠的窗口果真懸置一雙愣著的眼。略帶寒意的眼企圖透視我的動機。我怯生生地將手擺放在身邊,不敢違背她的訓(xùn)誨。
我知道我這一生怎么也走不出她的視域。
妻子遂埋怨我的戀母情結(jié)。幸虧那年我尚讀不懂弗洛伊德。只懂得母親眼里的責(zé)備與怨懟。
媽媽向來自有主張。
而妻子從來不肯讓步。
她們對峙、冷戰(zhàn),左右夾攻。我活在夾縫里,沒有脊椎,縮著單薄的身子,漸漸感覺到缺氧的痛楚。多希望能把自己分割為二。
相見歡,同住難,我疲倦而煩躁,終于悟出:三房式祖屋實在容不下兩個女人。叭噠一聲兩個箱子閉合了。
“樓上的眼睛,我敢斷定,沒有長者溫潤的笑意。只會折射出一道道炙人的光芒。”妻子如是呈上她的觀察報告,從此不肯陪我回楊厝港。想不到弱不禁風(fēng)的她,不但怯寒,而且怕光。
老爸走了,媽媽更是無依。屢次勸她搬來巴西立,她總執(zhí)拗著離不開老家。她的眼帶著激動的血絲。我怕回去看她,因為無法收拾離去時的凌亂心緒。不愿背著她的眼神回家。她因宿疾而提前衰老,我在夾縫里感覺到時間的壓迫,悲涼不期而至。
樓上的目光驚惶地向我探詢:什么時候再來?我驚心于她枯坐窗前渙散的眼光。她度日如年,怎生將息?我尚未啟齒,她早就以懷疑的眼光審訊我了。她欲語無言,也許她的目光并不期待回答。
有時候鼻梁上的鏡片太迷蒙,我看不清楚她遺留樓上的眼神。她臨窗獨坐不動聲色,結(jié)膜的眼未必看得到我向空中舉起又頹然放下的手,游移不定的眸光又能依附在街角哪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上?樓上的眼睛不辨色彩,不識方向。我感覺到時間之暴虐,在夾縫里。
好幾回我遍尋不獲樓上清癯的身影,才惘然憶起她的關(guān)節(jié)能預(yù)知風(fēng)雨。秋涼來犯,寸步難行的她,挨不近窗口,拉不開淺藍的簾幔。我坐在顛簸的空間里,整顆心空蕩蕩的,像走綱索的不小心掉了手中平衡桿。抵達巴西立終站了,卻又聽到她的骨骼在呼嘯。她連凝視都不行。我停在鏡子前審視陌生的自己,她心愛的罪魁禍?zhǔn)?。我真不該在街角拐彎,她好不容易臨窗眺望著我離去的方向。
阿爸走了以后,媽媽寂寞的深度竟是無底。伊呀推開她的房門,驚見臥房里的裝修擺設(shè),阿爸生前的衣物用具,動也不動,一切照舊。脫了漆的墻保持緘默,不期待虛無的回聲。斷了一條腿的桌子依然殘缺。桌上固定著阿爸的老花鏡與書。他的睡衣摺了又摺,皺折再也燙不開。一切各就各位,沒有什么離開了位置。
我終于明白媽媽歇交絕游,足不出戶的原因。她隱遁于背景中,猶在等一個永遠也回不來的人,她夢中的??筒皇俏?,我當(dāng)釋懷,還是悵然若失?
輕輕拂拭梳妝臺上落定的塵埃?;覊m揚起,在黃昏的余暉里漫游。母親忍著眼窩里凝滯的怨恨,若隱若現(xiàn)。我的眼睛無處躲避。我離她離得那么遠,不曾察覺她喪夫的悲痛,夜半無人的怔忡與飲泣。為何我們絕口不提爸爸的死?是我失落了敏感度,抑是我過分匆忙,逗留的時間太短,交談太瑣細?
輕輕帶上房門,不敢驚動她隱藏多年的秘密,不敢深究她雙眸惘然失神的緣故。那些淚光不呈飽和狀態(tài)。我只顧延續(xù)我的現(xiàn)在,留她去復(fù)制悲愴的過去。
(選自《樓上的眼睛》,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