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春林

一

“媽媽，今天你陪我去合唱比賽好嗎？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呢！你再忙也要賠我去！”邱瑤一邊彎腰穿鞋，一邊撒嬌。

媽媽似乎答應(yīng)了。

邱瑤開心地伸出右手做了一個勝利的姿勢：“我就知道媽媽最好！”

站在雪亮的舞臺上，邱瑤有點莫名的緊張，她感覺舞臺溫度特別高，她悄悄用手抹了一下脖子，發(fā)現(xiàn)有微微的汗。知道媽媽在這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情開始平靜。她要讓媽媽知道女兒不是個膽小鬼。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邱瑤唱出了第一句，空靈的聲音在大廳里回蕩，大廳里忽然安靜下來。

邱瑤微微笑了一下?！皨寢?，你的女兒是領(lǐng)唱哦！唱得怎么樣？”

“我的女兒是世間最美的一只百靈鳥！”邱瑤聽見媽媽說。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邱瑤的聲音更加清越了，她的臉上呈現(xiàn)著動人的自信的光彩。

“唱得太好了！”

“是哪個學(xué)校幾年級的孩子?。俊?/p>

邱瑤仿佛沒有聽見這些人的議論，她背著那個紅白相間條紋的小包，穿過人群，笑瞇瞇地對媽媽說：“媽媽，我知道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的?！?/p>

媽媽沒有說話，但邱瑤看見了她臉上抑制不住的笑意。

“今天晚上，讓爸爸燒我們最喜歡的水煮魚片吃好不好？我要讓他在魚片上面澆一層熱辣辣的辣椒油和花椒！哈哈！媽媽，口水別流那么長，這是在街上，給我一點面子好吧？”邱瑤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自己也咽了一下唾沫。

回到家，爸爸早已經(jīng)在廚房忙個不停了。

“老爸，有水煮魚片嗎？”

“你怎么知道？很快就好！”

“那是當(dāng)然！你知道我和媽媽最喜歡吃這個的呀！你不記得啦？如果幾天不燒，媽媽就要念叨，根本不用我出馬！哈哈！”

爸爸很久沒有回答。

魚端上來的時候，爸爸輕聲說：“是啊，你媽媽也很喜歡吃這個的。”說完，不敢看邱瑤一眼，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了。

看著爸爸的背影，邱瑤看著這一大盤水煮魚片，沒有流口水，筷子停在半空，沒有動。

二

記得那次爬山是在半年前。

“孩子，媽媽爬不動了，等等我?！?/p>

“好的，媽媽。我在那塊巖石下等你?！?/p>

邱瑤爬到最近的那塊巖石下，看著媽媽氣喘吁吁地爬著，她在心里偷笑：“媽媽被爸爸嬌慣得連山都爬不動了！”

一圈鄰居誰不知道邱瑤的爸爸可勁兒寵著自己的妻子。

邱瑤看著爸爸每天早上早起給她和媽媽燒早餐。三個雞蛋，邱瑤的雞蛋要自己剝，可是媽媽的那一個，肯定是爸爸剝好了，細(xì)心掰成兩半，往蛋黃里灑上一點點醬油，再遞給媽媽。媽媽喜歡喝白米粥，每天盛白米粥的時間爸爸掌握得恰到好處：聽到媽媽從二樓下來的腳步聲，爸爸就開始盛出一碗，放在桌子上，筷子擱在邊上，等媽媽下來，坐下，溫度剛剛好。

“你這樣也快把媽媽寵得沒救了吧！”邱瑤有一天隨口說了句。

“什么叫沒救了！”忽然間，爸爸竟然沖她大喊了一句，邱瑤嚇得筷子“哐當(dāng)”一聲掉到了地上。

她看著爸爸的血紅的眼睛，驚呆了：爸爸從來是好脾氣的人，而且，她只是開句玩笑話呀！

“你沖孩子叫什么呀！孩子只是一句玩笑話罷了！別嚇著孩子?！眿寢屝χ桶职终f。邱瑤覺得今天媽媽的笑也有些不尋常，似乎，似乎有些酸楚。

這句話怎么了？

邱瑤第一次感到有些莫名的奇怪。

周末，爸爸加班，媽媽帶她到縣城邊上的一座小山，“去爬爬山呼吸些新鮮空氣吧！我的女兒學(xué)習(xí)棒棒，也要有一個棒棒的身體哦！”

山腳下有一座小小的廟，媽媽進(jìn)去拜了幾拜。

這是一座很小的山，邱瑤不知不覺一個人爬到了山頂，聽到媽媽叫才回頭一看，媽媽還在半山腰，彎著身子，叫她等一等?？纯?，被爸爸寵得一座小山都爬不動了吧？回家一定要告訴爸爸這件事，看看他會不會感到羞愧。

唉，不過爸爸肯定會是這樣回答：“邱瑤??！你長這么大了，要照顧好媽媽呀！怎么能讓媽媽落在后面呢？”

邱瑤想到這兒，無奈地?fù)u搖頭，忽然，她搖到一邊的頭定住不動了：在巖石的那一邊山地上，長滿了一片特別攝人心魄的花，它們莖稈細(xì)長如蘭花，每朵花里有四朵小花，每一朵小花都長有長長的花蕊，絲絲縷縷，亭亭玉立，圣潔安然，無葉無他，似乎世間唯有此花。

邱瑤看得呆住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絕美的花，是的，絕美，美得讓人窒息。她屏著呼吸，看得癡癡的，連媽媽在旁邊站了很久都沒有發(fā)覺。

“瑤，這是彼岸花?！?/p>

“哦，這個名字好奇怪……”邱瑤還是沒有回過神來。

媽媽嘆了一口氣：“是的，據(jù)說，它長在去往天堂的路上?！?/p>

啊？邱瑤一個激靈，再看此花，感覺的確凄美無比。

“瑤，如果媽媽離開了，你希望我變做什么？”媽媽的語氣似乎漫不經(jīng)心。

“嗯，就變成這樣的一朵花吧，住在我心里?！?/p>

“還是不要住在你心里吧，那樣會占滿你的心?！?/p>

“一定要！否則我的心會空蕩蕩的?！?/p>

“那就我做一顆彼岸花的種子，住在你心里吧?！?/p>

“一言為定?！?/p>

“一言為定。”

三

媽媽真的走了。原來一切一切的寵都是有征兆的，原來一切一切的漫不經(jīng)心都是有預(yù)謀的。媽媽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得了病，只是他們合伙瞞著邱瑤。

邱瑤最后看了一眼媽媽那平靜的面容：“媽媽，進(jìn)來吧，呆在我的心里?！?/p>

“滴答”一聲，一顆種子落在邱瑤的心上，邱瑤的心沉了沉，隨即充滿了歡喜。

種子很久沒有發(fā)芽，邱瑤看上去和別的女孩兒沒有什么不同。爸爸松了一口氣。

一個月之后的一天。瘦了一圈的爸爸要出差了，早上他給邱瑤燒了一碗雞蛋面：“這是你最喜歡的早餐哦！雞蛋是咸得不得了的咸，你就喜歡這樣，小調(diào)皮！”

邱瑤忽然就“哇！”地哭了出來：“媽媽也是最喜歡很咸很咸的炒雞蛋！”

爸爸默默地坐著，邱瑤的眼淚嘩嘩地落在碗里，忽然，她聽見心里的種子“咔擦”一聲破殼而出，發(fā)芽了。

原來，淚水就是澆灌它最好的雨水，傷心就是它最好的養(yǎng)料。

彼岸花一旦發(fā)了芽，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了。當(dāng)邱瑤透過玻璃窗，看到理發(fā)店里的阿姨正在修剪好看的劉海，她會默默地流淚，因為那很像媽媽的劉海。彼岸花在嘩嘩嘩地長大，抽出了一根長長的莖。

當(dāng)邱瑤在公園看見一家三口一起放風(fēng)箏，爸爸拉著女兒跑，媽媽在旁邊加油，她“哇”地哭出聲來，彼岸花“嗤嗤”地長出了一個小小的花蕾。

邱瑤越來越憔悴了。因為彼岸花長大需要越來越多的營養(yǎng)，這些營養(yǎng)，都需要在邱瑤的心上汲取。

“孩子，讓我出去吧。”媽媽每天看到邱瑤哭泣，特別揪心。

“不，媽媽，我不能讓你離開！”

“可是，我會吸食你越來越多的營養(yǎng)??！”

“沒有關(guān)系，媽媽，我喜歡你呆在我心里。我受得了。”

每天，邱瑤要和心里的媽媽不停地說話。

“媽媽，陪我上學(xué)啦！別老是睡懶覺！”

“媽媽，你記得你和我說過小時候從來沒有把風(fēng)箏放飛到天空吧？昨天，我和爸爸的風(fēng)箏是飛得最高的！就在我們常常散步的那個綠道邊?！?/p>

“媽媽，今天我的語文考砸了……你罵我一頓吧！”

每天當(dāng)她在爸爸面前念叨的時候，爸爸就會沉默很久，不知道是希望多聽一會兒，還是不想聽到邱瑤老是在和媽媽說話。

“邱瑤，你多吃點兒飯，菜也是你最愛吃的，多吃點?！卑职殖３Ｖ粫f這么一句。

邱瑤想每天多吃點飯。可是她吃得越來越少。爸爸看著她一口，一口，慢慢吃，慢慢吞下，似乎永遠(yuǎn)在思考什么的樣子，心里越來越焦急，可是他沒有辦法，因為，他的心里也住著一朵彼岸花啊！他也想和邱瑤說：“我很想很想我的妻子。我很想很想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

周六的上午陽光很好。爸爸想讓邱瑤散散心，帶著邱瑤來到縣城最大的超市：“瑤，你想要什么，盡管買！”邱瑤點點頭，她慢慢地一排一排看過去。

忽然，她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燒烤架，合攏了就是一個圓圓的鐵桶，帶著特別方便。邱瑤摸著這個燒烤架，泣不成聲：“爸爸，就買這個吧！這是媽媽一直想買的燒烤架。她說她學(xué)會了燒烤五花肉，那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五花肉?！北税痘ㄔ谒睦锝K于“嘩嘩嘩”開出了一朵，一朵里有四朵小花。邱瑤的臉更加蒼白了，沒有一點血色。爸爸嘆了一口氣，買下了這個燒烤架：“孩子，明天，爸爸帶你去燒烤?！?/p>

晚上，邱瑤聽著心里的彼岸花不停開花的聲音，她睡不著。她聽見隔壁房間的爸爸似乎也一夜未眠，不停在走動。

周日的早上，爸爸帶著邱瑤來到山上。哦，就是那座和媽媽一起爬過的山，它小小的，山腳下有一座小小的廟，邱瑤進(jìn)去拜了幾拜，到底要祈禱什么，她也不知道。他們很快爬到山頂，一轉(zhuǎn)身，在巖石的那一邊山地上，那片攝人心魄的花又出現(xiàn)在眼前，莖稈細(xì)長，每朵花里有四朵小花，長長的花蕊，絲絲縷縷，亭亭玉立，圣潔安然，邱瑤走過去，慢慢撫摸著它們的每一條花蕊。

她感覺到了媽媽在身邊時的妥帖。這讓她很是心安。她讓自己趴在這些花的旁邊，臉貼著花莖，一動不動。

“孩子，我的家到啦！我喜歡這兒！”

“孩子，媽媽永遠(yuǎn)愛你！”

邱瑤聽著媽媽的喃喃的話，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一枝彼岸花從她的心里慢慢飛了出來，落在她睫毛邊的泥土里，向她微微笑。

醒來的邱瑤看著這片彼岸花，忽然感覺陽光特別燦爛，心里輕松多了，她聞到了五花肉烤出的香味，朝著爸爸的方向大喊：“爸爸，我們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都到這兒來烤五花肉吧！讓媽媽也看看你的水平！??！好香！準(zhǔn)備好我的生菜，我來啦！”

爸爸左手舉著一片噴香的五花肉，右手拿著一片最大的生菜葉，微笑著朝邱瑤張開了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