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中國山水畫的滋生與發(fā)展，跟莊子密不可分

徐建融

儒道互補才能真正認識中國山水藝術(shù)的精神所在。

山水藝術(shù)，包括山水詩和山水畫，是中國文化有別于西方文化的一個重要特色。不論觀念，僅論數(shù)量，西方雖有風(fēng)景畫，但絕不占全部繪畫的重頭。中國的山水畫，卻是“畫家十三科”的首席，全部繪畫的大宗。

山水藝術(shù)的滋生并大盛，與道家鐘情自然的清靜無為思想有關(guān)。如劉勰《文心雕龍》有云：“老莊告退，山水方滋?！睎|漢覆滅，禮教崩壞，進入魏晉，老莊沛興，山水藝術(shù)隨之滋長起來。這種理解，為眾所公認，當(dāng)然是不錯的。但“告退”怎么與“沛興”聯(lián)系到一起呢？“告退”不僅不是“沛興”，反而是“衰退”的意思?。∧敲?，進入魏晉以后，老莊思想不僅不“沛興”，反而“衰退”了嗎？

原來，“告退”確實是“衰退”而不是“沛興”，但“老莊”卻不是老莊思想，而是研究老莊思想的“玄學(xué)”。

曹魏和西晉時，老莊思想大流行，而其所形成的卻是玄學(xué)。玄學(xué)是一種把明白的事情往糊涂里說、簡單的事情往深奧里說、生動的事情往枯燥里說的學(xué)問，當(dāng)時許珣、郭璞、孫綽的“玄言詩”，互為標(biāo)榜，枯燥乏味。又有郭象的《莊子注》，宋代有人指出：“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云，卻是《莊子》注郭象?！笨戳诉@本《莊子注》，使人們根本讀不懂《莊子》了，反而要想讀懂《莊子注》，需要用《莊子》原著來作注解。這種研究老莊的玄學(xué)，很不受人歡迎，到了東晉便衰退了。玄學(xué)衰退之后，老莊的粉絲們便到大自然中去體悟老莊的思想，所獲甚豐，而且生動有趣，以謝靈運等為代表，山水藝術(shù)就這樣滋生并興盛起來。

但山水藝術(shù)的滋生并興盛，不僅與老莊出世的思想相關(guān)，使作者和觀者身在紛擾的社會之中，而心卻超脫到幽靜的自然之中。更與儒家入世的思想相關(guān)，使作者和觀者通過游心于自然之中，而更好地投身于社會之中。

孔子說：“知（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仁者原則性，以山喻之，山，大物也，安忍不動、歷劫不摧。智者靈活性，以水喻之，水，活物也，隨物賦形、晝夜不息。原則性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靈活性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不講原則性，山體崩塌，洪水泛濫成災(zāi)；不講靈活性，水流堰塞，山石枯荒沙化。所以儒家從自然中，所看到的不是清靜無為地出世，而是如何更好地有所作為于入世?！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中華文明5000年與時俱進地持續(xù)不衰，正是原則性的“?！焙挽`活性的“變”的成功配合。

南朝宗炳《畫山水序》把山水畫的意義歸于“仁智之樂”，認為“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所講的正是山水藝術(shù)與儒學(xué)的關(guān)系。

荊浩《匡廬圖》

黃公望《丹崖玉樹圖》

郭熙《林泉高致》更明確表示，山水畫的意義，在于通過對自然美的欣賞達到愉悅心情，滌除塵埃，振作精神，以更好地投入到社會工作中去。而決不是讓人耽于自然之美而厭倦社會，摒棄社會。所謂：“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jié)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地絕俗之行？”這才叫“林泉高致”。

顯然，儒道互補，才能真正認識中國山水藝術(shù)的精神所在，只用道家清靜無為的出世思想來認識山水藝術(shù)，而無視其儒家振作精神的入世思想，是非常偏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