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暢

存世唐代告身及其相關研究述略

徐 暢

告身是古代官員任職的公文憑證。

中國古代的告身，是官人任官授職的公文憑證?！案妗弊鳛橐环N文體，大約淵源于漢代，東漢劉熙《釋名》云：“上敕下曰告。告，覺也，使覺悟知己意也?！碧铺K鶚《蘇氏演義》記：“誥者，告也，言布告王者之令，使四方聞之。今言告身，受其告令也?！薄吧怼?，則強調這種公文用來標示身份，且需要給付至本人，與人“身”緊密聯系。結合古代官制詳細而言，告身是在賜與新的職事官、散官、勛官、封爵，或是在剝奪現有的官爵時，官方通過所規(guī)定的程序，采用《公式令》所定的公文格式交給本人的文書。

告身文書盛于唐宋。保存至今的唐代告身，主要可分為傳世和新出土兩類。告身作為政治、社會地位的象征，唐人極為重視，在朝廷頒給告身原件之外，多請書法名家抄繕、復寫，并有刻石立碑者，故傳世告身多以碑帖的形式存留。而20世紀以來陸續(xù)出土的告身，以敦煌、吐魯番兩地為多，有紙寫本的告身原件及抄本，亦有告身刻石。傳世告身多引起金石學家、書法家的注意，而出土告身大多數為勛告，往往涉及西北邊陲的戰(zhàn)事，政治、軍事情況，唐廷授勛制度在邊地的實施等，從而引起中、外學者的廣泛關注，對于每通告身涉及的政制、職官、人物、歷史事件進行考索，成為研究熱點。

告身作為選官文書，與銓選等國家核心政務密切聯系，其制作、書寫、下頒，涉及到政務運作的一整套流程，從以往對告身的研究個案中，我們未能知其詳?！短焓チ睢返陌l(fā)現，尤其是《雜令》關于告身抄寫、給付與交納告身錢的新材料，將唐代告身研究推入了另一個向度。相關學者已圍繞此展開探討。本文擬對存世唐代告身的情況作一歸納，并對圍繞其進行的研究加以概覽，以期為從事唐代公文書制度、選官制度及相關研究的學者提供便利。

一 中、日告身學研究情況及特點

除中國傳統(tǒng)金石學家從碑帖得以認識傳世唐宋告身的體式以外，日本學者較早開始注意告身。大庭修曾利用傳世的建中元年朱巨川文散官朝議郎告身，以及其他兩通朱巨川告身討論唐代的考課制度、考課程序、官員的遷轉（《建中元年朱巨川奏授告身と唐の考課》，關西大學史學會刊《史泉》一一、一二、一八卷，1958、1960年）。日本學者最大的興趣，還在于借助傳世文獻以及敦煌藏經洞發(fā)現以來陸續(xù)出土的告身實物，對這種公文進行文書學意義上的復原、整理和系統(tǒng)探討。以內藤干吉對敦煌出土秦元勛告的復原研究為較早（《敦煌出土の唐騎都尉秦元告身》《東方學報》第3冊，1933年。以下簡稱內藤干吉1933），同年，仁井田升借助敦煌出土P.2819《公式令》內容的文書，完整復原了唐開元年間的制授與奏授告身式，大大推進了對告身書寫程序的認知與理解（《唐令拾遺》公式令第二十一，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1933）。隨后小笠原宣秀、大庭修依據《制授告身式》對龍谷大學所藏吐魯番出土兩個斷片的張懷寂告身進行了復原（《龍谷大學所蔵吐魯番出土の張懐寂告身について》，《龍谷大學論集》359號，1958年。以下簡稱小笠原宣秀、大庭修1958）。

1960年刊出的大庭修的《唐告身の古文書學的研究》，可謂當時唐代告身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在仁井田升基礎上，總結了制授、敕授、奏授各式告身的體式，在“傳世唐告身之個別研究”部分列舉出20通唐代制、敕、奏授告身，并盡可能刊布了每通告身的圖版、錄文，梳理其研究情況。其逐一介紹存世唐人告身的體例及立足文書本身的研究方法，深刻影響了后續(xù)日本學者的工作理路（西域文化研究所編《西域文化研究》第三，法蔵館，1960年。以下簡稱《古文書學》）。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村裕一在陸續(xù)出版的《唐代官文書研究》（中文出版社，1991年。以下簡稱《官文書》）、《唐代制敕研究》（汲古書院，1991年。以下簡稱《制敕研究》）、《唐代公文書研究》（汲古書院，1996年。以下簡稱《公文書》）、《隋唐王言の研究》（汲古書院，2003年。以下簡稱《王言研究》）中，不斷致力于搜集更多的告身文書，并將文書殘片最大限度予以復原。其中《公文書》中共收集到傳世及敦煌、吐魯番出土告身32通（詳情見本文后附《存世唐人告身及其出處索引》），較36年前大庭修的工作有了很大進步。

相比而下，中國學者對告身的研究，比較偏重于從此公文本身生發(fā)開去，在復原工作進行的同時，對涉及到的相關制度、史事、人物進行考訂。羅振玉、王國維介紹李慈藝告身的初衷就是如此。比如討論告身文書制度的起源，白化文、倪平《唐代的告身》一文認為告身起源于唐代的說法不合史實而應較早（《文物》1977年11期）；朱雷《跋敦煌所出〈唐景云二年張君義勛告〉——兼論“勛告”制度淵源》文，認為唐代軍中發(fā)給“公驗”以及勛告制度淵源應追溯至北魏盧同“黃素勛簿”、“勛券”的創(chuàng)制，而中間的過渡形態(tài)是北周勛官制度（《中國古代史論叢》1982年3輯，福建人民出版社。以下簡稱朱雷1982）；王銘《告身文種勾陳》以告身之稱未見于兩漢三國，作為授官憑證公文始于南北朝，排梳了正史中所載南北朝和隋唐有關告身定名的史料（《浙江大學學報》2011年3期）。

告身作為一種官文書逐漸成熟和定型于唐代，其適用對象，朱雷以為包括命官授職和因立戰(zhàn)功而授勛兩種人群，因而可區(qū)分為官告和勛告。學者普遍認同，在唐代，不論流內或流外官，包括職、散、衛(wèi)、勛，以及爵位、內外命婦、贈官等，凡是授官，都發(fā)給告身，也即《通典·選舉典》所言‘自出身之人，至于公卿，皆給之’。

對于官告和勛告的區(qū)別，朱雷指出官告需在去官后收繳，而兵士在退役返鄉(xiāng)后其勛告則可自己永存（朱雷1982）。李方則從書寫體式來觀察，一通官告一般不宜列舉多人，因授予職事官名目多，且有名額限制，而勛告動輒給數百人，寫上“可依前件”即可（《唐代西域告身及公驗》，唐長孺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暨中國唐史學會第十一屆年會會議論文。以下簡稱李方2011）。唐代告身的分類，除了官告、勛告之分外，依所授予人群任官品級、身份差別，可分為冊授、制授、敕授、旨授、判補五類，這點白化文、倪平已指出，為共識。

（傳）顏真卿《自書告身帖》（局部）

告身的制作、發(fā)放是選官程序的末端環(huán)節(jié)，也是極重要環(huán)節(jié)。如《通鑒》卷二〇一記高宗時期唐朝官員補選之制：“大略唐之選法，取人以身、言、書、判，計資量勞而擬官?！缓箢愐詾榧祝群喥蜕?，乃上門下，給事中讀，侍郎省，侍中審之，不當者駁下。既審，然后上聞，主者受旨奉行，各給以符，謂之告身。兵部武選亦然?！蓖跤琅d、李志生（《吐魯番出土“泛德達告身”校釋》，北京大學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編《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二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以下簡稱王-李1983），小田義久（《唐代告身の一考察——大谷探検隊將來李慈蕓及び張懐寂の告身を中心として》，《東洋史苑》56號，2000年10月）等學者都對告身的制作、發(fā)給程序進行過復原，如制敕授官，由宰臣進擬某人“可某官”后，中書省宣奉行，由門下省署名審核，御畫可，下尚書省，由左右丞相、吏部尚書、吏部侍郎、尚書左丞等人署名，然后由書令史抄寫，以符文形式下發(fā)。文官、散、勛官告身由吏部發(fā)放，武官告身由兵部發(fā)放。

劉后濱指出銓選過官之后給告身，而正式告身加蓋吏部告身之印在開元二十三年以后（《唐代告身的抄寫與給付——〈天圣令·雜令〉唐13條釋讀》，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14卷，2008年）。唐星則對唐告身用印之制進行更細致考索，圣歷二年之前僅吏部、兵部兩司有本司之印，目前所見屬于高宗或武周時的《令狐懷寂告身》中用“尚書吏部之印”，此后尚書諸司，如司勛，都有了自己的官印，到開元二十三年七月之后，印文加“告身”二字，形成了“尚書吏部/司勛/兵部告身之印”的固定鈐印制度（《釋令狐懷寂告身》，《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2卷，2011年）。到宋代的情況是，官告院掌吏、兵、勛、封官告，并鈐蓋四司告身之印。

二 對出土告身的個案研究綜述

上文言及，傳世碑帖中的唐人告身，從宋元以降，即有文人學者、收藏家關注，相關介紹散見于各類文人筆記中。而真正引起中外文書學、唐史學者注目的，主要是上世紀初從敦煌，六、七十年代從吐魯番等地陸續(xù)出土的告身文書，這些文書與其他西域文書具有相似的命運，從被發(fā)現到真正被學界認知并進行科學的研究（對出土文書殘片進行拼接，對告身進行復原，對涉及的制度進行考索），其間屢經輾轉，構成相當豐富，乃至傳奇的研究史和學術積累。下面介紹出土告身發(fā)現、整理、研究的個案。

令狐懷寂勛告是敦煌文獻伯希和收集品，現藏集美博物館（編號EO.1208），為貼在一件精美竹制經帙背面的三張文書殘片。其中第二個殘片上鈐有印鑒，印文為“尚書吏部之印”，應為告身原件。1908年被發(fā)現以來，該經帙上的精美絲織品曾廣受關注，但其背面文書卻備受冷落。1989年，勞合·福奇兀（L. Fergère）首先刊出了經帙正背面的彩色圖版，但圖版太小，效果不佳（“The Pelliot Collection from Dunhuang”,Orientations, March 1989）。榮新江1994年在英國國家圖書館工作時注意到此文書，并于1996年指出“竹制經帙里面裱糊的一件唐代告身文書，迄今似仍不為研究唐代官文書者所知”（《敦煌藏經洞的性質及其封閉原因》，《敦煌吐魯番研究》第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2010年，唐星據榮新江提供的趙豐攝自法國的該經帙清晰照片，依據《制授告身式》及其他策勛告身，對該告身文書進行了復原，判定其為令狐懷寂護軍勛告。并據用印情況、文書中赫連梵任司勛員外郎的年代以及武周新字使用情況等信息，將該告身斷于高宗年間（除去龍朔二年到咸亨元年）到武周載初元年以前。

1941年張大千在莫高窟發(fā)現了張君義驍騎尉勛告，同時還有與張君義有關的三件公驗類文書。大庭修曾對這些文書有錄文、研究并刊布圖版（《敦煌発見の張君義文書について》，《ビブリア》20號（天理図書館報），1961年10月）。后三件公驗現藏日本天理圖書館，而告身1962年由文化部從香港購得，1963年撥歸敦煌研究院，現藏敦煌文物研究所，《敦煌文物研究所藏敦煌遺書目錄》（《文物數據叢刊》第1期，1977年）著錄為341號。榮新江研究天理圖書館張大千藏品，指出應出自北區(qū)石窟，而北區(qū)石窟B47、B48窟皆出土與張君義告身、公驗相似的告、驗，則張君義四件文書亦應是北區(qū)石窟出土物（榮新江《〈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第一卷）〉評介》，《敦煌研究》2000年4期）。該告身是太子監(jiān)國時所發(fā)布奏抄和奏授告身的實例，相應的“謹奏”改為“謹啟”，御畫聞改為“諾”，中書、門下省官員分別被太子東宮左、右春坊職員所取代。

朱雷從本件出發(fā)探討了勛告淵源，認為東晉、南朝、北魏，都行用過勛簿制度，唐代勛告，從記載和內容上看，類似于北魏之勛券，北周之勛官告身；他還分析了告身反映的磧西四鎮(zhèn)戰(zhàn)士的籍貫，除中原地區(qū)之外，尚有來自江南、四川者，亦有不少外籍士兵。（朱雷1982）。李方以為，與告身同時出土公驗，說明軍士作戰(zhàn)尚未得到勛告之前，要發(fā)給公驗作為憑證。張君義是鎮(zhèn)守計年酬勛，而非戰(zhàn)功。久視年間酬勛標準優(yōu)厚，但后來愈來愈不易兌現，需申請公驗（李方2011）。

發(fā)現于吐魯番的告身文書，最早的是1912年3月大谷探險隊橘瑞超、吉川小一郎從吐魯番哈拉和卓一唐墓中掘得的開元四年李慈藝勛官上護軍告身。同年6月由橘瑞超攜返東京，16日在筑地本院寺拍成4張照片。時任東京國民報社社長德富蘇峰收藏該照片，并寫簡要跋語。隨后，橘瑞超攜告身原件至神戶六甲的二樂莊匯報。1914年寓居日本的羅振玉曾往二樂莊參觀此文書，并抄錄，即羅福萇《沙州文錄》附錄“李慈藝酬勛告身”和王國維《唐李慈藝授勛告身跋》（《觀堂集林》卷17）所錄告身文字，但僅為部分抄錄，羅氏移錄制詞時僅記“梁大欽等一拾四人”即“并戰(zhàn)若風馳”，將制詞部分其他人名省略。此后該告身原件遺失，所拍4張照片亦不見?？蓳H橘瑞超《新疆探検記》（1912年8月28日民友社出版）一書卷首的一張圖版，為授勛人部分列舉以及中書省官員聯署，即今天重新發(fā)現的“相2”。由于羅振玉的遺漏，其所錄部分無法與橘瑞超刊布的相2吻合，實為一件的告身反而給人造成前后兩件的印象。此后，1929年石濱純太郎（《流沙遺文小記》，《龍谷史壇》2卷2號），內藤干吉（內藤干吉1933），大庭修（《古文書學》）都嘗試重新研究此告身，內藤氏敏銳地推斷羅氏抄錄時可能省略了一部分，大庭修將羅氏錄文作為告身甲，橘氏圖版（相2）作為告身乙，斷定其原為一件，并嘗試進行復原。

然而到1999年前，李慈藝告身的研究只能停留在大庭修水平，未能有所突破。中村裕一的錄文（《公文書》）與大庭修幾近相同。是年11月，德富蘇峰紀念館在成立三十周年之際整理收藏庫時意外從一個白鐵皮大箱子中找到了4張照片，據其上蘇峰跋語，正是1912年攝于西本愿寺的李慈藝告身全影。日本學者小田義久在2000年刊布了這4張照片并全新錄文，從照片看，4張照片共有44方“尚書司勛告身之印”，當為原件（《德富蘇峰紀念館蔵李慈藝告身の寫真について》，《龍谷大學論集》456號，2000年7月，錄文，照片一、二、三、四）。此后陳國燦據史書記載復原了相3結尾處3行，以及相3、4之間的闕文（開元四年正月到二月間的黃門監(jiān)、黃門侍郎、給事中、吏部侍郎、尚書左丞），形成最新錄文（《唐李慈藝告身及其補闕》，《西域研究》2003年2期）。至此，李慈藝告身的完整面目終于問世。

（傳）徐浩《朱巨川告身》（局部）

學者們也圍繞該告身展開相關問題的討論，李慈藝參加的戰(zhàn)爭，應是開元二年春北庭都護郭虔瓘率瀚海軍反擊東突厥及同俄特勤侵擾之戰(zhàn)，諸家皆無異議。陳國燦還討論了此役的活動區(qū)域。小田義久分析了授勛士兵的籍貫。作為制授勛告的典型，小田義久借此詳細解說了該制告經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各種手續(xù)，再交付本人的過程，并與開元公式令的制授告身式相比照（小田義久上揭文）。李方計算了李慈藝戰(zhàn)功酬勛的情況，并指出此件告身中35人貫屬西域，從中至少還可析出“北庭府任慈福告身”與“西州石定軍告身”二告身（李方2011）。本告身最大的難點大概是告身記授勛總人數485人，而按后列各州人數相加僅455人，少30人，對此小田義久以為當時邊境軍功授勛數量大，人數確認時難免產生誤差；而陳國燦則以為吏部要同時繕寫485份告身，時間緊迫，在給個人的抄寫本中，存在漏抄的可能（陳國燦上揭文）。

日本所藏吐魯番出土唐代告身，還有大谷1063、2833號兩個斷片拼合的長壽二年張懷寂告身，現藏龍谷大學附屬圖書館。小笠原宣秀、大庭修最早將其復原。其中對于中書省宣奉行的復原，大庭修將“鳳閣侍郎”前加“鳳閣令”一項，中村裕一以為不確，應改為“內史”。小田義久對張懷寂作為高昌國貴族身份、唐平高昌后內徙的經歷，以及歷官情況進行了細致分析（《唐代告身の一考察——大谷探検隊將來李慈蕓及び張懐寂の告身を中心として》，《東洋史苑》56號，2000年10月）。而李方則對其由迭州長史至茂州都督府司馬是升還是降的問題進行了辨析，認為張懷寂改任時，迭州為下州，茂州為下都督府，諸州別駕恰改為長史，張懷寂由從六品下升至從五品下（李方2011）。

1959—1975年，新疆博物館文物考古隊和吐魯番文管所對吐魯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進行了前后13次發(fā)掘，出土的告身文書有：

1965年阿斯塔那346號墓出土的干封二年（667）郭（毛+白）丑勛告（65TAM346：1），為墓主人下葬時抄本。郭戰(zhàn)功授勛事，其中揭示了七世紀中葉西域形勢，該告身是麟德、干封公式令規(guī)定的詔授告身式的重要史料，可據其復原敦煌出土同年的泛文開告身。孫繼民（《吐魯番文書所見唐代三次行軍考》，《武漢大學學報》1988年1期）、李方（李方2011）指出郭（毛+白）丑參加的應是麟德二年西州都督崔知辨、左武衛(wèi)將軍曹繼叔率兵救于闐之役。

1968年阿斯塔那100號墓出土的永淳元年泛德達飛騎尉告身（68TAM100：4、68TAM100：5 ），延載元年泛德達輕車都尉告身（68TAM100：1-：3）。同時出土還有泛德達墓志以及象牙、笏板。無官印，其中永淳元年告身用武周新字，足證其是下葬時抄本（泛久視元年九月卒）。永淳元年告身是太子監(jiān)國時令書樣告身代表，宣奉行的中書省官員和審核的門下省官員分別由太子東宮官員（左右春坊）所替代，更有“令書如右請奉”、“令付外施行”、“令諾”這樣的公文術語。

泛德達兩通告身研究較多，主要涉及兩個問題。一是勛級的計算，泛德達的授勛不是前后累加的，第一件飛騎尉為三轉，而第二件并沒有加入前面三轉，對此唐長孺先生認為，可能在第二次授勛前前勛已被剝奪（《唐西州差兵文書跋》，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王永興、李志生也注意到此問題，但并未能解釋（王·李1983）。朱雷則首先引《唐會要》記載證明，證唐廷至開元十七年才有加轉敘勛制度，開元前尚不能累加（朱雷1982），后來學者皆沿襲這個解釋，如馬志立（《唐前期勛官的授予流程及勛的累加》，《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22輯，2005年）、李方（李方2011）。二是泛德達作為西州白丁，在十余年中參加了唐軍對西突厥的兩次軍事行動，勛告中的相關記載，尤其是垂拱二年“金牙軍拔于闐、安西、疏勒、碎葉等四鎮(zhèn)”，透露唐在西域的重要軍事信息。吳震先生據此討論了王方翼筑碎葉城所在，認為碎葉是唐重要邊鎮(zhèn)（前揭吳震文）；王永興、李志生認為告身提及垂拱二年曾廢四鎮(zhèn)，說明在傳統(tǒng)認為的咸亨元年棄、長壽二年復之前還有一次四鎮(zhèn)廢置過程。關于此點中日學者引起激烈爭論，中村裕一以為“拔”為奪回安西四鎮(zhèn)（《官文書》），而內藤みどり主張是年放棄四鎮(zhèn)（內藤みどり《西突厥史の研究》，早稻田大學出版部，1988年）。中國學者薛宗正認為是重置四鎮(zhèn)（《新疆歷史辭典》，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年），而余太山（《西域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劉安志（《唐代西州的突厥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17輯，2000年）都持放棄說。

1973年出土于阿斯塔那506號墓的天寶十載張無價游擊將軍告身（73TAM506：051）。張無價與張懷寂一樣屬高昌名族張氏，李方結合吐魯番文書討論了張無價的歷官及致仕后經歷，指出張無價參加的正是天寶九載安西都護高仙芝攻石國、九國胡、突騎施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繼而引起了中亞歷史上有名的怛羅斯之戰(zhàn)。告身所謂“四鎮(zhèn)平石國，及破九國胡，并背叛突騎施等賊”，正說明石國確不屬昭武九姓國，解決了學術史上的長期爭論（李方2011）。

三 《天圣令》發(fā)現以來的告身研究

前兩部分對傳世唐代告身及其研究進行了概述，而那些提到的中外學者的研究，或對其進行整理、復原、錄文的文書學工作，或在此基礎上對告身進行注釋，對其涉及的史事、職官、軍事等各項制度進行考索。1999年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的發(fā)現，其中與告身相關的規(guī)定，為將唐代告身問題的研究推向深入提供了契機?！短焓チ睢分刑峒案嫔?，大約有3處，一是《賦役令》宋6條，關于任官免課役，需驗告身的規(guī)定；二是《獄官令》宋45條“諸犯罪，須驗告身”的規(guī)定；三是《雜令》唐13條，關于勛官、三衛(wèi)等特殊人群告身抄寫和給付的規(guī)定。既涉及唐令，也涉及宋令，借宋令以復原唐令，打開了探討唐宋之際選官文書及政務運行機制變遷的新視角。

敦煌出土文書殘紙

其中對于《雜令》唐13條的討論最多，以往對告身的研究，多是對其內容本身及公文制度的靜態(tài)考察，也曾從告身簽署入手論及其制作流程（見第一部分回顧），但在尚書省制成省符后如何下頒，經過怎樣的路徑，則無法搞清楚。吳麗娛對告身、簽符的發(fā)給、領取略有論及（《唐高宗永隆元年文書中“簽符”、“樣人”問題再探》，《敦煌學輯刊》1999年1期）。而本條唐令直接涉及到告身的抄寫、發(fā)給。由戴建國最早錄文（《唐〈開元二十五年令·雜令〉復原研究》，《文史》2006年3輯），黃正建在整理雜令時，將戴初錄中的“番”改為“蕃”、“迓遠人”改為“邊遠人”、“有京官識”改為“有京官職”，并重新加以標點，錄文作：“諸勛官及三衛(wèi)諸軍校尉以下、諸蕃首領、歸化人、邊遠人、遙授官等告身，并官紙及筆為寫（其勛官、三衛(wèi)校尉以下，附朝集使立案分付；邊遠人附便使及驛送）。若欲自寫，有京官職及緦麻以上親任京官為寫者，并聽。”（《天圣雜令復原唐令研究》，《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校正：附唐令復原研究》，中華書局，2006年）。

劉后濱在黃錄文基礎上，又加以修正、標點外，又將錄文改回“有京官識”，錄文作：“諸勛官及三衛(wèi)、諸軍校尉以下、諸蕃首領、歸化人、邊遠人遙授官等告身，并官紙及筆為寫（其勛官、三衛(wèi)、校尉以下，附朝集使立案分付；邊遠人，附便使及驛送）。若欲自寫，有京官識及緦麻以上親任京官為寫者，并聽?！眲⒘钗闹杏伞肮偌埣肮P為寫”告身者的范圍分為三個單元，四種身份，并分別探討了唐前期衛(wèi)、勛的選任，諸蕃首領、歸化人、邊遠人（以其與南選有關）的授官程序，認為后三者皆屬遙授官，而所有身份的共同特點是，皆不經吏部與兵部銓選而得官，故而其告身的制作需本人出錢或自寫（正式銓選授官者告身不需額外納錢）。他指出“官紙及筆為寫”相當于要交納告身錢，要免交這筆費用，則需自寫。制敕、奏抄作為抄寫告身依據，不可帶出官府，只能到吏、兵部抄寫，因而這些官員只能委托任京官的親戚、相識代為抄寫，并保證寄達本人（《唐代告身的抄寫與給付——〈天圣令·雜令〉唐13條釋讀》，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14卷，2008）年。

劉后濱在另一篇文章中側重討論了本條規(guī)定的不同身份告身通過何種管道送付到受官者手中。他首先歸納了與告身相近的任官文書尚有敕符、攢符、簽符、蠲符等，皆以尚書省符的名義下發(fā)，其中告身必須送達本人，而簽符等只須至州府一級，南選人簽告由專使送付，勛官、衛(wèi)官告身由朝集使送，另有便使及驛送情況。中晚唐五代進奏院承擔了送付告身的職事，對于本條《雜令》不行于宋的原因，劉以為主要是勛、衛(wèi)官制度在唐宋間發(fā)生了巨變，而宋代官告制作制度趨于嚴密（《任官文書的頒給與唐代地方政務運行機制》，《文史》2010年3輯）。

對于劉后濱文，臺灣學者賴亮郡提出不同意見，他再次詳細考察了勛官、三衛(wèi)、諸軍校尉選補的相關規(guī)定，指出其選授必須經過法定程序，并非不經過吏、兵部銓選，他還認為遙授官并不是諸蕃首領、歸化人、邊遠人的中心詞，而是與其并列的另一種身份。而對于“邊遠人”，又主張改回戴建國最初所錄“迓遠人”，考察了古代文獻中“迓”字出現的場合，多與外交事務相連用，認為令文中“迓遠人”當指在地方政府、邊防軍事單位供職，但須處理涉外事務的第一線外交人員。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新的錄文，作：“諸勛官及三衛(wèi)、諸軍校尉以下、諸蕃首領、歸化人、迓遠人、遙授官等，告身并官紙及筆為寫，（其勛官、三衛(wèi)、校尉以下，附朝集使立案分付；迓遠人，附便使及驛送。）若欲自寫，有京官職及緦麻以上親任京官為寫者，并聽?！保ā短拼厥夤偃说母嫔斫o付──〈天圣令·雜令〉唐13條再釋》，《臺灣師大歷史學報》43期，2010年）。賴在另一文中，認為五代北宋，告身制作、發(fā)放以及與告身相關的法令都與唐代不同，借助唐令，討論了唐宋告身制度的改易與變遷，宋元豐五年《告身式》成立的歷史意義（《唐宋告身制度的變遷：從元豐五年〈告身式〉談起》，《法制史研究》18期，2010年12月）。

《天圣令》問世以來的唐代告身研究，走向唐宋比較，走向公文運行和制度運作，是一派流動與開放的視野，與以往角度殊為不同，但目前的研究還很有限。另外與告身相關的幾條令文尚未得到充分討論。我們期待著更多的學者能加入到這個研究隊伍中來，在搜集唐代告身的同時，也關注宋代，尤其是北宋前期（元豐改制前）的存世官告，比較唐宋告身書寫體式、頒發(fā)程序、適用范圍的異與同，則我們對于唐宋之際的政治、社會變化，當有具體而微的體認（相關研究參考劉后濱《唐宋間三省在政務運行中角色與地位的演變》，《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年1期；《“正名”與“正實”——從元豐改制看宋人的三省制理念》，《北京大學學報》2011年2期）。

本表縮略語：

《北圖拓片》=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

《英藏》=《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

《真跡釋錄》=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年。

《大谷文書》=小田義久編《大谷文書集成》，法蔵館，1992年。

《吐魯番出土文書》=中國文物研究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四冊，文物出版社，1992、1994、1996年。

《忠義堂帖》=宋拓本顏真卿書《忠義堂帖》，西泠印社出版社，1994年。

《北區(qū)石窟》=彭金章、王建軍《莫高窟北區(qū)石窟》第一卷，文物出版社，2000年。

《法藏》=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原刊《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2年第3期。）

附表：存世唐人告身及其出處索引

22、高宗——武周（650—662）、（670—690）間令狐懷寂勛官護軍告身（詔授告身）楊漢璋譯《伯希和在敦煌收集的文物》，《敦煌研究》1990年4期，圖版29－30；唐星《釋令狐懷寂告身》，《敦煌吐魯番研究》12卷，錄文及推補。23、開元四年（716）李慈藝勛官上護軍告身（制授告身）小田義久《德富蘇峰紀念館藏李慈藝告身の寫真について》，《龍谷大學論集》456號，2000年7月，錄文，照片一、二、三、四。中譯文乜小紅譯《關于德富蘇峰紀念館藏“李慈藝告身”的照片》，《西域研究》2003年2期，照片一、二、三、四；小田義久《唐代告身の一考察——大谷探検隊將來李慈蕓及び張懐寂の告身を中心として》，《東洋史苑》56號，2000年10月，中譯本李濟滄譯《唐代告身的一個考察——以大谷探險隊所獲李慈藝及張懷寂告身為中心》，《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21輯，2004年，錄文；最新錄文參考陳國燦《唐李慈藝告身及其補闕》，《西域研究》2003—2。24、開元二十三年（735）某人勛告（制授告身）Bullitt, J. O. Princeton’s Manuscript Fragments from Tun-Huang, The Gest Library Journal, Ⅲ., 1989. 陳國燦《美國普林斯頓所藏幾件吐魯番出土文書跋》，《魏晉南北朝隋唐史數據》15輯，1997年。Chen huaiyu , Chinese Manuscripts from Dunhuang and Turfan at East Library, East Asian Library Journal, 2010. 榮新江《吐魯番文書總目（歐美收藏卷）》錄文、簡介，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25、開元廿九年（741）張懷欽勛官騎都尉告身（制授告身）出土告身原件《法藏》15冊，圖版；《真跡釋錄》4輯，圖版、錄文。26、天寶十四載（755）秦元□勛官騎都尉告身（制授告身）《英藏》5冊，圖版；《真跡釋錄》4輯，圖版、錄文；內藤1933；《古文書學》，圖版、錄文；最新錄文參照《公文書》。27、干封二年（667）郭（毛+白）丑勛官護軍告身（詔授告身）《吐魯番出土文書》三，錄文、圖版；《制敕研究》；《公文書》，錄文。28、干封二年泛文開(667)上護軍告身（詔授告身）《法藏》27冊，圖版（題為“干封二年至總章二年傳馬坊案卷”）；《公文書》，錄文+推補。29、上元二年（675）和氏容城縣太君告身（奏授告身）《古文書學》，圖版、錄文、考證；《公文書》圖版30，錄文。30、永淳元年（682）泛德達飛騎尉告身《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墓清理簡報》，圖版四八（永淳）、四九（延載），《文物》1972年1期；吳震《從吐魯番出土“泛德達告身”談唐碎葉鎮(zhèn)城》，圖版捌（延載），《文物》1975年8期；出土文物展覽工作組編《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圖版（永淳），文物出版社，1975年；《吐魯番出土文書》三，圖版、錄文；王-李1983，錄文；《公文書》，圖版26（延載）、圖版29（永淳）；《官文書》。31、延載元年（694）泛德達輕車都尉告身（制授告身）32、長壽二年（693）張懷寂中散大夫行茂州都督府司馬告身（制授告身）《大谷文書》壹，圖版104；小笠原宣秀、大庭修1958；《古文書學》，錄文；《公文書》圖版25、錄文。33、萬歲通天□年（696）某人勛告（制授告身）《北區(qū)石窟》第一卷，彩版，1，錄文；榮新江《〈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第一卷）〉評介》，《敦煌研究》2000年4期。34、圣歷二年（699）泛承儼昭武校尉行左衛(wèi)涇州肅清府別將員外置同正員上柱國告身（制授告身）《法藏》27冊；《官文書》；《公文書》，錄文。出土告身抄本35、景龍二年（708）□文楚陪戎校尉告身（奏授告身）《北區(qū)石窟》第一卷，圖版二九，1左、中、右，圖版三六，2，錄文；陳國燦《莫高窟北區(qū)第47窟新出唐告身文書研究》，《敦煌研究》2001年3期，錄文。36、景云二年（711）張君義勛官驍騎尉告身（奏授告身）《古文書學》，錄文、圖版；《真跡釋錄》4輯，圖版、錄文；朱雷1982；《公文書》，圖版16，錄文。37、天寶十載（751）張無價游擊將軍守左武衛(wèi)同谷郡夏集府折沖都尉員外置同正員告身（制授告身）《1973年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發(fā)掘簡報》，《文物》1975年5期，圖版肆1；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編《新疆出土文物》，文物出版社，1975年，圖版一〇〇；《吐魯番出土文書》肆，圖版、錄文；《公文書》，圖版28、錄文；孫繼民《唐西州張無價及其相關文書》，《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9、10合輯，1988年。38、貞觀十五年（641）臨川郡公主告身陜西省文管會昭陵文管所《唐臨川公主墓出土的墓志和詔書》，《文物》1977年10期，圖三，錄文；《公文書》；《隋唐王言》，圖版6、錄文。39、永徽元年（650）臨川郡長公主告身（詔授告身）40、張九齡開元二十二年（734）銀青光祿大夫守中書令告身（制授告身）黃流沙《張九齡〈告身帖〉石刻考略》，《嶺南文史》1983年2期，圖版、錄文。41、大中五年（851）洪辯京城內外臨壇大德告身（敕授告身）《古文書學》，錄文、考證；《公文書》錄文。出土告身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