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名：民族身份凝聚的符號

國名對于民族國家的身份認同具有強烈的凝聚意義和符號價值。在以天下觀念為核心的王朝時期（1912年以前），“中國”并沒有作為國家的名稱。直到民族國家意識興起后，“中國”才凝結(jié)成為中國的正式國家名稱，構(gòu)成了中國人對其身份的認同。

“中國”國名的淵源

國名是一個國家最先認同的標志性符號。國家符號不僅表征著國家的一般概念，還濃縮了知識、價值觀、歷史和與國家有關(guān)的記憶。

“中國”是我們共同具有的身份，但這個概念并不是一開始就代表“這個地區(qū)”具有的國別意義上的政治身份。在歷史上“中國”有多種含義。

先秦典籍中的“中國”一詞雖有“京師”“國境之內(nèi)”“諸夏之領(lǐng)域”“中等之國”“中央之國”五種含義，但最主要的是被用來指稱“諸夏之領(lǐng)域”：在秦漢統(tǒng)一以前，“中國”一詞所共喻之定義已十分明確。那就是主要指稱諸夏之列邦，并包括其所活動之全部領(lǐng)域。至于此一稱謂之實際含義，則充分顯示民族文化一統(tǒng)觀念。諸夏列邦之冠以“中國”之統(tǒng)稱，主要在表明同一族類之性質(zhì)與同一文化教養(yǎng)之兩大特色。因為實際上自遠古以來并無政治統(tǒng)一之事實，而族類之混同，則已構(gòu)成一致同血緣之龐大族群，在當時則稱為諸夏。同時文化之融合與同化，也已構(gòu)成一致之觀念意識，生活習慣，語言文字與社會結(jié)構(gòu)，在當時則形容為“中國”。所以“中國”稱謂之形成，實際顯示出當時中華族類全體之民族與文化統(tǒng)一觀念。

在秦、漢、唐、宋幾大王朝時期，其共同特征是從沒有一個王朝將“中國”作為一個固定的國家名稱。

明初官方文檔的記錄中，交替使用“中國”“中華”“中原”等詞。在論及海防或論及與海外關(guān)系時，明朝士大夫在著述中也曾使用“中國”這個概念。

嘉靖年間，鄭若曾在《籌海圖編》中多次用“中國”與“倭”（日本）對稱。

因此，就明朝廷而言，自我身份的認同問題主要發(fā)生在對外關(guān)系當中。但“中國”“中華”“中原”“唐”的混用，也說明明朝沒有將“中國”作為固定的、正式的國家名稱。

曾任過行人司行人的嚴從簡，編成《殊域周咨錄》一書，其中“中國”“華”用以表達國家名稱。圖為《殊域周咨錄》

“中國”國名的確立

清朝統(tǒng)治者在完成自身身份認同轉(zhuǎn)變的同時，也重塑了“中國”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的身份。

從晚清開始，中國和外國的傳統(tǒng)朝貢關(guān)系，開始由條約關(guān)系逐漸取代。條約是主權(quán)國家之間的約定。如此，如何在條約中稱呼自己則體現(xiàn)了對自己身份的認同。在通常情況下，“中國”代表了國家，“大清”代表了政府。當然也有用“中華”代替國家者。

從《辛丑各國和約》（1 9 0 1年9月7日）來看，“大清國”“大清國國家”“中國”和“中國國家”仍然在混同使用。甚至在一句話當中，也是混同使用。

國人對自己國名的認識，反映出王朝意識導致國人在身份認同上的混亂。1907年，日本早稻田大學清國留學生部存藏的畢業(yè)紀念題名錄《鴻跡帖》第四冊中，共有95人題詞，其中有62人附記了自己的國籍，其寫法如下：支那18人，清國12人，中國、中華7人，不附國號者25人。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不是偶然，它反映出王朝意識對中國人國家身份認同的影響是深遠的。

1911年，辛亥革命（武昌起義）以后，“中國”的稱呼才固定下來?！胺Q中國為中華民國”的含義深遠：其一，它說明在此之前，“中國”已經(jīng)是這個地方的國家和民族的稱號，“中華民國”只是將其具體化。即先有“中國”，而后才有“中國”的各種解釋。其二，它說明自此后，“中國”概念由文化、地域和模糊的指稱正式被賦予了明確的政治含義。“中國”不再是文化共同體，而是現(xiàn)代政治共同體的指稱。在這里，“中國”不是“中華民國”的簡稱，中國人通過“中華民國”自上而下地完成了身份的現(xiàn)代認同。

可以說，“中國”的名稱是在天下觀念的崩潰和王朝循環(huán)歷史終結(jié)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并最終由革命者將其規(guī)定為中國人集體的認同。在國際上，把華人、華僑、中國人等混同使用，以淡化一國之概念，這恰恰是天下觀念的歷史遺產(chǎn)。

“中國”的身份認同及民族主義

直到民族國家意識興起后，“中國”才凝結(jié)成為中國的正式國家名稱，構(gòu)成了中國人對其身份的認同。然而，國名的確定并不意味著中國即轉(zhuǎn)變成為一個典型的民族國家。

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起點是中華民族身份認同的確立（以“中國”作為國名為主要標志，以國旗和國歌的逐漸確定過程為次要標志），而民族身份認同的確立和新國家的構(gòu)建在同步解決的時候卻不得不面臨傳統(tǒng)世界觀的轉(zhuǎn)變與調(diào)適。主動和有意識的構(gòu)建并沒有抵消傳統(tǒng)世界觀的影響，加上革命派混亂而多變的民族意識，以及“先造民國，再造國民”的次序顛倒，使得辛亥革命在確立合法的中華民族身份認同的時候既沒有很好地解決“民族”問題，也沒有很好地解決“民主”問題。

一個近代民族主義現(xiàn)象是所謂中國“睡獅論”在晚清最后幾年的泛濫。比如，黃遵憲的《病中紀夢述寄梁任父》（1903）中說：“散作槍炮聲，能無驚睡獅？睡獅果驚起，牙爪將何為？”可視為對梁啟超“睡獅論”的回應。鄒容的《革命軍》（1903）中說：“天清地白，霹靂一聲，驚數(shù)千年之睡獅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獨立。”陳天華還在1905年寫出了小說《獅子吼》歌頌革命黨時，盡管直接批駁了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但是仍然用“獅子”來比喻中國的形象。從此以后，“睡獅”成為寄托中國民族奮進崛起的典型形象，其影響直至今日。這是一個典型的民族認同構(gòu)建事例，旨在喚起民族共同的心理預期。

中國學者曾指出，中國在上世紀的中心問題是要建立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但中國在21世紀的中心問題則是要超越“民族-國家”的邏輯，而自覺地走向重建中國作為一個“文明-國家”的格局。（《國際政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