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傾城
我一直搞不懂,我到底算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我去北方時,北方人稱曰,你們南方人怎樣怎樣。我到南方時,南方人稱曰,你們北方人怎樣怎樣。
海離我的小城不遠,是黃海。江離我的小城不遠,是長江。不過,我在江北。我愛南方的溫潤和柔媚。一場雨后,那青石板鋪就的老巷子里,有蘭花的香氣在游走。隔江相望,我的骨子里或許也浸染了一二。于是常帶給人假象,陌生人首次見面,會詢問我,你是江南人吧?然我又極愛面食和北方菜,各種菜色,我都吃得歡歡的,比小白兔吃蘿卜還歡。日日吃著,都不嫌膩。
節(jié)氣的抵達,怕也如我這般疑惑,不知它算是北方的呢,還是南方的。它到達我這里,總會慢上半拍,比北方要晚,比南方要早。像這大雪日的到來。
古語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迸笥淹诠枮I,這個節(jié)氣里,她那里已下過好幾場雪了,雪厚得能堵門。我這里,卻是連綿的陰雨,陰得鉆人骨頭。冷,又冷得不干不脆的,讓人焦急。
焦急著等一場雪。
雪終于姍姍而來。雖是蜻蜓點水的那么幾枚,可足以讓我們興奮了。
—看,下雪了。街上多的是這種驚喜的聲音。
那會兒,我正站在一棵掉光葉的梧桐樹下,等那人停車。我說,要慶祝下雪。兩個傻瓜一拍即合,決定在外用餐。
午時的天空,陰,一片混濁。然因那幾枚雪,竟也點綴出童話的色彩。我伸手接雪。用圍巾接雪。用帽子接雪。誰能忽視它的到來?它的純潔和晶瑩,總能在瞬間,碰疼人心底的柔軟。我們都是柔軟的。
一閃念,忽然想起康海這個人來。明代大才子,少年時就顯露出非凡的才華,人見之,預(yù)言必中狀元。后果真大魁天下。他為人剛正不阿,這樣的人,在官場中勢必要遭到怨恨與陷害。他后來被削職為民,再不過問仕途,一心只創(chuàng)作樂曲歌詞,自比為樂舞諧戲的藝人,為他家鄉(xiāng)的秦腔,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后人給予評價:官場不幸秦腔幸。
這樣的人,有著雪的風骨,要瞻仰著才是。他的詩文,亦是骨骼奇秀的。他寫過一首《冬》的詩,很應(yīng)我眼前的景:云凍欲雪未雪,梅瘦將花未花。流水小橋山寺,竹籬茅舍人家。
三筆兩畫,一幅鄉(xiāng)村冬日圖,就活靈活現(xiàn)著了。初讀,以為是靜止的。像佛樂《云水禪心》,古箏叮咚,樂曲突然地滑翔下去,那種空靈,無有盡頭。我總覺得,佛樂是有顏色的,青色,或者銀灰,最配??諘?,迷離,如這冬日一場大雪前。
然分明又是驛動的。無論是云,還是梅,還是流水,還是小橋,還是山寺,還有竹籬和茅屋,它們都在翹首以待一場雪。等待的心,簡直就要蹦出來了。
也許只是一盞茶的工夫,這場雪,就會沸沸揚揚而下。它們將在梅枝上雕刻花朵。將在流水上裙擺輕揚。將在小橋上鋪設(shè)雪毯。它們調(diào)皮地打著滾兒,在山寺的屋頂上,在人家的籬笆墻上。
這個時候,最好能約上三五知己,圍爐取暖。喝點小酒,唱點小曲,讀點閑書,說點閑話。門外,雪和夜色,慢慢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