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_本刊記者 楊宇勃 特約撰稿人 黃開堂（發(fā)自陜西西安）

律師耿民：死刑辯護是一盤沒有反悔機會的棋

文/圖_本刊記者 楊宇勃 特約撰稿人 黃開堂（發(fā)自陜西西安）

耿民

六月初夏的西安雖然并非驕陽似火，但也酷熱難耐，電話這頭本刊記者撥通了律師耿民的電話，得知記者的到來，年逾六旬的刑辯律師耿民急忙從外面趕回他位于西北政法大學對面的律所——耿民律師事務所。這是1998年經由陜西省司法廳批準的一家以律師個人姓名命名的律所，當時允許個人開辦律所在陜西當?shù)厣刑幱谠圏c階段。而耿民的律師生涯則要追溯到35年前。

在與耿民的交談中，從他的眼神、語言以及肢體動作之間，記者深切地感知到，眼前這位頭發(fā)花白的長者儼然擁有一段常人難以想象的經歷。作為資深刑辯律師，三十多年來，他已經完成七八百起刑事案件的辯護，其中有的刑事案件因他的“較真”最終真相大白；有的人含冤，正處在臨近死亡的邊緣，卻因他的堅持努力而重獲新生。

律師的良知與良能

“我出身寒微經歷挫難卻又執(zhí)拗率真?！惫⒚窀嬖V本刊記者，由于歷史原因，他曾與大學擦肩而過，之后，他入伍海軍。1982年，為了響應國家關于加強政法隊伍建設的號召，耿民從海軍定向轉業(yè)去了縣司法局，“后來我參加了陜西的黨校第三梯隊干部培訓，那時可謂仕途正盛。但是，我的性格很難適應官場積習?！?/p>

耿民坦言，當時的公務員，無論是從工作上，甚或是待遇上都可謂是香餑餑，或許是因為陜西人特有的“生、冷、倔、掙”，在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抉擇之后，他毅然選擇了辭官。畢竟對于他而言，體制內的規(guī)則似乎顯得格外的“蹩腳”。1985年，他踏上了服務百姓的刑辯之路。“為了堅定信念，我改名為‘耿民’，取意耿介的百姓。”

律師的職業(yè)與其說是一項謀生的技能，倒不如說是在良知與生存間痛苦抉擇的“修行”，而面對這樣的煎熬時，耿民往往選擇良知。古人云：“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在律師耿民的內心，為民請命即為“良知”，而在審判庭上依法以充分的理由去“留命”“保命”，即為他心中三十余年不易的“良能”。

采訪期間，耿民告訴本刊記者，三十多年來，他辦理了數(shù)百件刑事案件，也看盡了世相百態(tài)。然而由于對于刑事案件辯護意義的深切感知，即便是在如今的花甲之年，他仍舊矢志未改，難以割舍。他說：“（我）最憂心的，是‘黑狗偷了油，剁了黃狗的頭’；最不安的，是過于較真的辯護，不僅難以奏效，反而有時會給律師自身帶來‘麻煩’；最糾結的，是單憑技藝的法律辯護難敵憑‘關系’的私下‘勾兌’?！?/p>

“因為‘勾兌’建立在非法律和不公開的基礎上，同時又常常與一些律師交織在一起，這使得在一般百姓眼里，有的辯護律師被看得很輕?！辈稍L期間，耿民向本刊記者說起了這樣一起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往事：曾經某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帶著幾個重刑案子去某縣城開庭，當時耿民自己辯護的一起殺人案只是其中的一個，因為法律規(guī)定，死刑庭審必須有辯護人參與，于是在庭審當?shù)?，他被臨時指定擔任另一起放火案被告人的辯護人。

“由于當時給我的時間很短，且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出庭人選，法官苦于結案考核的壓力，懇求我給予配合，情急之下我不便推辭。但在短暫的會見和閱卷之后，我卻發(fā)現(xiàn)了諸多疑點?！比欢徠陂g，耿民雖為當事人做了證據存疑的無罪辯護，但不知什么原因，當事人當場表示認罪?！拔抑两褚琅f為我的‘草率’和‘不解’而深感愧疚?！?/p>

耗時26年為“死囚”摘帽

耿民在整理卷宗

曾經一段時期，在我國一些地方的司法審判中，存在著重偵查、重口供，輕審判、輕證據的問題，這點對于長期從事刑辯工作的耿民而言深有體會。他深知刑事辯護事關人的自由與尊嚴，尤其是死刑辯護，當事人命懸生死邊緣時。對于那些可能被誤判死刑的當事人而言，守好地獄門前的正義，法律人重任在肩，容不得半點馬虎?！叭绻f一般案件的辯護即便是失誤了還存在‘挽回’的機會的話，那么死刑辯護就是‘一盤沒有反悔機會的棋’。”

記得2014年12月26日上午，律師耿民律所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來人突然跑到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爱敃r一起來的還有一名記者，他手里拿著攝像機正在拍攝。”耿民回憶道，自己一下子不知所措，急忙戴上眼鏡，才看清楚跪在地上的人是王玉虎。

而眼前的這個人，在耿民的人生中很難被遺忘。他至今記得，作為河南靈寶人的王玉虎，1989年未滿18歲時就因“強奸殺人”被捕，在死亡邊緣徘徊2452天后，于1996年7月11日被取保候審。而之所以能活著“回來”，正是因為耿民的不懈努力，是他保住了王玉虎的命。“但這個案子后來20年卻沒有依法重審，又成了陪伴我十余年的一個心結?！?/p>

1990年，王玉虎的父親來到耿民的辦公室，哭訴自己的兒子王玉虎被以“強奸殺人”羈押，老人堅定地說：“王玉虎案發(fā)那天下午正在和我一起干活，哪能作案？肯定是抓錯人了！”在接受王玉虎父親的委托后，耿民第二天便趕往管轄法院。

“我查閱了卷宗，經過多方的周折才會見王玉虎。又去了案發(fā)現(xiàn)場，并走訪了知情人，通過這一系列工作，我感覺此案有諸多疑點。”在經歷一番挫折后，耿民在氣憤中寫下了《7·29血案偵破有假——請求撤銷對王玉虎的死刑判決并依法追究作祟者的責任》的材料，提供給有關部門。同時，他又向媒體郵寄材料。經過多方努力，該案引起了國家最高權力機關的重視，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和最高法院的過問下，此案取得重大突破。

在代王玉虎申訴期間，律師耿民強調了做DNA檢測對于王玉虎案的重要性。他的建議得到河南省高院的采納?！八麄兾泄膊康诙芯克鶎ν跤窕⒌难号c當時提取的被害人陰道混合物做了DNA對比鑒定。”鑒定結果與耿民設想完全相同：宋某被害案與王玉虎無關。王玉虎被取保候審，“然而他（王玉虎）究竟有罪與否，法院并沒有給定論?！?/p>

也正是王玉虎2014年那次登門，耿民再次關注此案。這也就有了2015年12月16日，43歲的王玉虎等來了靈寶市公安局發(fā)來的《終止偵查決定書》，一件持續(xù)26年的“強奸殺人案”終于畫上了句號。這也意味著王玉虎被宣告無罪。

“這是一起令我終生難以釋懷的案件，當事人雖然早已于1996年7月11日走出了監(jiān)獄，但他頭上頂?shù)摹畯娂闅⑷朔浮拿弊?，并沒有因為‘枉’做了7年‘死囚’而被摘掉。他活著回來已是不幸中的有幸。”耿民說，“《終止偵查決定書》下發(fā)后，王玉虎最后獲得了國家賠償，這體現(xiàn)了我國刑事偵查在司法改革中已前進了一步?！?/p>

刑辯就是追尋真相

作為著名的刑辯律師，耿民曾承辦過“枉擔罪名的死囚案”、陜西重大死刑“疑罪從無第一案”、“新版楊三姐告狀案”等著名案例，并且在“三秦大黑第一案”、潼關“5·23”涉黑大案、陜西“律師涉嫌偽證案”等重大案件中擔任首席辯護人。

2002年，在接受委托為高進發(fā)被指控“強奸殺害兩個幼女”案辯護，耿民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著不少疑點，可能涉及刑訊逼供。經過耿民的有力辯護，最終法院作了留有余地的“死緩”判決。一審宣判后，高進發(fā)有了放棄上訴的念頭，經過耿民詢問，才得知他心灰意冷，對案件的未來沒有了信心。耿民多次為其做思想工作，高進發(fā)這才決定上訴?！斑@樣一來，我也將自己逼到了只能一搏的境遇。”耿民說。

經過三年多艱難的辯護，期間他甚至沖進了政法委書記的會議室，直言案情的重要性，這才促進了案件的進展，最后洗清了高進發(fā)身上的冤屈，并獲得了國家賠償。該案也被諸多媒體稱之為“陜西死刑疑罪從無第一案”。平冤之后，高進發(fā)帶著家人及親戚朋友找到耿民?！澳翘焖麄冊诖蠼稚先挤疟夼?。為了感激法律，高進發(fā)開始自學法律，并免費給身邊的農民提供法律幫助?！?/p>

直到今天，當與耿民律師談起這件十多年前的事時，他仍舊感慨頗多。試想，如果不是耿民的努力，如果不是高進發(fā)的堅持，或許高進發(fā)的人生是另一個結局。如今，高進發(fā)從一個昔日被視為“殺人色魔”的兇手，到成為一名法律信仰者，為身邊的人無償維權，這一切很難說與律師耿民的付出無關。

世界上最為昂貴的價值莫過于生命，而在刑事案件辯護中，最大的責任莫過于死刑辯護。三十多年的刑事辯護生涯，使得律師耿民深深地感到，人們對于死刑辯護的重視以及理解程度令人堪憂！有些人認為，死刑犯就該死，為什么還要給這些人辯護呢？但是沒有辯護又怎么能確定該不該死？對于死刑存廢問題，耿民有著自己的看法：

“人人生而平等，生命沒有貴賤之分。”耿民說，根據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陳興良的研究，我國現(xiàn)有80%以上的犯罪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所為。而那些被判處重刑或者死刑的，95%以上都是窮人。由于司法體制和權力腐敗等方面的原因，在一些地方，刑事審判中還存在著一些突出的問題?！坝械牡胤剿痉ú还?，惡性犯罪時有發(fā)生，一些問題的存在，又導致刑辯律師的處境比較艱難?！?/p>

由于刑事辯護不像經濟案件那樣代理費用高，但風險高，稍有不慎，可能面臨報復。種種原因的存在，導致刑事被告人得不到應有的辯護幫助。據耿民透露，2012年陜西的刑事辯護除刑事法律援助案件約占8%外，僅有13%的委托參辯案件，且大多停留在低效甚至無效的形式辯護上。

“反過來說，由于貧困，75%以上的刑事案件是沒有專門的辯護人，他們這些被告人只能依靠自己辯護，而辯護權是法律賦予每個生命的權利，他們不能孤立無援。為此我拿出10萬元，正在搞一個關注無辯者的民間行動計劃。”

令耿民感到欣喜的是，如今司法部針對上述問題提出兩個要求：一個是刑事辯護全覆蓋，再一個是律師專業(yè)化?！斑@樣一來，刑事辯護律師的需求很大，所以現(xiàn)在我們全國律協(xié)刑事委員會每年都在搞培訓，我每年也在搞培訓?！?/p>

在給律師們講課時，不斷有年輕的律師向耿民表示，不存在不愿辯護的問題，只是因為有風險、經驗不足“不敢辯”，或者因為缺少指導“不會辯”。“尤其是在時下過于追逐辯護回報的從業(yè)環(huán)境下，一些律師只專注收費高的民商案件，對于風險大的、收費低的刑事案件辯護則不愿過多涉及?！?/p>

作為全國律師協(xié)會刑事專業(yè)委員會委員、北京尚權律師事務所刑辯培訓導師、陜西省律協(xié)刑事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耿民先后組織了多起刑事培訓班，就在本刊記者采訪的當天，由耿民組織發(fā)起的陜西知名法律人“青年律師刑辯講習堂”已在線上和線下同時進行中，活動針對當前刑事辯護前沿和熱點問題，通過舉辦論壇、講座、案例研討、模擬庭審辯護訓練等形式，提升青年律師刑辯的基礎知識水平和基本技能?！拔覀冏鲞@些，就是要回應司法改革和社會對律師刑事辯護的期待和要求?！?/p>

“司法改革已經提出了以庭審為中心，最高人民法院近期也研究制定了深化庭審實質化改革的‘三項規(guī)程’?！惫⒚窀嬖V本刊記者，《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guī)程（試行）》《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規(guī)程（試行）》《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查規(guī)程（試行）》，已經確定了17個中級人民法院及其所轄的部分基層人民法院為試點法院。“其中就有我們西安，這些具體規(guī)則的實施，就能很好地避免刑事案件審判在一些地方走過程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這涉及人的生命權和自由的問題?！?/p>

面對司法審判中存在的一些問題，耿民深感使命重大。采訪期間，他對司法體制改革充滿信心，他說：“庭審就是原告、被告雙方在法庭上的‘針鋒相對’，只有確保雙方之間地位的對等，才能捍衛(wèi)判決的公正。如果不破除追訴的強勢化和辯護的虛擬化，那么將很容易使無辜者淪為替罪者。而擔任辯護的律師，亦陷入職責懈怠和信譽自毀的冏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