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
澮河幽幽
◎高翔
高 翔 2013年始習詩文,曾有作品發(fā)表于 《詩刊》《星星》《滇池》《青年作家》《四川文學》《人民日報》等報刊。現(xiàn)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系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第24期學員。
澮河幽幽。澮河古稱渙水,小鎮(zhèn)臨河而居,故名臨渙。蹇叔由此前往秦國拜將入相,助秦穆公成就霸業(yè);嵇康在柳蔭下?lián)]舞鐵錘,將生命與土地完美鏈接;來來往往的是富商巨賈,碼頭船燈里的琵琶行;殘暴日軍的鐵蹄,淮海戰(zhàn)役的炮火……
歷史的天空煙消云散。青磚黛瓦、重梁飛椽依舊,斑駁的門板、古樸的門環(huán)依舊,厚重的木窗、精細的雕欞依舊。故鄉(xiāng)的風中,早已不見那一桿桿“茶”字旗,只有房頂鱗瓦間的野草輕舞,黃了又青,青了又黃。
幸運的是,茶館還在!
一
臨渙不產茶,卻以茶館聞名。
茶,是茶梗而非茶葉,取自本省的六安,名曰“棒棒茶”,這種茶在六安當地也是沒人喝的。水,是泉水,就地取材,來自臨渙城內的龍須泉。
陸羽在《茶經》中,將泡茶的水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為山泉水,江、湖水次之,最差的是井水。陸羽認為茶是吸收天地精氣的活物,所以泡茶的水也應該是“活”的,而山泉是水中“活”性最高的。清朝張大復在《梅花草堂筆談》中說:“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眱晌粚<业脑挾甲C明了那句俗語:茶好不如水好。
茶梗泡茶,應該為茶之下品,可在臨渙古鎮(zhèn),卻泡出了湯花片片,泡出了赭紅色艷,泡出了絲絲綿甜。這不得不說是泉水的功勞。
臨渙有回龍泉、金珠泉、飲馬泉和龍須泉四大古泉,沿澮河呈“L”形排開。史料記載回龍泉水“千年不絕,源遠流長,堆杯不流,沸不溢鍋”。舊時,有人專門靠給茶館挑水為營生。茶館里大都備有若干砂缸,將從澮河岸邊回龍泉里運來的“活水”倒入砂缸,以備煮茶之用。可惜的是,曾經名噪一時的四大古泉因澮河水漲而被淹沒,今天已不復存在?,F(xiàn)在各茶館用的所謂龍須泉水,其實是在龍須泉邊打的一口井里的水,用水泵抽取,不過受龍須泉的影響,水質仍然很好。
在臨渙,一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成十分。這泉水便似點石成金的教練,帶領一支平民球隊,在眾多豪門的挾裹包圍中成功逆襲,進而在星光熠熠的茶文化里占據了一席之地。
二
百姓居家過日子講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文人風花雪月有八大雅:琴棋書畫詩酒花茶。茶,成了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交集里唯一的元素。
陽春白雪喝茶太麻煩。賈母不愛吃“六安茶”,妙玉煮茶需用“梅花上的雪”,又道:“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眲⒗牙岩豢诔员M賈母剩下的半杯“老君眉”,并不過癮:“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弊匀灰煤逄么笮?。身居高堂之上的肉食者如何能體會散居鄉(xiāng)下,勞力者的飲食口味?
劉姥姥來臨渙喝茶肯定是習慣的。茶館的爐子依墻而建,煤炭直接從上面添送,數十個破舊的水壺在爐口一字排開,爐火從洞內躥出,直燒壺底?;饾u漸暗淡的時候,燒水工不慌不地忙地提起水壺,順手掂起透火釬,三捅兩捅,火苗剎時躥起,水頃刻間沸騰起來。這時,茶館的主人從一堆茶具中取出一把茶壺和一個茶盅,從地上放著的一個塑料袋子里抓一撮棒棒茶梗,放在茶壺里,倒水沖泡,然后端起茶壺、拿起茶盅,送到茶客選定的桌子或臺子上。慢慢地喝,細細地品自然是可以的。如果劉姥姥不用茶盅,直接對著壺嘴喝,也不必擔心有人笑話。
《菜根譚》有曰:“茶不求精而壺亦不燥,酒不求冽而樽亦不空?!币馑际?,喝茶其實不在于茶有多名貴,只要讓你的茶壺不干就行;就如同喝酒一樣,酒不一定要多貴重,只要酒杯有酒就行。拆“茶”字可得:人在草木間。當茶葉在水中慢慢舒展開來,茶湯有了淡淡的顏色,“入座半甌輕泛綠,開緘數片淺含黃”,生命的本真漸漸被茶湯喚醒了,人也就真正在草木之間感受到了自然與天地。在臨渙茶館,高貴的器皿、冗長繁復的泡茶程序反倒有了畫蛇添足之感。
三
曾幾何時,也發(fā)出過米蘭·昆德拉的感慨:“慢的樂趣怎么失傳了呢?古時候閑蕩的人到哪里去啦?民歌小調中游手好閑的英雄,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過夜的流浪漢,都到哪里去啦?他們隨著鄉(xiāng)間小道、草原、林間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嗎?”直到有一天,我來到臨渙,在怡心茶館里找到了答案。
數十家茶館散落在小鎮(zhèn)的街巷,怡心茶樓是最受歡迎的一個。這座始建于1909年的茶館,是現(xiàn)在老板鄭同川的爺爺從別人家手中接手經營,然后一輩輩傳下來的。
門前的石凳上坐滿了茶客,見不到婦女和青年,清一色的中老年爺們。或一手老煙袋一手茶壺,一口煙接著一口水,煙也裊裊,茶也裊裊。或眼神空空然,表情木木然,任由相機咔嚓,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于衷。或三五成群,高談闊論,間或拿起茶杯“滋溜”一聲,一身的筋骨仿佛都在拉長和放松。茶客大多蹺著二郞腿,有的干脆一只腳踏在凳子上,唯不見一個正襟危坐的。
走進對面的平房,一股嗆人的煙葉味摻雜著茶水味撲鼻而來。眼睛要過一會兒才能適應房間里的黑暗。墻壁的泥坯脫落了,孩子隨手的涂鴉和煙熏火燎的痕跡依然清晰。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雖是消遣,卻很是認真,沒人會因為你的到來而有一絲走神。正如魯迅筆下的咸亨酒店,短衣幫靠柜外站著,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在怡心茶館,這門口和對面平房里的都是本地人,只有游客才會在好奇地拍攝了無數照片之后,從掛有“屢嘗濃釅情愈濃,細品清香趣更清”茶聯(lián)的正門走進茶館,要了茶,點了果盤,坐下來喝。
怡心茶館從里到外的墻上掛滿了照片,國家級的獎項都已不足為奇,一組反映臨渙茶文化的照片曾在世界民風民俗攝影展上獲得金獎呢。如果仔細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一些照片的原型此刻正坐在門口旁若無人地喝茶哩!
如有親友來訪,在茶館的雅座接待,花銷不多,也不會折了面子。一壺茶價在明代為一個字錢,清代一個銅子,民國兩個銅子,五十年代五分錢,六十年代一毛錢,七十年代為一毛五,八十年代兩毛,九十年代三毛,現(xiàn)在則是一塊錢。茶客一次付錢,喝完后,殷勤的茶館主人馬上又給你添滿。喝多長時間以及喝多少茶任隨茶客,不再多收一分錢。
親朋鄰里之間若出現(xiàn)了糾紛,約定時間往茶館一坐。一二三四往桌上一擺,茶客們一邊品茶,一邊傾聽,然后于法于理于情,如此這般。于是雙方盛怒瞪目而來,釋然微笑而歸。
茶水滋潤著鄉(xiāng)情,也澆灌著藝術?!耙獑桚埓卸嗪?,你就是鉆到天上也難求。文官拉纖他不要,武官拉纖他不收,只選來五百童男和童女,肩背纖繩拉龍舟。女孩不過十二歲,男孩不過是十三秋,渾身衣服都脫凈,胸口前只叫勒個花兜兜……”藝人一手敲擊著檀木牛皮鼓,一手打著月牙板,亦說亦唱,高潮處帶花色的長腔余音繞梁,一曲《隋煬帝觀花》讓茶客們如醉如癡。曾幾何時,淮北大鼓流傳于蘇魯豫皖接壤地區(qū),跨聯(lián)四省九市十幾個縣之較大區(qū)域,是安徽曲藝藝術中流傳面最廣、最具有知名度的曲藝種類。改革開放后,這一演唱形式和其他民間藝術一樣漸趨式微,曾經的五十余名大鼓藝人目前僅余寥寥數個。怡心茶館的煙氣茶香氤氳著民間藝術的卑微和頑強??傆心敲匆环N情懷,和光同塵,讓世俗之心氣定神閑。
在臨渙,在茶館,時間變得緩慢而黏滯。年少時,不想把一年過成一天,于是用腳步把生命拉長。到臨渙茶館,才意識到,生活有另外的表達與體現(xiàn),這里的一天應該有平時的幾天那么長吧。原來,時間在每個人——哪怕是同一個人不同的年齡段,長度也是不一樣的。
怡心茶館的初夏午后,慵懶的清風翻開攤在茶桌上的書。陽光打在林語堂的文字上面:讓我和草木為友,和土壤相親,我便已覺得心滿意足。我的靈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動,覺得很快樂。當一個人悠閑陶醉于土地上時,他的心靈似乎那么輕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實上,他那六尺之軀,何嘗離開土壤一寸一分呢……
人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