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遠圖

——評余艷《白梅開在立春時》

◎ 程遠圖

程遠圖 90后，就職于魯迅文學院培訓部。論文、評論、文學作品發(fā)表在《文藝爭鳴》《美文》《詩探索》 等期刊雜志。

歷史的痕跡，往往在滄桑荒涼之處顯影?！栋酌烽_在立春時》的作者余艷女士尋幽探密，在山林深處獨自面對人跡罕至的向元姑之墓，發(fā)出深沉慨嘆，回望近一個世紀前的時光，將一段哀婉綿長又滿懷家國大義的故事娓娓道來。

如果說人們是被漫漫歷史長河之流動所裹挾的，那么，這篇文章紀念的人物的悲歡沉浮則亦是歷史在個人身上的體現(xiàn)。當鮮為人知的荒冢被尋訪者意外發(fā)現(xiàn)，當那些已然被封存的過往歲月被重新喚醒，巨大的時間跨度在某個瞬間會被凝縮成點，歷史上的悲喜滄桑，會與現(xiàn)實直接勾連。或者說，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能夠獲得與歷史直接對話的契機。

這篇文章書寫的是賀龍將軍、向元姑、胡琴仙人生中的相守和相離，更是在特定歷史語境之下，個人悲喜與民族擔當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余艷的敘述為夫君與向元姑之愛賦予了古典的氣質(zhì)，將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生活與風俗、舊式姻緣與夫妻關(guān)系融入到古典審美的范疇中，而詩詞意境的融入更使得故事彌漫著一層傳統(tǒng)的美學色彩。當然，作者并沒有單向度地將這種傳統(tǒng)美學進行到底，而是以向元姑姐妹的視角引入了現(xiàn)代革命與覺醒的民族意識這個維度。一方面，文章中有著個人化的小敘事，講述著夫妻之愛的真切與深摯；另一方面，也展現(xiàn)著時代革命的宏大圖景，飽含著對歷史流向的期冀與信念。

小敘事和大敘事的交錯融合，小情感與大關(guān)懷的纏繞糾葛，是余艷這篇文章的一個顯著特征，并且構(gòu)成了敘事與美學的張力，塑造了文章厚重的歷史感。文章主要從向元姑的角度切入，講述姐妹倆對賀龍將軍的愛慕，以及離別之后數(shù)十年間未能再相見的思念與苦楚。這作為個人化的小敘事，流露出悲涼哀婉的情感，向元姑不能與夫君長相廝守，只能任其在革命陣線浴血奮戰(zhàn)、命懸一線，直到凄涼離世也沒有再見上將軍一面，不禁讓人扼腕嘆息；然而，向元姑姐妹雖是一介女流，卻絕非狹隘簡單的小女子，她們明辨大是大非，將對夫君之愛融入民族大義，將個人的小情感匯入波瀾壯闊的革命時代；向元姑在身陷囹圄、備受折磨之時保持錚錚鐵骨和凜然正氣，成為堅貞不屈、具有革命氣魄的女中豪杰——歷史發(fā)展的大勢正是在這樣的千千萬萬的個體，在精神和實踐的進取基礎上凝聚而成。我們一方面認為個人是歷史的產(chǎn)物，被歷史的浪潮裹挾；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凝聚起來的千千萬萬的個體，則成了創(chuàng)造歷史的主體。因此，由小敘事關(guān)聯(lián)起的大敘事，由小情感匯聚起的大關(guān)懷，從文學的層面呈現(xiàn)出對歷史、現(xiàn)實的深切認知，以及試圖指出歷史走向，為現(xiàn)實及未來提供可能性的使命感。

英雄主義和理想信念構(gòu)成了大敘事的基調(diào)，但并非全部。文章中的賀龍將軍并非僅僅指涉英雄和理想的符號，而是血肉豐滿的立體形象，他心憂家國、深明大義，另外也有著日常的平凡有趣的一面，夫妻之間恩愛有加，他也會與夫人插科打諢。向元姑和胡琴仙的性格和關(guān)懷也具有豐富的面向，她們一定程度上是具有革命意識的女性，對革命的成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然而卻不得不承認，她們身上仍然有著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普遍氣質(zhì)，她們?nèi)狈ΜF(xiàn)代的獨立意識，不得不以夫君作為人生的精神依靠。實際上，中國在從傳統(tǒng)舊社會步入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階段，每個身在其中的個體都在歷經(jīng)著意識的覺醒和反復、價值觀念的變革和撕扯，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從根本上鏟除傳統(tǒng)舊觀念在現(xiàn)實層面上是難以完成的。也正因此，新意識與舊觀念在一個人的身上同時出現(xiàn)，才更為真實和豐滿，才更有血肉。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小敘事與大敘事之間存在著某種對立關(guān)系，兩者之間的共融能使作品兼?zhèn)浣Y(jié)構(gòu)的視野和個人性的豐沛情感，也更能呈現(xiàn)出微觀歷史的復雜性及其對于宏觀歷史走向的潛在作用。

這篇文章完成了對革命英雄大情懷與小生活的再書寫，重新塑造了為民族大義舍棄個人小悲歡的英雄精神。作者把目光從當下投向深邃的過去，望向民族危難的生死關(guān)頭，從波瀾壯闊的革命年代探索留給我們的民族精神遺產(chǎn)。在如今的繁榮年代里，那段艱苦歲月似乎早已退隱到人們記憶的角落，落滿灰塵，無人問津。德國作家伯爾在《卡爾·馬克思》一文中曾尖銳地指出：“一部進步史，就是一部忘恩負義史。”當那些前輩的榮耀被后人貼上封條，送進故紙堆或博物館，這個民族則可能會遭遇某些重要的缺失。單從文學的意義上說，在今天的文學語境中，余艷的寫作具有某種特別的價值。當下文學中普遍面臨歷史感缺乏的困境，此外，個人主義寫作趣味的盛行使文學越來越成為私人化的“亞文學”，對于世界的結(jié)構(gòu)性以及總體性認知在文學中越發(fā)稀少，或者說，今天的文學越來越難以抵達使人們認清現(xiàn)實的目標。余艷寫作的意義或許恰恰在于，她試圖使我們知道，那些被逐漸淡忘的先輩的傳統(tǒng)，能夠在某種程度上為今天文學面臨的困境提供新的可能性，同時也引導我們思考：應當如何將作為文學資源的先輩光輝歷程進行當代轉(zhuǎn)化，或者說，我們?nèi)绾螐倪^去的歲月中探尋走向未來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