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鳳
一
一個天高云淡的秋日,我和我的同伴們來到了倫敦市西北埃文河畔的小鎮(zhèn)——斯特拉福德,拜謁莎士比亞的故居。在多雨的英國,這么晴朗的天氣,真是難得。我們笑說:是不是莎翁顯靈了,特意歡迎來自東方中國的朝圣者。
亨利街(有人譯作:漢利街),是斯特拉特福的一條步行街,寬闊干凈,莎翁的故居就坐落在這條街上。路面上鋪著方磚,有大塊的,也有小塊的,鋪成整齊而又別致的花紋。
莎翁故居所在的街道一側,都是英國古典式的兩層小樓,樓頂是斜坡式的,幾乎每一座小樓的頂層上方都帶有一間小小的尖頂式閣樓。建筑專家說:這種樣子的小樓是典型的英格蘭鄉(xiāng)村民居。同樣風格的小樓一座緊挨著另一座,中間沒有空隙。樓體的主色調(diào)是米色,而墻體上裝飾著棕色的格子式條文,形成了正方形或矩形的點綴,樓頂也是棕色的,使小樓的整體形象顯得很雅致。街道的對面一側也大多是兩層的古典式小樓,只有個別的建筑已被改造成了現(xiàn)代化的三層樓房。
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莎翁故居左右兩邊的所有房屋都經(jīng)過修繕,顯得很新;唯有莎士比亞故居的房子,仍然保持著原樣,顯得很舊。因為年代久遠,樓房的顏色有些黯淡,右側的墻體甚至稍稍有點兒傾斜,幸虧它被兩邊的房屋緊緊地夾住,才不至于有什么差池。而正是這種保存,才更顯示出了莎翁故居的古樸和不朽的價值。
大概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圣殿。我心中的圣殿,不是皇宮,不是教堂,而是為了人類的進步、文明,做出了卓越貢獻的人曾經(jīng)的居所。這樣的居所肯定不如皇宮富麗,也肯定不如教堂巍峨,但是它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卻遠遠地高出于那些輝煌的建筑物。
是啊,400多年前,當?shù)厍蛏系慕^大多數(shù)人,還沉迷在對封建專制與宗教迷信的盲目崇拜中時,莎士比亞就高唱起了對“人”和“理性”的贊歌,他借助哈姆雷特的口唱出了:“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貴!力量是多么無窮!儀表和舉止是多么端整,多么出色!論行動,多么像天使!論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當有的人還熱衷于械斗之類愚蠢的行為方式時,他卻在一部流傳至今的戲劇里,用一對青年男女清純至誠的愛情,化解了兩個家族的世仇。他既是一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又是一位洞察世事的深刻觀察者。他看透了人性的復雜,又富于哲理性的思考。他既了解好人身上的弱點,如奧賽羅的輕信與嫉妒,也探明了如陰謀者理查三世那樣的奸詐與狠毒。他的作品中全面地表現(xiàn)了人性中的各個方面,善的與惡的,真誠的與虛偽的,美的與丑的,等等。他用悲劇啟迪人們的智慧,也用喜劇帶給人們歡樂。他是引導人類走向文明的開掘者之一,他的文學遺產(chǎn)是屬于全世界的,英國的一位研究者曾經(jīng)做過統(tǒng)計,他說:莎士比亞的作品已被翻譯成了100多種文字,有300多部影片根據(jù)他的劇作改編。筆者就曾欣賞過由英國著名影星奧列佛在銀幕上詮釋的哈姆雷特與理查三世的形象,還有莫斯科電影制片廠拍攝的《第十二夜》等等,堪稱經(jīng)典。至今英國仍在經(jīng)常舉辦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再看看整條亨利街上開設的一家又一家商店,其中展出或售賣的都是與莎士比亞有關的紀念品:書籍、畫像、漫畫卡、照片、玩偶、瓷器等等,任何讀者都能夠感悟出莎翁綿延不斷的影響力。今天,即使沒有去過斯特拉特福的國人,也可以從電視熒屏上看到莎翁故居室內(nèi)的陳設及后花園里的樹木花草。
我理解為什么我國20世紀那么多的文學前輩會熱衷于向國人介紹他,我也理解為什么英國首相丘吉爾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寧可失去一個印度,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亞。莎翁就是英國的一個重要文化符號,一個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都擁有眾多粉絲的巨大符號。
二
我家的書柜里藏有莎士比亞作品的中文譯本:朱生豪先生等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卞之琳先生翻譯的《哈姆雷特》,屠岸先生翻譯的《十四行詩集》及“譯解”。這些書,都是我的心愛之物,全家一直珍藏著。
其中,卞之琳先生的這一本《哈姆雷特》,更有著不同尋常的紀念意義,因為這是他老人家親手送給林非和我的結婚禮物。這本書是該書的第8次印刷本,精裝,出版于1958年8月,當時的印數(shù)已達9800冊。1965年的夏天,他親手從他的書柜里拿出了一本嶄新的樣書,交到了林非的手里。他站在書柜旁,我們倆站在他的身旁,此事已經(jīng)過去了51個年頭,他老人家當時的動作和音容笑貌,我至今歷歷在目。
能夠有這樣的機緣幸運,要感謝卞先生的夫人青林大姐。
青林是一位小說家,20世紀50年代后半期,她與林非都是《文學知識》雜志社的編輯,在同一間辦公室里上班。她比林非大八九歲,是位老大姐。她很欣賞林非嗜書如命的勁頭,彼此有許多共同語言,相處得很融洽。卞先生的故鄉(xiāng)和林非的故鄉(xiāng)都是江蘇省海門市,林非讀中學時,就知道了這位同鄉(xiāng)前輩的大名。正因為如此,青林大姐有時會邀請林非到他們家里做客談天。久而久之,就成了很好的朋友,忘年交。
1964年我與林非相識后,林非帶著我去看望青林大姐和卞先生。那時,青林為了寫作少年題材的小說,已經(jīng)離開雜志社,到一所中學當教師,體驗生活。其實,見到她之前,我就拜讀過她發(fā)表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的一篇作品,寫的是中學生的校園生活,主人公是位個性鮮明的女學生,令我印象深刻。青林大姐后來告訴我:這篇小說是郭小川先生推薦發(fā)表的,她與林非同事之前,曾經(jīng)在師大女附中任教。師大女附中是我中學時代的母校,彼此之間又增加了親切感,不過她在那里教書時,我已經(jīng)畢業(yè)離校了。
青林大姐貌美如花。借用老托爾斯泰形容安娜的一句話來形容她,就是:她的整個臉龐上洋溢著生機勃勃的特殊風韻。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已過了不惑之年,仍然顯得很年輕,面目姣好,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柔和的嘴唇微紅,滿臉蕩漾著笑意,讓我覺得她很美,很溫暖。那個年代是不許化妝的,化妝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當然更不許“美容”“整形”,一位女性長得好看,完全憑“本色”,“純天然”。
之后,我們就常常見面了。隔一段時間,她就會邀請我們倆去他們家“聊聊”。她熱情好客,開朗直爽,對比她年紀小的我們總是噓寒問暖,殷勤地泡茶,與我們海闊天空地神聊。有時還執(zhí)意地留我們在她家吃飯。她是“川妹子”,廚藝精湛。
我們相處的方式很有意思,通常是:卞先生躲在書房里寫作,林非拿著一本卞先生的藏書坐在沙發(fā)上看,而青林大姐總是和我聊天,聊書籍、聊學生,聊她的愛女妮妮,聊生活技能,等等,聊得很隨意,很真誠。有時她在廚房里忙碌,我就打打下手。
我很欣賞她的寫作才華,也很欣賞她的美麗,我們都熱愛文學,有許多共同語言,久而久之,我們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也是忘年交。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我一直想擁有手足之情,我就把青林女士當成一位可敬、可愛的大姐。
青林大姐心地善良,待人寬厚,為人正直,沒有絲毫奴顏媚骨。她長得美,也愛美,喜歡一切美的人和美的事物,從來沒有嫉妒之心。她多次對我說過:“美是人類共有的財富,人人都應該珍惜?!卑雮€世紀過去了,她的這句話,依然經(jīng)常在我的耳邊回響。
1966年“文革”爆發(fā),來勢兇猛,各個單位的院子里、大街上和胡同里,都貼滿了大字報,公檢法被“砸爛”,“抄家風”愈演愈烈,有人公開表明要“無法無天”,沒有任何法律條文能夠保護老百姓的人身安全,形勢愈來愈亂。
一個星期日,我們正準備去看望青林大姐和卞先生的時候,他們伉儷突然光臨我們的寒舍。青林大姐的神情與過去反差很大,顯得很惶惑,手里拿著一個軍綠色的布書包。待他們坐定,她也不寒暄,就直截了當?shù)貙ξ艺f:“我有點重要的東西請你替我保存好?!闭f著,她從書包里拿出了兩個厚本子,遞給我,說:“這是我的日記本,記載著我的許多想法和寫作素材,我本想燒掉,但是無論如何舍不得,你幫我存好它?!闭f完此句,她又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個大牛皮紙信封,說:“還有這個,是親友的重要來信?!贝艘豢跉?,她再從書包里拿出來一個小信封,遞給我,說:“這是我們家的全部儲蓄,共4500元,也請你幫我藏好。我怕他們近日來抄家,特地托你保管。等風聲過后,我再取回來,好嗎?”(現(xiàn)在4500元的儲蓄是很少的數(shù)字,可是在20世紀60年代,我這個大學助教的月薪只有56元,4500元將近我90個月的工資了。)說完后,她如釋重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從來沒有為別人保存過如此重要的東西。我身居陋室,是一個小人物,沒有人保護我,我有什么能力完成青林大姐的重托呢?可是,她現(xiàn)在的處境比我更差,在她危難的關頭,把如此的信賴給予了我,我能夠置之不理嗎?
她看我好像有點兒猶豫,焦急地說:“現(xiàn)在,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沒有別人可以信托了。”
是啊,我比他們年輕,不是所謂“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也不是所謂的“反動學術權威”,我只是一個“臭老九”“封資修的殘渣余孽”而已。況且,我一向非常珍視朋友對自己的信賴。于是,我便接過了青林大姐交給我的東西,同時把她手里的空包也拿了過來,把本子和大、小信封重新裝回到她的書包里,對她說:“青老師,您放心,我一定為您保管好。等您安全了,我就給您送回去,完璧歸青?!?/p>
我的家是一間只有10平方米的斗室,里面只夠擠下一張小面積的雙人床、一個小型的衣柜、一個兩屜桌、一把椅子。我當著青林大姐和卞先生的面,找了一個我自認為斗室中最隱秘的角落,把這個書包安頓好。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對得起朋友的囑托。
一年多之后,我的兒子出生,卞先生和青林雙雙來到我的斗室,看望我和孩子。此時,我的婆母也住在我們的斗室中,一間10平方米的小屋里坐著5位成人,床上還躺著一個嬰兒,擁擠的程度可想而知。婆母與卞先生是老鄉(xiāng),這兩位老人仿佛不曾留意屋內(nèi)的局促,談得很投機。此時,抄家的狂潮已經(jīng)過去。趁著這次難得的見面,我便把那個用我的舊衣服包裹著的軍綠色布書包,交還到了青陽大姐的手中,并且不顧她的反對,當著她和卞先生的面,清點了數(shù)目。辦完了這件事,我松了一口氣,終于完成了她對我的托付。
1969年夏天,我們中國傳媒大學(當時叫北京廣播學院)的絕大多數(shù)教職員工,被趕出學校,先去密云縣農(nóng)村,再去河北省張莊,后去河南淮陽中央廣播事業(yè)局“五七干?!?,勞動改造,前后接連3年半,糧油關系跟著走,不許回北京,讓我們“一輩子走五七道路”。離開家時,我的兒子只有半歲,不允許帶這么小的孩子下鄉(xiāng),自己想辦法安置。此前,我的婆母因為是北京的“臨時戶口”,已被趕回了南方;林非和卞先生也已被趕走,到了河南省信陽的另一所“五七干校”。我一個人帶著不滿周歲的嬰兒,困難重重。威逼我的兩個人,天天坐著小汽車從學校來我家,命令我必須立即離開北京,他們氣勢洶洶地“上綱上線”,質問我:“是不是反對走偉大領袖指引的五七道路?”
在我承受著巨大壓力、一籌莫展的時候,青林大姐把她信任的一位順義大嫂介紹給我。這位大嫂“文革”前是青林家的保姆,“文革”開始后她不敢再出入“反動學術權威”的家庭,回老家賦閑。青林為了幫助我解決燃眉之急,悄悄地把她請回城里,請她幫我?guī)Ш⒆印N抑荒馨押⒆尤珯辔薪o這位大嫂,忍受著思念之苦,離開了故鄉(xiāng)北京。青林是北京的中學教師,不必去外地的干校,留在北京參加“運動”,照顧女兒。她在學校的處境依然不好,可是只要有可能,她就來看望我的兒子和順義大嫂,并寫信告訴我孩子的情況。
青林大姐和我之間的友情故事還有許多,限于篇幅,這里所述只是其中最刻骨銘心的兩段記憶?,F(xiàn)在,她和卞先生都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珍藏著卞先生的贈書,也時常懷念她。青林大姐,有人一直記得你的善良,你的美麗,你的聰慧,你的才能。愿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