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這是在廣州到安徽合肥的火車上。當(dāng)我登上火車,我的背上全部濕透了。而火車上與我鄰床的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旅客比我濕得還要厲害。當(dāng)我看到他時,他的頭上冒著股股熱氣。他一個勁地用一條褪了色的舊毛巾擦汗??墒撬麆偛镣瓴痪茫褂衷谒念~頭爆出來。
他大概五十多歲,皮膚黧黑粗糙,白色的襯衣皺巴巴的。那張胡子拉碴的臉上有些苦澀。
他坐在我的床位上。床位間的茶幾上堆了一個鼓鼓的塑料袋,我的床上也放著一個舊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旅行包的提手須了邊,看樣子就要斷了。
他看到我向他出示了火車票,馬上停止了擦汗,臉上堆滿了笑,用我非常難懂的方言說,同志,我沒買到下鋪的票,你能不能給我換到中鋪?我?guī)е⒆幽亍?/p>
——這時候我才看到孩子,孩子很小。雖然嘴巴里咿咿呀呀的,但還不會說話。眼睛黑亮,會看人。還會笑。一笑,露出倆小酒窩。然后又被別的什么吸引了,一臉的疑問。一會兒,就覺得無趣了,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人,舉著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放到嘴里吮吸,口水流了下來,打濕了床單。
孩子可能不到一歲。一問,果然只有十個月大。還不會走路,大人扶著她坐起,一會兒就倒下去,再坐起,又倒下去。這孩子太小了,小得讓人心疼和擔(dān)心。這孩子現(xiàn)在在離家千里之外的火車上,這就更讓人擔(dān)心了。幾乎所有的人經(jīng)過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孩子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手腳,似乎是怕嚇著了孩子?!易匀粺o法拒絕這樣的請求,爬上了那老漢換給我的中鋪。書也無心看了,盯著那個孩子。我知道那肯定又是一個打工人家的孩子。果然,那老漢說,那孩子是他孫女兒。他的兒子媳婦在廣州打工。孩子本來放在安徽鄉(xiāng)下老家?guī)В汕安痪?,兒子、媳婦想孩子想得厲害,老漢只好從老家抱來給他們看。只住了幾天,這不,又把她帶回去呢。老漢還說,他家離合肥有兩百多里。坐火車到合肥后,還要坐三四個小時的車到縣城,再坐一個多小時的車才能到家。我知道背著兩個包,帶著這么小的一個孩子,的確夠他受的!
孩子開始煩躁不安。她不顧一切地哭著。老人懷疑她是餓了,從茶幾上的鼓鼓囊囊的朔料袋里倒出嬰兒米粉,裝入奶瓶用開水沖了,涼后給孩子吃。孩子甜甜地吃著。
老漢還從塑料袋里掏出一種叫威化餅的食品,撕開包裝紙喂孩子。孩子臉上頓時布滿了淚痕和餅干的碎粒。老漢用那條帶著汗味的舊毛巾給孩子擦了。
孩子又哭,老漢懷疑她渴了,喂水,孩子喝水,小喉嚨一動一動。
孩子睡得香,老漢怕車廂里的空調(diào)涼了孩子,從旅行包里拿出孩子的小衣服,蓋在孩子身上。
孩子醒了,拿著幾張拆開的威化餅的塑料包裝紙玩。床鋪上頓時布滿了威化餅的碎屑。
孩子把尿拉在床單上了。老漢左右看了一看,見沒有乘務(wù)員經(jīng)過,趕緊把有尿漬的床單與沒有人住的上鋪的干凈床單調(diào)換。
孩子又哭,喂水不喝,食物不吃,哄著睡覺不睡。老漢非常無助。老漢對著孩子唱著一種我根本沒辦法聽懂的歌謠。我想那歌謠一定來自他自己的家鄉(xiāng),與古老恬靜的鄉(xiāng)村文明一脈相承。孩子又睡過去了。
老漢趁孩子睡了,趕緊泡上一碗方便面吃了。濃重的方便面氣味和著孩子的尿味在車廂里飄蕩。我敢肯定,那是我這一輩子,聞到的最為復(fù)雜難言的氣味。
孩子又哭,老人又哄……
一路上,我就看著老漢翻來覆去地折騰,看著一個笨拙的鄉(xiāng)村男人在一個只有十個月的孩子面前的黔驢技窮。我感到他都要虛脫了。
(摘自《歧路上的孩子》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