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寬仁
1930年的一個冬夜,太行山南端的東常村掩藏在黑暗中煎熬。已是后半夜,常大叔像往常一樣起床喂牲口,當走到院中時,發(fā)現(xiàn)西北角小屋還亮著燈光,他知道兒子常子善今晚又在籌劃去晉城尋找上級黨組織的事。
早在1927年和1928年兩年間,中共晉城黨組織遭受過兩次破壞。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發(fā)動“四一二政變”,國民黨山西省黨部開始清“黨”,山西全境共通緝中共黨員72人,中共晉城黨組織亦遭到摧殘,創(chuàng)始人陳立志和骨干人員被迫出走河南。清“黨”平息后,五龍河西村共產(chǎn)黨員時逸之根據(jù)中共山西省委指示,在晉城東谷洞秘密組建晉城特委,常子善當選為農(nóng)工委員。1928年由于山西省委出了叛徒,晉城特委書記時逸之寫給省委關于晉東南各縣貫徹省委霍州會議的報告落到國民黨手里,晉城特委遭到破壞,時逸之和東常村農(nóng)民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常文郁等11人被抓。從此常子善、常行先、郭興春等晉城50多名共產(chǎn)黨員與黨的上級組織失聯(lián)。為了開展黨的活動,常子善背著鐵匠袋子和木匠箱子,走街串巷找活干,跑遍了晉城澤州縣南村鎮(zhèn)一帶的村村莊莊,暗中尋找黨組織。幾年來,雖無結(jié)果,但他沒有氣餒,仍然在想辦法尋找。
常大叔看著小屋窗戶透出的慘淡亮光,搖著頭長長出了口氣,又返身回到自己屋里取了兩個玉米面燒餅向西北小屋走去,當他走到小屋門前欲舉手拍門時,兒子常子善的話聲讓他舉起的手停滯在空中——“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要付出代價,越在困難時,越得沉住氣,越要勇往直前,越要堅持尋找黨組織?!薄白由?,我常行先敬佩你,為了找組織,這幾年你已賣了3畝河灣地,那3畝河灣地可是你家的頂梁柱?。 弊詮呐c黨組織失聯(lián)后,常行先就經(jīng)常和常子善在一起秘密籌劃尋找事宜,今晚他倆又在秘商。常子善看到常行先激動的樣子,伸出右手向下壓壓,示意他放低嗓門。
屋外的常大叔聽到兒子變賣了3畝河灣地的話,不禁心頭一顫,鼻酸眼澀,大臘月天半夜竟然涌出兩行熱淚,索性放下手臂,捏著兩個燒餅坐在小屋的門石墩上靜聽起來——“上級黨組織要找,可咱們的人已經(jīng)跑遍了整個晉城縣,現(xiàn)在的問題是到哪里找?”常行先放低嗓門繼續(xù)說道?!靶邢龋覀儠簳r沒有找到黨組織,但我聽說中國有個地方肯定有黨組織,而且影響很大,那里有共產(chǎn)黨和他領導的紅軍隊伍?!薄翱煺f,什么地方?”“延安?!薄笆裁捶较??”“北方,在陜北。”“有多遠?”“上千里路吧。”“消息確切嗎?”“不會有假,咱巴公北堆村的共產(chǎn)黨員孔祥楨就在陜北任軍委書記呢?!薄疤美?,你能帶我去嗎?”“能啊,咱倆一塊去?!薄白由疲@么遠的地方,路上的盤纏怎么辦?”“再賣我家村口那兩畝地。”“不行,你家不吃飯了嗎?再說,就是賣了也不夠啊?!薄澳蔷驮儋u家具?!薄安恍?,你爹能同意嗎?就算村口的二畝地和家具全賣了,也湊不夠20塊大洋,到延安的盤纏最少也得30塊大洋?!薄靶邢龋倳修k法的,大不了,咱們還可以打工、要飯,就是爬也要爬到陜北延安……”
小屋里的談話,常大叔句句聽在耳朵里。幾年來,他心疼兒子,理解兒子,支持兒子,他知道兒子干的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事。此時他想到了自己早年預備下的那副棺材木板,心想干脆賣掉算了,給兒子湊盤纏去陜北,自己已是多半截入土的人,死后席卷黃土埋,最實在!想到這里,他叩響了小屋門……
來年春天,冰消河流,樹木發(fā)綠。常子善和常行先如愿湊足盤纏以打工為名出發(fā)了。臨行時,常大叔送到村口,千叮萬囑,交給他們每人一把疙瘩鐮,走路可當拐,遇險能防身。
過了黃河,山西一個釘馬蹄的老鄉(xiāng)帶著他倆到了韓城、宜川等地,因為不是當?shù)厝耍瑹o熟人聯(lián)系,無法找到黨組織。當時國民黨軍隊對通往延安的交通要道把守嚴密,大路、小路都封鎖了,他倆在那里等了20多天,10多次偷越都未成功,結(jié)果盤纏花光了。就在最后一次偷越時被國民黨部隊抓了壯丁。為擺脫控制,他倆數(shù)次偷逃卻又數(shù)次被抓,于是他倆不得不密謀一場苦肉計。一天,國民黨部隊帶他們換防。路上,他倆假裝吵嘴,隨之發(fā)生了肢體沖突,兩人用石塊打得對方頭破血流,雙雙癱躺在路邊呻吟,壯丁變成了傷兵累贅,一個滿臉橫肉的長官看了看,厲聲罵了句“滾”,棄之而去。
兩人逃出虎口后,在空曠的野地整整走了一天,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腹饑好忍,口渴襲心,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路上馬蹄槽里有一汪黃湯,以為山澗,拼命跑過去跪在地上,你一口我一口不幾下就喝光了,完事后才發(fā)覺口中有股餿臭味,原來喝的是馬尿。二人對視良久,沒有埋怨,坐在地上捧腹大笑起來。1949年常子善隨長江支隊南下遇隊員行軍口渴時,就把找組織喝馬尿的往事說給大伙兒聽,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馬尿最解渴,誰敢喝?我喝過?!庇谑情L江支隊六大隊一中隊的同志們把“常指導員”改叫為“馬指導員”。玩笑不僭越,風趣有敬意。
偷越不成,無奈之下他倆只好往回返。在稷山縣,他們身無分文,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發(fā)如蒿草,衣縫生虱,饑一頓飽一頓,白天光腳走,晚上睡草堆,這些困難絲毫未動搖他倆找組織的堅定信念,仍一邊打工掙路費一邊籌劃返途找組織。歷經(jīng)數(shù)月回到周村一帶繼續(xù)打工謀生,探聽組織的消息。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時,常子善尋找黨組織整整10個年頭。正值壯年的他已是雙鬢發(fā)白,頰紋縱橫。此時,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在晉城開展工作,發(fā)展地方會員,他參加了犧盟會。不久經(jīng)本村黨員閻廷奇引見,他在大陽鎮(zhèn)見到中共晉城中心縣委書記賴若愚,當握住賴書記手的一瞬間,他眼里涌出了積攢10年的疲憊而酸澀的淚水。
后來,晉城中心縣委通知常子善到大陽鎮(zhèn)趙莊黨校訓練班學習,隨之賴若愚和中心縣委的徐一貫負責恢復了他的黨組織關系,并分配他到中心縣委三區(qū)任區(qū)委書記,秘密發(fā)展黨員,開展黨的地下工作。從此常子善又走上了一條有黨組織領導的革命道路。
1947年8月,常子善被任命為晉城縣委副書記,1949年3月隨軍南下福建。1961年9月,他帶病參加閩東電機廠建設工作時癱倒在工地上。病軀危岌之時家人遵囑帶他返回桑梓后,不久便離世,享年59年。同年福建省人民政府追認他為“革命烈士”。
“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出殯那天,常子善靈柩前灑下鄉(xiāng)親們無限悲痛的淚水。晉城一中、晉城師范等部分學生參加葬禮,宏愿陳詞,繼承遺志,誓言發(fā)奮。晉城黨政機關干部到場吊唁,時任晉城縣委書記的常三毛親自抬棺送行。
(責編 王燕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