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天龍八部》里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王語嫣家和慕容家是親戚，但關(guān)系特別不好，尤其是王語嫣的母親王夫人恨慕容家恨得要死。

恨到什么地步呢？慕容復(fù)的老媽，即王夫人大姑子家里的丫頭過來，王夫人要砍人家的手做肥料，還下令給自己心腹嚴(yán)媽媽，讓嚴(yán)媽媽用慕容夫人的尸骨做肥料：“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她尸骨拿到花肥房來，一般的做了花肥。”兩家親戚既沒什么血海深仇，又不爭什么財產(chǎn)，王夫人怎么至于恨成這樣呢？

更有趣的是，這件事還挺敏感。對于和大姑子翻臉的原因，王夫人諱莫如深，不愿主動和人說，更不喜歡別人提起。

按照常理，當(dāng)媽的看不慣哪個親戚，一般都喜歡和女兒頻繁念叨，把仇恨也深植到下一代人的腦海中。可是王夫人從來不和王語嫣講，用王語嫣的話說就是：“她（姑媽）怎樣得罪了你，你從來不跟我說?！睍姓f，王語嫣每次無意間提到這件事，王夫人就很不開心，馬上臉色大變，“眼光如冷電，在女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嚇得王語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對于這場又深刻又含糊的“仇恨”，王家不同的人講了兩個不同的版本。

最純潔的版本是王語嫣講的：“姑媽怪你（王夫人）胡亂殺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jié)冤家?！边@似乎也說得通，大姑子怪王夫人殺人太多，間接破壞了慕容家在江湖中的聲譽。而且，對這個版本，王夫人居然比較認可。

之前，王語嫣問這件事時，王夫人高度緊張，像被踩到尾巴一樣，厲聲道：“你聽誰說過沒有？”“你怎知道姑媽得罪了我？”等王語嫣說出自己天真的猜想后，王夫人反而如釋重負，“輕輕吁了口氣，一直繃緊著的臉登時松了”，立刻表示事情確實如此。

除王語嫣的純潔版本外，就是嚴(yán)媽媽的限制級版本了。

嚴(yán)媽媽跟了王夫人很多年，是個資歷很深的老跟班。這樣的人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很驚人。嚴(yán)媽媽這個版本是在一次情急的時候驚叫出來的，她對王語嫣說：“小姐，小姐，慕容家的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說你……”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阿朱用麻核桃堵住了嘴。最后沒講完的那個“說你”會是什么呢？多半是：“說你不是你爸親生的。”這個才比較接近真相。王夫人私會段正淳才有了王語嫣，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出來，大姑子心里當(dāng)然不是滋味，為弟弟抱不平，人前人后估計沒少講。

身為慕容家的丫頭，阿朱多多少少應(yīng)該也知道一些內(nèi)情，看阿朱堵嚴(yán)媽媽的嘴堵得多快就知道了—有時候封口越快，就說明這些話越接近真相嘛。這或許正是王夫人恨慕容家很深的原因之一，甚至到了要挖人家墳的程度。

不過，王夫人恨慕容家，除了和大姑子之間這些不愉快外，還有更關(guān)鍵的原因：王夫人是金庸小說里最沒用的“二代”之一。

她的出身不比黃蓉差，爹媽都是了不起的高手，家里還有一個頂級圖書館—瑯?gòu)钟穸?，其中收藏了無數(shù)珍貴的武學(xué)典籍，江湖上人人都羨慕她有這樣的資源?？墒峭醴蛉俗约耗兀坎粌H武功差勁，家里那么多書也從來不看，扔著發(fā)霉。不愛學(xué)習(xí)也就算了，王夫人還草菅人命，到處殺人。

相比她這個腦殘二代，隔壁的慕容家儼然就是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慕容家是最奮發(fā)圖強的“二代”。人家的子弟一代代都在苦練武功，希望超越前人，有所作為。估計人家的圖書館“還施水閣”里面的書都被讀遍了、翻爛了。

王夫人總罵慕容家企圖復(fù)興大燕國是癡心妄想，其實自己內(nèi)心深處是五味雜陳的：隔壁親戚越是努力奮斗，就越襯托出自己沒出息、不上進。

而且，王夫人作為一個“豪門”二代，武功不行、頭腦不行、人品不行，她還有一樣不行—審美不行。

她種茶花，完全不得其法；建造了一座很引以為豪的曼陀山莊，可在園林行家看來成了笑話；她連吃個飯也“都是什么熊掌、魚翅”之類，只知道吃貴的。

如果慕容家也很土，那也罷了。偏偏慕容家很懂得審美，品位很高。

人家的小丫頭阿朱等人的房子不僅名字文藝，比如聽雨居、聽香水榭、琴韻小筑等，還修得各有味道。人家哪怕弄點兒吃的，也都清新文藝，“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筑”。這樣一比較，更顯得王夫人很土、很失敗，王夫人心里能不堵嗎？

這可能才是王夫人討厭慕容家的深層次原因，也是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關(guān)鍵原因。

而且，就連和其外甥、同樣是反面角色的慕容復(fù)相比，王夫人的理念、三觀也都略遜一籌。

慕容復(fù)是愛江山不愛美人，覺得事業(yè)最大，女色為輕。王夫人呢？要“老白臉”不要江山，腦子里只有一個段正淳。她造什么曼陀山莊，幾十年來到處殺大理人，還派人去江湖上各種抓渣男、查八卦、逼著男人殺原配，這一切的矯情、做作、無厘頭都是為了一個段正淳。這么不一樣的兩家人怎么會沒有嫌隙，怎么能合得來呢？

編 輯/夏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