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遠遠

潘天壽的文化自覺和自信觀潘天壽誕辰120周年紀念大展有感

□ 安遠遠

圖1 1961年 潘天壽于杭州景云村寓所止止室畫室

圖4 1964年 潘天壽在杭州華僑飯店作大畫光華旦旦

今年是潘天壽先生(圖1)誕辰120周年。5月，“民族翰骨—潘天壽誕辰120周年紀念大展”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行。時隔20年，在同一場域里，我又一次感到了身心的顫栗和震撼！記得那是1997年3月，紀念潘天壽誕辰100周年展覽開幕式的前一天的半夜，當所有的布展人員離開之后，我獨自一人坐在展廳的地板上，靜靜地感受著大師的作品。漸漸地，我仿佛融進了畫面：松風從聳立的巨石上撲面而來、老水牛緩緩的游過（圖2）、蓮花荷葉在眼前搖曳，松濤陣陣，巨石嶙峋……那一刻，展廳里所有的作品都活了起來，動了起來，松風裹挾著我，使我的身心隨著周遭的一切緩緩升騰……那一刻，我迷失在潘天壽營造的世界中。

被震撼了，是很多人觀看“民族翰骨—潘天壽誕辰120周年紀念大展”最直接的感愛。這次展覽中，很多人表示面對原作，再讀相關(guān)的文獻以及潘天壽的畫論，回望他所處的時代，才能從中理解什么是骨氣、看到了精神、感觸到靈魂，若是沒有大規(guī)模在大空間里看過潘天壽的原作，只看印刷品，是無法理解這種感受的。

中國美術(shù)館圓廳開闊的空間才能和潘天壽作品中宏大氣勢相得益彰。在中國美術(shù)館展廳里看潘天壽作品，遠眺、俯瞰、近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欣賞解讀。我們走到展廳的一頭，回頭眺望大師作品。這時萬壑松風飛瀑直下，水牛如山、山如水牛，體會畫面上的宏大氣象，不同距離和角度會有不一樣的強烈感受！近觀細看，畫面上每一個細節(jié)又都經(jīng)得起推敲，筆鍵墨潤，趣味無窮。在展廳南墻上的丈二大畫《暮色勁松圖》（圖3）圖中松樹在塊壘石堆之上，看到瀑布仿佛能聽到水流砸下來的聲音，空白之處不著筆墨，反而使人看到了溝壑中的云霧。蒼松塊石線條遒勁，立在畫前或退遠再看，不僅能讓觀者目中有形，境界氣韻、其神可以暢懷，此景此情在畫面上亦實亦虛，亦真亦幻。

潘天壽把握大畫的能力令人驚嘆。這些巨幅畫作都是在地板上畫的，特別是那件1964年為慶祝國慶所作高3米、寬7米的《光華旦旦》(圖4)，他在畫上題款：“卿云爛兮，糾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一九六四年十五周年國慶，為作卿云歌辭意頌之?！碑嬅嬷谐錆M著勃勃生機和磅礴氣勢，眾人在畫前猶如在景物之中，從觀眾的背影拍攝這幅大畫，人影與筆墨疊影，成為畫中的一部分?；趾刖拗普鸷橙诵模〈藭r的我就覺得意境、精神、骨氣、境界，以及六法等傳統(tǒng)畫論里所有的東西，不再是一種名詞概念，而是變成一種直觀的生理感受了。

“中國畫以意境、氣韻、格調(diào)為最高境地。”無靈感，即無創(chuàng)造。無技巧，即無繪畫。故靈感為繪畫之靈魂，技巧為繪畫之父母。然須以氣血運行而生存之，氣血者何？思想意識是也。畫事須勇于“不敢”之敢。潘天壽是這樣說，也這樣做的，他繪畫立意在先，即是人們常說的先得詩情，再有畫意，然后是筆墨形式營造意境，他的章法布局、虛實疏密、筆墨語言、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追求的是壯闊的意境和樸素的思想表達（圖5）。其視野可謂遠眺古今、俯瞰天下、近察內(nèi)心；其境界至剛至柔、至臻至簡。呈現(xiàn)的是雄渾闊大的浩然之氣，亦是溫潤清新的時代新風。潘天壽一定是在博攬古今、融通中外才有了這如雄鷹一般居高臨下俯察一切的胸懷和氣度。

圖2 夏塘水牛圖卷

圖3 暮色勁松圖軸

圖5 雨后千山鐵鑄成

潘天壽的一生經(jīng)歷的是祖國多災(zāi)多難、戰(zhàn)事頻繁、運動無情，經(jīng)歷了天翻地覆的巨大變遷。在時代大變局中，先生以一己之力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呼喊，用一支筆捍衛(wèi)民族文化。面對災(zāi)難困苦，他自覺的文化堅守、面對新時代的要求，他主動的責任與擔當。他把民族繪畫提到關(guān)乎民族、國家生存發(fā)展和民族精神振興的重要高度，用一生證明了他的視野的闊大雄強與境界的高古新奇。

圖7 子露氣

面對時代的轉(zhuǎn)換，如何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這是每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都要面對的問題。前些年在天津博物館“四王”展覽上，面對四王的原作，我意識到，以前批“四王”，應(yīng)該不是“四王”錯了，而是把四王當成一個僵化的標準，進入了誤區(qū)，是后來的人學錯了。因此，對傳統(tǒng)的感知認識需要研習“真經(jīng)”。潘天壽的學生說他每次到北京一定要去故宮看畫，他最喜歡八大的作品。他在仿八大山人的《焦墨山水圖》(圖6)中題道“個山僧曾題其所畫焦墨松石曰：此快雪時晴圖也。今予偶作山水，山間樹間寒白似積太古雪，亦可以個山僧題松石語題之，然畫材意境則全［不］同矣。原畫事須在不同間求同，黑白間求致，此意個山僧已早知之矣。癸巳炎暑作此，以為清涼之藥?！彼浅Ｍ瞥绨舜笊饺撕喚毭骰?、剛?cè)嵯酀乃囆g(shù)風格，對八大山人的運筆用墨做了認真的研究與體驗。但決不亦步亦趨，力求和八大拉開距離。他按自己的個性特征進行取舍，以達到自己需要的畫面效果。如果你也去看了最近正在故宮武英殿展出的四僧書畫展，你就能看到潘天壽的繪畫與四僧、吳昌碩等前輩藝術(shù)的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他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圖7），以及他在藝術(shù)中的創(chuàng)新，特別是他對四僧的學習，都如此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這兩個展覽結(jié)合起來看，有助于我們理解傳統(tǒng)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的來源，理解潘天壽在技中求道，繼承傳統(tǒng)的同時又如何創(chuàng)新；他如何面對著西方文化的沖擊，面對時代的劇變，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夾縫中找到自己的創(chuàng)新之路……當這些精彩的畫面串連起來，就明白了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血緣關(guān)系，也就看懂了他的作品中怎樣把西方的焦點透視融入到傳統(tǒng)國畫的散點透視里，也就讀懂了他被偉大的中華民族文化滋養(yǎng)的自信！

潘天壽40年代對國立藝專學生說“畫畫要用眼，又要用心。西畫用眼多，中畫用心多?！薄吧w吾國文字之組織，以線為主，線以骨氣為質(zhì)。由一筆而至千萬筆，必須一氣呵成，隔行不斷，密密疏疏，相就相讓，相輔相成，如行云之飄渺于太空，流水之流行于大地，一任自然，即以氣行也。氣之氤氳于天地，氣之氤氳于筆墨，一也。故知畫者，必知書。”潘天壽畫的松樹，其筆墨功夫非常強悍，每一幅畫中松都有強烈的品質(zhì)性格，看了畫再去看每一棵老壯松樹，都能感到這是藝術(shù)高于生活的典型案例。長青的松柏是中國傳統(tǒng)君子品格的象征，歷代畫家都喜歡畫松，在潘天壽筆下，特別能體現(xiàn)出錚錚鐵骨雄邁剛勁的品格。他的詩句“樹如屈鐵山畫沙，筆能扛鼎騰龍蛇”來形容描繪松樹作品是十分合適的。他作品中的梅、竹、菊、荷乃至小草野花，都有“強其骨”的象征。

圖6 焦墨山水圖軸

潘天壽認為大畫要“放得開手，團結(jié)得住”，小畫要“會心四遠，小中見大”，兩者都需“得奇趣于畫外”。從他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看到傳統(tǒng)文化的剛?cè)嵯酀?、虛實相生、兼收并蓄的特征。如以寫生為基礎(chǔ)創(chuàng)作的《小龍湫下一角》、《雁蕩山花》（圖8）等山水松梅、野花小草的表現(xiàn)，其中的溪流蜿蜒、怪石林立，從遠到近，完全采用的西方焦點透視，顯得生動，逼真而親切。而遠景的概括，以咫尺中畫高山巨石，小草野花的細節(jié)描繪則采取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散點透視。兩種透視系統(tǒng)用在同一畫面卻很自然的融合，一點都不突兀。這就是他的構(gòu)圖意識與視覺感，為什么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審美趣味，為什么更具前瞻性了。

圖8 雁蕩山花

圖9 梅月圖

從清代高奇佩到潘天壽，指墨畫三百年才有了高度的審美突破，業(yè)界公認為潘天壽開辟了“追求變化多端和指墨特有的韻味”的國畫新風格。他說：“毛筆畫，筆到易，意到難。指頭畫，意到易，指到難。故指頭畫，須注意于意到指不到之間。”指墨畫“須以亂頭粗服之指趣，寫高華純樸之西子”。他要求學生一定是先畫好毛筆畫，否則不可以畫指墨畫。

潘天壽一生最后一幅指墨畫巨作《梅月圖》（圖9），題的詩句是：“氣結(jié)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蹦谟沉藞A月，老辣的指墨畫出的老梅如鐵虬龍般蜿蜒向著遮月的云端，幾朵梅花在寒夜中綻放，畫面詩意盎然卻氣氛凝重……此后，他的人生和藝術(shù)生涯便在文革的摧殘中結(jié)束了。

從1991年初次全面觀看潘天壽作品，到1997年參與潘天壽誕辰100周年紀念活動，再到今年再次參與120周年紀念活動，20余年的知識積累和閱歷增長后，我再次進入潘天壽的藝術(shù)世界，才更深地領(lǐng)悟了潘天壽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不凡，理解了他以天下為己任的追求和畫后所包含的深意。潘天壽浩然大氣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思想，以及“雙峰峙立”的中國畫教育理論的提出，一切源自于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自覺和自信。在世界藝術(shù)的大格局中，如何弘揚中國精神，如何傳承優(yōu)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如何兼收并蓄、開拓創(chuàng)新，如何推動中華文化的發(fā)展，潘天壽的實踐與貢獻為我們做出了典范。

（責任編輯：田紅玉）

Pantianshou de wenhua zijue he zi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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