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云霄
在每個暴雨將歇的夜晚,當(dāng)魚蟲歡愉、鳥鳴犬吠之音再次縈繞我耳旁時,我總會想起那雙無神的灰色眼眸,他是否又在一片黑暗中無助地顫抖,尋找著幾十年前那八個亡靈的寬???
遇見他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不知名的小記者。為了探究長征前夕所舉行的“通道會議”,只身前往通道杉木橋鄉(xiāng)小水村。但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將我困在村后一座名為大坡界的山腰處,卻也帶我開啟了一段不為人知的記憶。
進退兩難之際,我隱約看到不遠(yuǎn)處的樹叢中閃爍著點點黃光,在這漆黑冰冷的雨夜顯得格外溫馨。我并未多想,冒著大雨,沖到自以為是守林人的門前。
隨著“吱嘎”的開門聲,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站在門口。那雙空洞的雙眼越過我的身軀,在這雨夜中仿佛毫無目的地搜尋著什么,透過屋內(nèi)的微光,那雙灰白的眼眸如同許久未經(jīng)擦拭的古舊物品,蒙著一層塵土,鑲嵌在緊皺著的眉頭下。他沒有望向我,或者說,他望不見我,但那雙眼卻猶如無底的黑洞,仿佛能看穿我的內(nèi)心,讓我感到一陣赤裸裸的恐懼。
“哪個?”他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問道,語氣中不帶有一絲警惕,反而帶著等待已久的期許。我愣了好幾秒鐘,才磕磕巴巴介紹了自己的職業(yè)和來此的目的。他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絲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側(cè)身邀我進來。
一聲結(jié)實的關(guān)門聲,將這凜冽的寒意與喧鬧的雨聲隔絕在黑暗的夜色中。屋內(nèi)安靜的可怕,唯有老人腳步挪動的聲音,我站在狹小的房間內(nèi),觀察著這簡陋的小屋。一張床,一個木頭做的衣柜,一個簡易的灶臺,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別無他物。桌上攢動的火苗將一切映照在破爛不堪的墻上,猶如鬼畫符般肆意舞動。
為什么他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的突然到訪沒有絲毫的戒備之心?一個殘疾老人為什么會選擇獨居深山老林?既然這位老人雙目失明,他肯定不是守林人,那么他是誰?
望著桌上燃燒著的蠟燭,突然,我的心咯噔一下。他已雙目失明,為什么還要在屋內(nèi)點蠟燭?是他本來就在等待誰的到來嗎?
“坐下吧。”老人低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挪到桌邊的椅子上,緩緩坐下,雙眼直視著前方,桌上的火苗在他灰白色的眸子中跳動著。
“你是記者?”還未等我發(fā)問,他便低聲問道。
“嗯。”
“你剛才敲門,我還以為是他們來了?!?/p>
“您在等別人嗎?”
他搖了搖頭,抬起他空洞的雙眼望向我的方向;“我等的,不是人?!?/p>
屋內(nèi)一時陷入了沉默,唯有燭火在我們兩人之間跳動。接下來的事情,便是這位老人向我講的,經(jīng)過我的整理后,最終以老人的口吻呈現(xiàn)在所有人面前……
那是1934年,我20歲,趕上我娘病重。我爹死的早,全家就我一個男人,天塌下來,得是我頂著,原本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卻活生生地被壓垮了。在那個小村莊里,我沒本事,也沒出路,家里窮的沒飯吃,又不想看著我娘病死在床上,就天天上山采野菜,山路走的熟,沒想到最后就因為這一點造了孽了。
國民黨在我們當(dāng)?shù)卣斜?,為了給我娘攢錢買藥,我就去了。其實就是為了每個月的軍餉,從來沒有打過仗。我膽小,從小連只雞都不敢殺,哪里敢殺人?
沒多久紅軍來了,就是當(dāng)時的紅六軍團。那段時間我跟著國民黨,不在村里,但是聽鄰里都說紅軍對老百姓好,教他們認(rèn)字、唱歌,還幫他們干活,從來不亂用他們的東西。村里都很喜歡他們。我想我娘,中間偷跑回家兩次,聽我娘說六團里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兵,是外地過來的,太陽穴的地方帶著拳頭大小的紅色胎記,他總是來我家,陪我娘說會兒話,收拾收拾家務(wù),還把我家屋頂修好了。我娘特別喜歡那個小兵,一定要讓我見一見他,說等我來了以后跟他認(rèn)個兄弟。
我還真見著了。
那次回家,正好碰到他幫我娘在院子里掃地,我娘拖著病懨懨的身體坐在房前的椅子上,看著他笑。我倆見面的那一瞬間,不約而同的都感到一種親切的感覺,像是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完全不會因為身穿不一樣的軍裝感到陌生和尷尬,當(dāng)時也不會有那些概念,大家都是背井離鄉(xiāng)的孩子,誰也不會因為身披不一樣的外衣便彼此仇恨。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的樣貌。個頭不高,臉頰消瘦,紅色的胎記在帽檐下十分顯眼,像是在帽子下藏著一輪火紅的朝陽。雖然他看著十分瘦小,但是他的眼神中卻透露著機敏而和善的目光,他的眼睛要比他的實際年齡成熟的多,帶著不符合他那個年紀(jì)的滄桑,但是又讓你很想和他接近。他笑起來很陽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襯托著整張臉又顯得格外稚嫩,像一個純真的孩子。我看著他,覺得他的身體中仿佛住著兩個靈魂,一個充滿朝氣與活力,另一個卻仿佛已飽經(jīng)滄桑。我總覺得他和我很不一樣,他的身上有太多的故事。從外地到這里,誰能想到他這一路上經(jīng)歷了什么?
我倆陪我娘坐了會兒。要走的時候一起來到村頭的溪水邊上,他說他18歲就當(dāng)兵了,在老家也有一個娘,這兩年都沒能回去看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所以在這里看到我娘一個人,還拖著病,他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娘。他的眼神中帶著憂傷,望著天邊漸漸低落的夕陽,說:“等打完仗,我就回去。一個人在外面,太想家了?!?/p>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就當(dāng)我娘是你娘,沒事就常來轉(zhuǎn)轉(zhuǎn),我娘也喜歡你,那我就是你哥。”
他笑了笑,又有些憂傷:“咱倆以后可別在戰(zhàn)場上見啊?!?/p>
我擺了擺手:“不可能。要是真打起來,我也跑了。我可不敢殺人,倒是你,別死在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見咱娘。”
我倆就這樣聊著,直到小路盡頭夕陽已經(jīng)漸漸滑落進小溪里,暈染開一片淡淡的紫紅色,在溪水上面浮動。煙抽完了,我們就在那兒分手。
哎,當(dāng)時感覺心里像被暖黃色的光籠罩著,十分愜意,但是誰能想到,之后發(fā)生的一切???
我們村里跟了國民黨的加上我也有十幾個,都是湘軍第55旅的,都不在村里,也不知道誰把紅軍的事說出去了。旅里知道以后突然下了命令說要去打仗。我害怕,再加上我娘已經(jīng)快不行了,我就跑回家去。當(dāng)時時間緊,也亂,跑一兩個小兵發(fā)現(xiàn)不了,剩下的都跟著國民黨去打仗。剛開始挺好,后來傳來消息說被紅軍搶占了大坡界的山腰。當(dāng)年的喊殺聲震蕩著整個山谷,幾十年過去了,就是直到現(xiàn)在,每次下雨的時候,你仔細(xì)聽雨滴穿過樹葉掉落在地的聲音,仿佛都能感到幾十年前這片土地上的槍炮和廝殺聲……
當(dāng)年紅軍打的勇猛,阻斷了好幾次進攻。國民黨的軍官打急了,攻不下來,上面怪罪下來,死的就是他。他想找?guī)讉€本地兵,熟悉路的帶他們能包抄紅軍,誰知道我們本地的差不多都戰(zhàn)死了。后來派手下人查花名冊查到我這兒來,說我是逃兵,要槍斃我。那個國民黨軍官了解我家情況以后,知道我熟悉山路,跟我說帶他們翻過山包抄了紅軍,他就派大夫把我娘的病治好。我當(dāng)時也是害怕,想著又能撿回來一條命,又能救回我娘,而且只是帶個路,也不讓我殺人,就答應(yīng)了。
山路險,不是本地的根本不知道咋走,旁邊就是懸崖,要是掉下去,命都沒了。我當(dāng)時只想著自己的事,帶著國軍從大坡界后山翻過來,占了制高點。紅軍一個排三十多人,打到那會兒就剩下八個了,他們看見我們包抄過來,知道撐不下去了。說不怕死是假的,都是人,誰不怕?他們臉上的絕望我也看在眼里。
唉,那會兒心里就不是滋味。但是我想著他們投降就行,好死不如賴活著。但是……說實話我沒見過那么有血性的人,他們把槍砸爛,一個個的二話不說跳下懸崖去了。在場的全呆了,誰敢相信發(fā)生的這種事?
后來……我們循著懸崖邊找下去,有六個紅軍當(dāng)場就死了,還有兩個喘著氣,也是半死不活了。沒想到他們寧可死也不愿被俘虜,都是我?guī)У穆凡虐阉麄兒λ赖陌?!我跟國民黨軍官求情,但是那個軍官啥話沒說就給手槍上了膛,“砰砰”兩聲,兩個紅軍腦殼就開了花。
我根本不敢仔細(xì)看,站在人后面瞄了一眼,看到滿地的鮮血中,倒著兩個年輕的紅軍尸體。但就是那一瞥啊,我看到……我看到其中一個小兵,太陽穴那里有一塊明顯的紅色胎記,藏在沾染著血跡的軍帽下,不斷地往外冒著鮮血,就像……就像帽子下面藏著那天溪水旁滑落的夕陽……
就在那一瞬間,我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被抽空了一樣,我不顧一切地?fù)荛_人群沖了出去,抱起他的頭。他的胎記在鮮血的浸染下顯得愈加鮮紅……我跪在那兒張著嘴,心里特別想說出點什么,但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淚水順著我的眼眶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的雙手沾滿了他的血。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靈魂已經(jīng)沒有了,我有罪。雖然槍不是我開的,但是我心里知道,是我殺死了他,殺死了他們,我雙手所沾染的鮮血,這輩子已經(jīng)洗不掉了!
我在那里跪了很久,一直到他的血流盡,我手上的血跡變干。我抱著他,看著這個和我同齡的小兵,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但是,他就這樣死了,被我害死了,而我甚至連他叫什么名字都沒有問……
后來,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放下他,怎么回到家,這段記憶仿佛連同我的靈魂一起消失了。我只記得我娘知道了這件事是怎樣的悲痛欲絕,一口飯也不吃,沒過幾天也走了。那個國民黨軍官卻實守信了,他沒殺我,只是把我趕出了部隊,我當(dāng)時寧可他殺了我。
我是個懦夫,沒勇氣自殺。國民黨走了以后,村里集糧隊隊長出錢把那些紅軍埋了,在山里立了一塊碑,但是誰都不知道那些死去的紅軍戰(zhàn)士的名字,都是一些無名烈士。我在家里呆不下去,因為我不管干什么,內(nèi)心都像是在受著煎熬。所以我把家里所有的家當(dāng)都賣了,一個人跑到山上對著紅軍的墳?zāi)箍蘖巳烊?。眼睛哭瞎了,也沒能抹掉我內(nèi)心的罪惡感,之后就一直在這兒,守著他們的墳?zāi)埂?/p>
我以為不會有人記得我,直到1949年解放軍來,原本因為當(dāng)年的事要槍斃我,但可憐我已經(jīng)是個瞎子,留了我一條賤命。其實,我當(dāng)時有些失落,死了也許倒輕松些,帶著罪孽活著,太累。但是,我后來想了想,也感到一絲寬慰。寬慰的是有人知道我的罪,知道是因為我當(dāng)年帶路,才害死了那么多紅軍戰(zhàn)士??赡芪业膬?nèi)心覺得有人知道,我的贖罪就有了一些意義吧。
不管怎么說,從那天過后,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他帶著那七個戰(zhàn)士渾身鮮血的來找我索命,所以每晚我都在屋內(nèi)點上蠟燭。我一直在等著他們的鬼魂回來,我自己造的孽,只想用自己這一輩子來贖罪……
“沒想到,我等了幾十年,卻等來了你?!崩先藦幕貞浿凶叱鰜?,輕輕嘆了一口氣。灰白的眸子閃動著,像是含著兩顆尚未掉落的淚滴。
屋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唯有順著屋檐滑落的雨滴發(fā)出“嗒嗒”的聲響,偶爾能聽到雨后鳥蟲的鳴叫。
老人伸手顫巍巍地抹了一把眼睛,語調(diào)顫抖地說:“我想,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總算明白了。當(dāng)年他的眼神中,為什么會帶著堅定和滄桑?!币还蓾駶櫟哪嗤燎逑銖拈T縫中擠了進來,老人淡淡地說:“一個真正能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還有什么能讓他動搖?”桌上的蠟燭已經(jīng)燃燒殆盡,跳動的火光在老人的眼中逐漸暗淡下去。
老人送我出門時,我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么會把這個故事告訴我?”
老人立在門口,若有所思地?fù)u了搖頭,抬起他灰白的雙眸望著我:“可能一個人在這里,太孤獨了。我的故事還沒完,我會一直等下去的?!?/p>
我點點頭,告別了老人往山下走去,老人突然叫住了我:“你不是記者嗎?那你可以把它寫出來嗎?”
我望著立在破舊木屋前的老人,朝陽從天邊灑下暖光色的光輝,罩在老人蒼老的褶皺上……
我把這個故事整理發(fā)表后,已經(jīng)很多年過去了,但那雙滿帶著愧疚之情的灰白色雙眸,我卻從未忘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