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1
還不算太久,但已需要回頭,確認(rèn)。窗外的白楊,已高過五樓。像擎天的華羅傘蓋,夸張的小木屋,一定藏著美麗的童話。我俗世的眼,被太多的云霧遮著,終歸望不穿。
每天,是它,最早拉開晨光的帷幕,最早亮開黎明的歌喉。
——不是百靈,不是黃鸝,灰喜鵲霸道,蠻橫。從秋到夏,它們把白楊翻了個遍,水分、陽光、陰涼,均等。
它誕生于種植、開墾,還是乘翅而來的樹種?誰見過它的童年?它與樓舍,是誰走在時光的前面?
一棵白楊,就是一本大書,風(fēng)翻動它的嘩嘩聲息,就是整齊的誦讀。
沿著偉岸的白楊,就可以找到家了……
家園。故國。上升的民族。向遠(yuǎn)的通途。
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
2
每天黃昏,我都要去學(xué)校附近的京密河走一走。據(jù)說:這一邊,通往天津。如果愿意,那一邊,可以走到圓明園。
有人在河邊垂釣,如圣徒,四平八穩(wěn)地正襟端坐。幾條拇指般的游魚,扭在鮮亮的水桶里,是戰(zhàn)果。狗,安靜地伏在胯下。熒燈,頑強地推開夜色。
淡腥的水,看不出成色,只是水邊的蒲棒粗壯,艾草茂盛,為城市消炎,或者,替眾生換上這口氣。
而樹,也參與了建設(shè)。它們默立河邊,但每一次黯淡、蔚藍(lán),它們都深深地記得——那沒有言說的,正是所需。
3
地下鐵風(fēng)馳電掣,把我的頭發(fā)和衣襟,掀動。
短暫的迷離、鏗鏘,像我同樣短暫的客居生活。
每天來往穿梭。我連綴著一天的光陰,以及遙遠(yuǎn)的今生。
秋過去了,冬和春也過去了,我又虛度了一年。與窗前的白楊相比,我沒有葉綠素、氧氣,還到處頻繁地走動,吶喊以及發(fā)聲……我,是有罪的。
站臺背景廣告上,一幅老北京的鉛筆素描令我震驚——粗壯、虬勁的主干,細(xì)弱、纖柔的枝條,它,見識過多少陽光、陰影和雷霆?而樹梢兒,紋絲不動。如壯士,處變不驚。
——而我,終究不能……
4
樹大招風(fēng)。
漩渦。仿佛方圓幾十里,這兒才是風(fēng)暴的中心。
天陰了下來,使葉片的汁液,更加深濃——如PH試紙,檢測著老天爺?shù)钠猓瑝牡搅藥讓印?/p>
我躺在床上,就是沉在海洋的中心?;脑械墓聧u。無人的野渡。
親人的臉孔,遙遠(yuǎn),如湛藍(lán)的星。燈塔。盜火者的天堂……全在玄想之中。
夜雨來臨的晚上,我遲遲不能入睡。沙沙的聲響,蠶食者的夜宴,正歡。
雨滴左右抽打著葉片:左臉,右臉。寂寞而單調(diào)的提審——是尼采的鞭子嗎?
滾雷,如陣陣連環(huán)重錘。是誰,在天庭交戰(zhàn),或者,空喊著口號?
廝殺正酣。云一層,霧一層。另一個人生。不由自主。
5
——我是關(guān)外的女人。
越過了田疇和峰巒,風(fēng)和音樂沒有民族,差異可以忽略。
我是關(guān)外的女人,不必再用棉花、獸皮對抗北風(fēng)煙兒雪;也不必裹緊水紅、嫩綠的方巾。臂彎上的柳條籃子里,一碰就爆的紅辣椒、一炒就跳的蹦豆子……哦,它們早已幻化成秉賦與性格的圖騰。
春天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還有人問我:你那里,下雪了嗎?
是的!安靜的雪,也是我的圖騰。復(fù)合的一體兩面。
——我喜愛這樣的復(fù)合,猶如住在樹上的父親,和居于河心的父親,有所不同。他們有著不同的屬性:一個,有松脂味,不吸煙;一個,有魚腥味,喝烈酒。
于是,我在他們那里出生兩次:如果我是女人,就是藤,環(huán)在樹上;如果是男人,就是鷹,立于峭崖。
我喜愛向地心深處探幽,更希望靈魂出殼游走。別管吧——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人,賺到的最大紅利,就是大開大闔的天賦異秉:有刀鋒的寒,有春風(fēng)的暖。
雖不能玉樹臨風(fēng),但我知道,風(fēng)起的方向。
——良人出沒,我在水邊,等著。
6
葉落歸根……
一轉(zhuǎn)眼,它就長出鮮嫩的葉片。新生的孩子,還不夠堅硬。
但是,正是那旁逸斜出的綠,淺淺的,讓我的心,一陣癢,一陣疼。
約略記得,在一處新開發(fā)的旅游景區(qū)里,見到一棵七十年樹齡的梨樹,被移植過來。它身披紅綢,像剛剛迎娶回來的新娘——它的身體無傷,但我能聽到:她在哭……
夏快過去了,它才慢慢發(fā)芽,緩過神兒來——看得見的妥協(xié),心軟,可憐誰的樣子。
而皸裂的樹皮,母親的手臂哦……
放下電話,我淚如泉涌,仿佛沉沉的云,含著全世界的委屈。
7
最后,應(yīng)該說到愛情——這無用的有用之物,灼熱國度的陰涼。
你沿著悠長的樹陰,迎面走來,它們整齊的樣子,使你浪漫而鄭重。
在植物面前,人類可以忽略不計——往小里縮,瓷實,免除罪愆。但那一次,樹陰虛設(shè)了重逢的場景,并且一直,通往我的后半生。
多年以前,我已不敢輕易相信活著的人,目光逐漸轉(zhuǎn)向了植物和根:它們不疼我,也不傷我,我便自在、皮實地活。好吧,低低的樹檐下,我低下了頭——是的,遇到你,我認(rèn)了……
往回走,往前走,無非使相交的路徑更大。你苦等了八年,我才哭著向世界報到。一條大河,又隔開三十七年。
愛情不在兩個人的體內(nèi),猶如時間不在鐘表之內(nèi)。瘋狂的石榴是炸彈,也是水晶心。甜度適中。
窗外,白楊喧嘩。為一個無法說出的巨大秘密,擾亂視聽。好吧,我收回說三道四的絮語,收回輕狂的年少時光和人事不省的暮年,只留一段有用的時光,給你……
而一個喝不醉的人、一個不會哭的人,多么可怕……
當(dāng)所有的人攤開雙手,面露難色,唯有你洞穿黑夜,日夜鍛打,敷設(shè)鐵軌。危樓和平地,同樣兇險。活著,就是一步險棋。
一條幽深的隧道,如不見頭尾的響尾蛇。那是夜行列車,在拼命地奔跑。七上八下的抽屜,掏空,充滿,再掏空。如長嘯的馬,身輕如燕的歌聲,使云天在視野之外,綿綿不斷地開出花朵、長出葉脈。
不說愛情是一棵常青之樹,但我信賴它轟鳴的喧響、無言的教誨。
我欠你一個孩子,欠世界一顆種子。臉孔上升為閃爍的星辰,不消沉,也不自沉。
8
墓園歸來,從白楊枝條的韌性,已隱約看到了又一個春……
這樣的習(xí)慣來自教育——二十多年來,每年適當(dāng)?shù)臅r節(jié),我們都會去祭祀爺爺、奶奶。
臘月二十三。沉睡的荒野,如莽獸橫陳。田間薄紗的雪,使心柔了幾分。
無言的房舍。高懸的鴉巢。舒緩的音樂。白楊列陣。一條尾隨的河流,不離左右。上游。下游。根基。源頭。血統(tǒng)。脈系。
——它們,因一言不發(fā),而沖淡了湯湯光陰。
月,行在圓滿的中途。
只有人類,在不停地發(fā)問:如何,活在時間怎樣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