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夢

如今的我竟和當年的母親如出一轍，不知不覺中，我還是變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樣子?？墒?，于母親，從沒有此時此刻，讓我對她那份固執(zhí)的愛如此通透了解。

對于母親，我是有許多不喜歡的。

6歲。周末，母親拎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回來，然后，油鍋刺啦作響，一條魚結(jié)束了短暫的生命。我遠遠窺看，有些血腥，更厭棄那揮之不去的腥膻味道。

鮮魚燉熟，母親盛了米飯，嘩啦澆了一勺子魚湯，小心挑起一塊魚肉，得意地端給我，自己不吃，就那么小心翼翼看著。我抗拒地推開飯碗：“難聞，不吃?！蹦赣H再三說了一通大道理。我不買賬。母親火了：“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大人花這么貴的錢買來，自己舍不得吃，你吃了會死?。俊蔽倚睦镌瓜?，自己不愛吃，卻偏要我吃。

8歲。冬天，遠方親戚探望，留贈一件“棉猴”（當時流行的一種藍色帶帽中長棉襖），母親歡喜得不得了，我怎么看都覺得丑?？墒?，第二天，母親還是不由分說給我套上，將帽子一扣，滿意地打量：“這下可暖和了?！睂⑽乙煌?，就出了家門。

我真是無臉見人，一肚子怨氣。

10歲。母親當了班主任，忙到顧不上捯飭自己，衣服著實有些難看。

老師要開家長會，我不想母親來，偷偷隱瞞。結(jié)果，母親不知哪里來的消息，慌里慌張跑來，一身皺巴巴的衣服還沾滿粉筆灰。我遲遲都不想過去認她。

12歲。我瘋狂追星，癡迷翁美玲、黃日華，整天沉浸在港劇中不能自拔。母親發(fā)現(xiàn)端倪，全部沒收我的貼畫，堅決抵制追星風(fēng)。

后來，翁美玲去世，母親還不忘借題發(fā)揮：“這就是你的偶像？能給你做啥榜樣？我們小時候，偶像都是居里夫人、華羅庚這樣的科學(xué)家?！?/p>

15歲。我情竇初開，暗暗喜歡陽光帥氣的班長，偷偷寫信，不敢投遞，鬼鬼祟祟藏在床下。母親打掃，大白天下，非常氣憤，居然動用一切關(guān)系，將我轉(zhuǎn)學(xué)到縣城，她也隨之調(diào)動。那一年，我對“孟母三遷”的典故恨之入骨。

25歲。我懷孕，母親比我還開心，樂顛顛揣了一包子一棉褲、二棉褲、老棉褲來，說孕婦絕對不能受寒，逼著我整個孕期都穿成了一只笨熊。

懷胎十月，順利分娩，女兒呱呱墜地。母親將那個小家伙抱到我面前說：“快看快看，長得真俊，和你剛生下來一模一樣。哎，轉(zhuǎn)眼，你也當媽了?！?/p>

是啊，我都當媽了，我可不能活成母親的樣子，女兒該多么不喜歡。

可是，女兒真的太讓我費心了。

因為缺鈣，醫(yī)生建議多吃蝦皮，我們便做湯、涼拌、剁餡，女兒不配合，一口都不吃。我終于爆發(fā)了，吼她：“你咋就不懂事呢，吃，必須吃，不吃就灌你。”

上了小學(xué)，女兒居然還對我的裝扮挑肥揀瘦，說某某媽媽的指甲畫得真好看，某某媽媽的裙子最漂亮，某某媽媽和明星一樣美麗。她所在的舞蹈班參加市電視臺春晚，允許一名家長陪同，竟嫌棄我“老土”，要小姨陪她去。

更惱人的是，女兒太粗心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讀初中了，還總是大大咧咧的，從不會照顧自己。每次出門帶東西，她也是丟三落四的。我?guī)退螯c好，她卻不耐煩地嫌我啰唆。

女兒14歲，已然是個清純可愛小女生，身邊不時有小男生圍著打轉(zhuǎn)，我的警覺性激漲。有眼線反映，女兒每天都在放學(xué)后到學(xué)校操場“約會”。這簡直是要造反，我理直氣壯趕到操場，不容分說就將女兒拎回家，而且氣勢洶洶揚起了巴掌。女兒邊哭邊喊：“你憑什么把我抓回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边@聲音讓我一怔，場景卻是那么熟悉。

事情最后真相大白，女兒不過是和男孩子在操場練習(xí)元旦晚會的節(jié)目，絕對是純正友誼。

我不好意思地約女兒談?wù)?，歉意地告訴她：“希望你理解媽媽，等你長大你會懂得?！迸畠汉藓薜乜粗遥f：“是啊，我知道，生了孩子就可以隨便欺負她。”我不由啞然，歲月輪回，如今的我竟和當年的母親如出一轍，不知不覺中，我還是變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樣子?？墒?，于母親，從沒有此時此刻，讓我對她那份固執(zhí)的愛如此通透了解。

原來，世間的母愛都如老母雞一般，總想撐起一雙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翅膀，哪怕孩子希望早日看見風(fēng)和陽光。

萬小滿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