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直哉+朱新華
我抱住他的肩膀哭了。很久了,我不曾那樣哭過,也不曾那樣深刻地反省過。
那年夏天,為了攝影,我在尼泊爾的一個叫多拉卡的村莊待了十多天。
這個村莊位于喜馬拉雅山麓,雖有4500口人,卻沒有一條能與別的村落往來的車道,而且只能步行的山路也崎嶇不平,到處都被山澗急流截得一段一段的。
村民們完全知道,他們貧瘠的生活無法和世界上其他的地方相比,特別是年輕人、小孩子,都渴望離開村子去有電有車的城市。就是我們,在這里沒法用汽車,也深感不便,每時每刻都是全副武裝登山。從汽車的終點站到村莊,我們竟雇了15個人搬運器材和食品,多余的東西不得不放棄。
首先放棄的就是啤酒,啤酒比什么都重。當汗淋淋地結(jié)束了一天的拍攝,面對眼前流淌著清洌河水的小河時,我情不自禁地說:“啊,如果把啤酒在這小河中冰一下的話,該有多好喝呀。”這時,村里的少年切特里問翻譯:“剛才那人說了什么?”當他弄清什么意思時,兩眼放光地說道:“要啤酒的話,我去給你們買來?!?/p>
“……去什么地方買?”“恰里科特?!鼻±锟铺厥俏覀儊G了車子雇人的那個山嶺所在地,即使是大人也要走一個半小時。
“是不是太遠了?”“沒問題。天黑之前回來?!彼麆蓬^十足地要去,我就把小帆布包和錢交給了他。“那么,辛苦你了,可以的話買4瓶來。”切特里興高采烈地跑了出去,到8點左右背著5瓶啤酒回來了。大家興奮地鼓掌慶祝。
第二天午后,來攝影現(xiàn)場看熱鬧的切特里問道:“今天不要啤酒嗎?”“當然想要,只是你太辛苦了?!?/p>
“沒問題。今天是星期六,已經(jīng)放學(xué)了,明天也休息,我給你買許多‘星牌啤酒?!薄靶恰迸破【剖悄岵礌柈?shù)氐钠【啤N乙桓吲d,給了他一個更大的帆布包和能買一打啤酒以上的錢。切特里更起勁了,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可是到了晚上他還沒回來,到了臨近午夜還是沒有消息。我向村民打聽會不會出事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給了他那么多錢,他肯定是跑了。有那么一筆錢,就是到首都加德滿都都沒問題?!?/p>
因為我拍過切特里住的地方并問了許多問題,所以對他的情況是了解的。15歲的他是越過一座山從一個更小的村子來到這里去上學(xué)的,平時就寄住在這里。他住的土屋里放一張床,鋪上只有一張席子。在那間土屋里,切特里每天吃著自己做的咖喱飯,發(fā)憤學(xué)習。咖喱是他把兩種香料和辣椒放在一起夾在石頭里磨了以后和蔬菜一起煮出來的。由于土屋很暗,白天也得點著油燈。
切特里第二天還是沒有回來,到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還沒有回來。我到學(xué)校向老師說明情況、道歉并商量對策,可是連老師都說:“不必擔心,不會出事的。拿了那么一筆錢,大概是跑了吧。”
我后悔不已,稀里糊涂憑自己的感覺把對尼泊爾孩子來說簡直難以相信的一筆巨款交給了他,誤了那么好的孩子的一生。然而我想,或許還是事故吧,但愿別發(fā)生他們說的事。就這樣坐立不安地過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深夜,有人猛敲我宿舍的門。打開門一看,是切特里站在外面。他渾身泥漿,衣服皺皺巴巴的。他說,由于恰里科特只有4瓶啤酒,他就爬了4座山,直到另一個山嶺。
一共買了10瓶,路上跌倒打碎了3瓶,切特里哭著拿出所有玻璃碎片給我看,并拿出了找的錢。
我抱住他的肩膀哭了。很久了,我不曾那樣哭過,也不曾那樣深刻地反省過。
顧昆侖摘自《時代青年·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