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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園無此生

        2017-08-24 04:23:11歸墟
        花火B(yǎng)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匈奴大人姑娘

        歸墟

        1

        一個女子若太過要強,日后恐會很難討心上人的歡心。

        大首領(lǐng)同衛(wèi)瀾說這番話時,衛(wèi)瀾尚只有十二歲,她年歲雖小,武學(xué)謀略卻在幽庭眾人之上。大首領(lǐng)出身瑯琊王氏,十七歲創(chuàng)立幽庭,卻一生未嫁,無兒無女。平素待人和善,衛(wèi)瀾也喜歡同她親近。她單手托腮,一雙杏目靈動狡黠,此刻卻是極其困惑:“夫人一個人待著,難道不好嗎?”她瞧見大首領(lǐng)眼底浮現(xiàn)出一抹哀色,轉(zhuǎn)瞬即逝。

        大首領(lǐng)撫了撫她的發(fā):“阿瀾以后想去何處?可愿繼續(xù)留在幽庭?”

        “蘄州?!毙l(wèi)瀾清脆地答。

        大首領(lǐng)便笑:“蘄州西連荒漠,北面與匈奴接壤,那可不是一個好地方?!?/p>

        直到六年后衛(wèi)瀾才去成蘄州,她孤身往北行去,進入蘄州地界,在白狼河邊開了個小茶棚。

        那日正午,白將軍麾下的裨將領(lǐng)了十來個兵士抓捕匈奴人的細作,那細作好巧不巧坐在衛(wèi)瀾的茶棚里飲茶。一場打斗下來,茶棚毀去大半。裨將賠了點銀錢,便想押送細作離開。衛(wèi)瀾抓起一把笤帚將一行人攔下,眉梢微挑:“軍爺,這事莫不是就這樣過去了?”

        裨將挨了一頓揍才被衛(wèi)瀾放行,事情鬧到白鄢跟前,次日白鄢親自登門致歉。

        衛(wèi)瀾坐在幸存的半爿闌干上,忙于用細長的竹片剝手中的一捧燒栗子,十指卻不沾栗肉半分:“大人的心意我領(lǐng)了,也望大人莫要計較我先前的無禮之舉。”

        白鄢端的是好涵養(yǎng),靜立了一會兒,將頹圮的棚屋打量一番,問她:“可有需要幫忙之處?”衛(wèi)瀾抬眸看他,他穿了件深青色衣袍,略顯老氣,但那張臉龐卻彰顯出他的真實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上下,眉飛入鬢,眸若寒星,隱隱透出剛毅。

        衛(wèi)瀾勾了勾嘴角,復(fù)又低頭剝栗子:“如若大人愿意,請為我去附近林中伐幾株松木來。”白鄢是個踐諾之人,不出半個時辰,陸續(xù)拖回五棵松木。他擼起衣袖,親自動手修葺茶棚。

        午后飄落一陣雨,銀針般的雨絲鉆進衣領(lǐng)。衛(wèi)瀾凍得瑟縮,悄悄覷了一眼正干活的白鄢。他神色如常,仿佛這突如其來的陣雨并未給自己造成影響。待到黃昏,一切完工,衛(wèi)瀾請他吃茶歇息。他坐下后,俯身揉了揉膝蓋。衛(wèi)瀾為他斟滿一盞茶 :“大人可是身子不適?”

        白鄢直起身:“無礙?!毙l(wèi)瀾心下一動,遠處傳來孩童的甕聲呼喚適時打斷了她的思緒。

        “爹爹。”小童一路小跑撲到白鄢懷里,“爹爹的膝蓋又痛了是嗎?”

        白鄢愛憐地摸了一下他的小腦袋,望向衛(wèi)瀾:“衛(wèi)姑娘,這是犬子白啟。”衛(wèi)瀾愣怔片刻,旋即把剝好的一小包栗肉放到小童的手心里:“干凈的,帶回去吃吧。”

        小童拘謹?shù)叵蛩肋^謝,埋首在父親懷里,一雙小手緊緊攥著那個紙包。

        白鄢撐傘攜小童遠去,留下一杯涼透的六安瓜片茶和一堆凌亂的栗殼。衛(wèi)瀾難免有些失意:“數(shù)年未見,原來孩子都這么大了?!?/p>

        雨幕中飛來一只青隼,衛(wèi)瀾扔下肉脯投喂,青隼落下,歡快地啄食起來。

        2

        鎮(zhèn)遠將軍白鄢娶過妻,此事衛(wèi)瀾早有耳聞。

        白鄢出身微末,早些年北地匈奴肆虐,明帝下令征召有志兒郎共同討伐。白鄢應(yīng)征入伍,短短五年時間,從百夫長一路爬到將軍的位置。白鄢驍勇善戰(zhàn),匈奴人打不過,遂將他的未婚妻擄了去,希冀以此作為要挾……

        之后故事又有諸多版本流傳,最終鎮(zhèn)遠將軍白鄢與一塊牌位拜堂成親,好在那女子過世前給他留下一點骨血作為念想。

        世事沉浮,衛(wèi)瀾唏噓了一陣,重又忙起手中的活計。蘄州近來雨水連綿,白浪河上游決堤,淹沒下游一片麥田,她的小茶棚亦被沖垮。衛(wèi)瀾只得重找一份差事,在花樓里做小廝的活計。她出身幽庭,一手易容術(shù)出神入化,裝扮成男兒模樣更是易事。

        偏巧今日出了岔子。

        二樓雅間有賓客爭吵,衛(wèi)瀾被打發(fā)去查看情況。雕花木門突然打開,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將她拽了進去。

        白鄢衣襟大敞,領(lǐng)口赫然印著幾枚胭脂印。他掐著衛(wèi)瀾的脖子將她抵到墻上,死死盯著她的雙眸。這使得衛(wèi)瀾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氣息,溫?zé)岬?,略帶淡淡的酒香?/p>

        衛(wèi)瀾立時面上燒得慌,側(cè)過頭,悶不吭聲。

        她是十分期望再次見到他的,可未料到竟會是這般尷尬的局面。

        打斗終于結(jié)束,幾位舞姬被兵士制服。

        白鄢松開五指,不再看她,冷聲吩咐部下將人押走。原來這些女子亦是匈奴人派來刺探情報的細作。

        驟然間,數(shù)支弩箭破窗而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衛(wèi)瀾奪劍,將白鄢護在身后,揮劍格擋了兩支箭。

        第三支弩箭掠過她的右頰,擦出血痕。

        一絲痛楚浮出,麻痹之感傳遍全身,衛(wèi)瀾往后倒去。

        3

        衛(wèi)瀾從一場被惡狼追逐的夢魘里醒來,床幃外有人絮絮低語。最后小童走進來,送上一盅水:“爹爹說,衛(wèi)姑娘定是渴了。”衛(wèi)瀾想道謝,發(fā)覺嗓子腫脹得說不出話來。

        小童遞給她一把松子糖:“衛(wèi)姑娘若是疼得厲害的話就吃一顆糖,阿啟試過,很有用的。”

        衛(wèi)瀾怔怔地望著眉眼清雋的小童,過了許久才沖他微笑點頭。

        白鄢將她接回自己的府邸養(yǎng)傷,一直未曾露面,倒是白啟每日準時過來找她。府中沒有適齡的孩童陪他玩耍,平素白鄢又對他管束極嚴,白啟小小年紀竟養(yǎng)成一副沉靜的性子。衛(wèi)瀾常送他木頭雕成的駿馬和兵士,白啟得了后歡喜得很,便悄悄同她說起自己父親的近況。

        轉(zhuǎn)眼快到冬天,塞外草木凋零,匈奴人近來異動頻繁,來年開春恐會有所動作,白鄢正為此事煩憂。

        他抽空來見她,午后秋陽暖融融的,她布下機關(guān),帶著白啟在院子里捕雀。

        白鄢推門而入,驚起一地雀鳥。他命仆婦將白啟抱走,只留下衛(wèi)瀾。

        “衛(wèi)姑娘究竟為何而來?”白鄢沉聲問。

        院墻上爬滿五葉地錦,葉子紅了大片,衛(wèi)瀾定定地望著那抹艷色:“若我說我是為大人而來,大人可會相信?”

        “無論衛(wèi)姑娘來到蘄州是何目的,白某都希望衛(wèi)姑娘不要傷害犬子,稚子無辜?!彼Z調(diào)清冷,“當(dāng)然,衛(wèi)姑娘曾相救于我,我會請最好的大夫為衛(wèi)姑娘治傷?!?/p>

        這時她終于抬首,一雙眸子如秋水般澄凈,雪白的脖頸間尚留淺淺瘀痕。白鄢略有一絲愧疚,他常年習(xí)武,輕易扼斷一個女子的喉嚨自然不在話下。那夜她雖易了容,可他還是認出她,想要收手卻已來不及。

        衛(wèi)瀾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當(dāng)他是厭惡自己,不愿與自己過多交談,想了片刻,將幾件事先用帕子包好的首飾交了出去:“我沒臉在大人府上做個吃白飯的閑人,身上只有這點值錢的物件,望大人莫要嫌棄?!?/p>

        大抵明白帕子里包的是何物品,白鄢笑了笑,眼底深深的寒意剎那間消弭:“女兒家用的東西,我一個男子要了作甚?”

        白鄢雖私下警告了她,卻未明言禁止白啟和她往來。白啟依舊常來找她玩耍,央著衛(wèi)瀾讀志怪小說給他聽。見他歡喜,衛(wèi)瀾偶爾也會同他講自己所知的怪談軼事。某日,白啟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衛(wèi)姑娘以后一直住在這兒好嗎?爹爹總是很忙,沒有時間陪我,我喜歡和衛(wèi)姑娘待在一塊兒?!?/p>

        衛(wèi)瀾合上書,嘆了口氣:“你若是我生的,該有多好?!?/p>

        轉(zhuǎn)念一想,白啟今年初夏才滿的五歲。倘若她十三歲就誕下孩子,豈不太過荒唐?

        4

        未過幾日,白啟發(fā)了一場大病。

        病情著實來得突然,衛(wèi)瀾帶白啟去城西看掌中戲,當(dāng)夜白啟就發(fā)起了高燒。白鄢聞訊從城外兵營趕回,衛(wèi)瀾亦在白啟房里,一遍遍用浸濕的冷帕子給白啟擦拭額頭。

        白鄢淡淡地道:“有勞衛(wèi)姑娘了,我來便好。”

        她識趣地把帕子遞給白鄢,退出房間,兀自站在庭院里等待。將近天明時分,白鄢出來尋她,眼底血絲密布,神情疲累得很:“啟兒已退熱,郎中說暫時無礙。”

        白霜爬上她的繡鞋,濡濕了鞋襪,她冷得直瑟縮,可還是不忘告訴白鄢:“不是我?!?/p>

        “自然不會是你?!卑综车溃靶l(wèi)姑娘是個伶俐人,做不出這等蠢事?!?/p>

        衛(wèi)瀾啞然,心道:這究竟是夸我還是在變相罵我?

        白鄢又道:“我讓仆婦升了炭盆,衛(wèi)姑娘進去暖暖身子。”說完他便要走,衛(wèi)瀾及時將他拉?。骸拔颐靼琢?,許是城中井水出了問題??赐暾浦袘蚝蟀⒄f口渴,我代他向附近商戶討了口水,親眼見他從井里汲水上來的。”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那只牽住自己袖口的素手。

        衛(wèi)瀾訕訕地松開手,退后些許:“大人是否派人去查此事?”

        白鄢當(dāng)真查了此事,卻是拉著她一道同去。次從城中十七口井中汲水,封存于竹筒中,以便帶回府讓郎中查驗。最后一口水井在城東一個廢棄的荒村里頭,偏偏天公不作美,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白鄢領(lǐng)著她往里走去,步子似乎放慢了些。衛(wèi)瀾心細如發(fā),知曉他定是腿疾復(fù)發(fā)了。

        彎腰汲水時,衛(wèi)瀾忽地被白鄢往后一拉。

        一支羽箭攜雷霆之勢而來,斜斜地釘入井口石壁。

        遠處茅屋里藏了數(shù)個匈奴人裝扮的男子,正彎弓搭箭,箭鏃直指二人。

        她貼近白鄢耳邊:“我看見他們了,應(yīng)有六七人,裝備了弓弩和馬刀?!卑综澈龖?yīng)聲,喉嚨里壓抑著痛楚。衛(wèi)瀾低頭,發(fā)覺他右腿已中箭。她又驚又急,一時間竟沒了主意,白鄢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我無礙。”

        “大人且忍耐一會兒?!彼矒崴?,從短靴里拔出貼身的匕首,削斷了箭桿。

        羽箭密集如雨,她抱著他往后躲避,尋了處安全地點將他放下,再拔出他的佩劍,起身便往外去。

        “衛(wèi)姑娘。”白鄢喚她。

        她停下步子,繼而回首看他。他面色蒼白,從額頭上滾落豆大的汗珠,應(yīng)是疼得厲害。

        “大人的劍有些鈍了?!彼龑χΓ佳蹚潖?,如兩泓新月。

        七個匈奴男子,衛(wèi)瀾殺了四個,留一個活口,剩下兩個僥幸逃了。

        白鄢的箭傷亟待處理,衛(wèi)瀾將那活口用麻繩綁了,踢入地窖,打算稍后再來一趟荒村,把他帶去細審。白鄢支撐著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出數(shù)步:“天已大亮,走吧?!?/p>

        衛(wèi)瀾搖頭:“大人的腿受了傷,還是由我背大人回去吧?!?/p>

        話音甫落,她雙膝微曲蹲下身,將白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背在背上。

        被一個女人背著走了十來里路,穿過城中主街道送回府邸,白鄢的心情著實很復(fù)雜。

        旁的暫且不論,當(dāng)他伏在她背上時,終于發(fā)現(xiàn)她不光生了一副不錯的面孔,身段也很是窈窕玲瓏,細腰長腿,胸前曲線精巧秀致。

        白鄢清咳幾聲,頓時覺得自己猥瑣至極。

        5

        因腿傷未愈,白鄢留在府中養(yǎng)了小半個月。井水的確被人事先動過手腳,城中陸續(xù)有人染上疫病。白鄢讓郎中把解毒藥粉撒于井中,又另設(shè)藥堂,免費提供湯藥。

        衛(wèi)瀾近來十分忙,一邊是藥堂人手不足,郎中請她前去幫忙;一邊則是白啟大病初好,黏她黏得緊,白日里時時刻刻跟在她身后。而身為白啟親爹的白鄢,對此好似沒有任何表示。

        見到白鄢靠在塌上悠然讀書的模樣,衛(wèi)瀾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

        白鄢率先開口:“衛(wèi)姑娘辛苦了。”嗓音低沉,略帶幾分沙啞。衛(wèi)瀾心底那簇火苗竟就這樣熄滅了。她來到炭盆邊,用小竹片剝新烤好的栗子,白鄢喜食烤栗,她一向清楚,況且那日她把他從荒村背回來后,白鄢便不再拒絕她的主動示好。

        一小碟栗肉被端到面前,白鄢放下書,認真看她:“衛(wèi)姑娘,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聰慧如她,怎會聽不出他話中之意?衛(wèi)瀾看著他:“大人駐守蘄州多年,匈奴從此不敢再犯我東夏國境。大人的赫赫聲名早已傳遍東夏國,惹得多少女子傾慕。衛(wèi)瀾是個粗人,亦不能免俗?!?

        “是嗎?”白鄢伸手扶住她的肩,迫使她將一張素凈的面孔轉(zhuǎn)向自己,然后低頭吻在她右頰新添的疤上。

        他松開她,她一動不動坐著,如泥塑木雕。于是他好心提點她:“衛(wèi)姑娘要再主動些才好,畢竟衛(wèi)姑娘如今與我日日相見,莫要平白錯過這樣好的機會?!?/p>

        “無恥,下流?!毙l(wèi)瀾一記耳光扇了過去。

        蘄州城的雪來得比帝京要早許多,次日衛(wèi)瀾起晚了,白啟伏在床邊催促:“衛(wèi)姑娘快些起床洗漱,我們?nèi)ザ蜒┤?。?/p>

        衛(wèi)瀾拉過被褥蓋住臉:“今日我還有些事,改天再陪阿啟去好嗎?”

        過了半晌,衛(wèi)瀾才等到答復(fù)。

        “可還是在為昨日的事惱怒?”白鄢負手立于床邊,白啟已被仆婦帶了出去。

        “若你還在惱怒,再打我一回便是,我必定不再阻攔?!卑综车吐暤?,換上同她討商量的語氣,“午后同我去城外獵狐?”

        衛(wèi)瀾眨了眨眼,這覺無論如何也睡不下去了。

        他興起突然,吩咐管家備好弓箭良馬,午后便和衛(wèi)瀾騎馬出城。白浪河結(jié)了冰,目之所及皆是茫茫雪色。白鄢勒停了馬:“十年前,白浪河以南數(shù)百里疆土均被匈奴所占,衛(wèi)姑娘腳下這片土地,匈奴人曾在此扎營放牧?!?/p>

        衛(wèi)瀾抬首望他,與這寂靜的天地一同聆聽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邊塞百姓不堪匈奴所擾,陛下下令招募兵士征討匈奴,我這才得了機會。戎馬十?dāng)?shù)載,我今年二十有八,而立之年將近,常常覺得自己無聲無息老去了,如若再來一場大仗,我必定疲于應(yīng)對……”

        十年匆匆,恍如一夢。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掉轉(zhuǎn)馬頭,沖衛(wèi)瀾揚眉一笑:“衛(wèi)姑娘,林子在那頭,請隨我來。”

        6

        衛(wèi)瀾又有了新喜好——跟白府的仆婦一起做針線活。白鄢贈她數(shù)張狐貍皮,她舍不得拿去做其他用途,想親手為他和白啟縫制兩件狐裘。奈何她在女紅上無半分天賦造詣,幾日下來,十根手指頭被繡花針扎了無數(shù)下,又紅又腫。

        舒和到白府尋她時,衛(wèi)瀾正陪白啟堆雪人。她堆了兩只憨態(tài)可掬的雪獅子,舒和倚在門邊,柔聲道:“難道阿瀾你有這樣的好興致?!?/p>

        她與舒和是故交,兩人數(shù)年未見,是夜衛(wèi)瀾陪舒和宿在城中一處小客棧中。得知舒和要去塞外做一筆生意,衛(wèi)瀾抱著舒和的手臂央求道:“讓我看一眼你養(yǎng)的那些小蟲子,就一眼。”

        舒和是位蠱師,用秘術(shù)養(yǎng)了許多種靈蟲,衛(wèi)瀾一向好奇得很。舒和被她纏得沒了法子,只能遂了她的愿。

        其中有一種名喚“故夢”,通體碧透,如蠶般大小,以一束青絲喂食,便能結(jié)出幻象,令人窺見頭發(fā)的主人的心中所愛。

        次日掌燈時分衛(wèi)瀾才回白府,管家迎上前,焦急地道:“衛(wèi)姑娘昨日去了何處?將軍尋了您一宿?!毙l(wèi)瀾忙問白鄢的去處,管家支支吾吾,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將軍在東院。”

        今日是蘇氏的忌辰,白鄢必定會在蘇氏從前的居所陪著她。她翻墻入內(nèi),撥開齊腰深的荒草,走到屋前。她很清楚白鄢就在里頭,亦很清楚一旦自己推開這扇門,勢必要迎來他的怒火與詰問,他會越加厭惡自己。

        北風(fēng)呼嘯著灌入室內(nèi),吹動懸在梁上的重重紗幔,白鄢醉臥紗幔深處。衛(wèi)瀾合上門,朝他走去,輕撫他的臉頰,試圖將他喚醒:“大人?!?/p>

        白鄢沒有絲毫反應(yīng),她只能作罷,取走他懷中的酒壇,解下披風(fēng)為他蓋上,然后離開。他驟然睜開雙眸,從身后將她抱住,炙熱的氣息撲在她的脖頸間,他的吻就這樣落了下來。

        他定是醉得很厲害了,否則絕不會讓自己做出這般出格的舉動。

        衛(wèi)瀾默默忍受著,一直到他將她的身子扳正,令她面朝自己。他動手解她的衣帶,衛(wèi)瀾適時按住他的手:“大人知道我是誰嗎?”

        他沒有答話,喘著粗氣,一雙眼猩紅得可怕。他將手探進她的衣襟,準確無誤地摸到她左肩上那塊烙印。凡是出身幽庭的暗衛(wèi)都會被烙上這樣一塊終生無法消磨的印記。

        而她不再木訥,抱住他:“如果這樣能夠讓你高興一些的話,即便你認不出我,即便日后你會因此厭惡我,也沒關(guān)系。”

        八年前在朱雀街上遇到他,是她此生避不過的劫。

        白鄢停下手中的動作,攏好衣襟,兀自起身離去。

        外頭風(fēng)雪正濃,青石地磚沁出絲絲寒意。衛(wèi)瀾并不覺得冷,桌上供奉的靈位堪堪正對著她,她握緊手里那束發(fā),喃喃道:“白夫人,對不起。”

        7

        衛(wèi)瀾次日一早就被逐出了白府,白鄢把那只被羽箭射穿的青隼扔到她面前,青隼的腿上綁著銅管,里頭放了張字條,乃是她前幾日親手寫下。

        白鄢功高,在北地素有威名,明帝日漸忌憚,便讓幽庭派出暗衛(wèi)來蘄州刺探。

        “陛下需要的消息,想必衛(wèi)姑娘已傳達。白府甚陋,容不下衛(wèi)姑娘,還請衛(wèi)姑娘另覓去處?!卑综池撌至⒃诖扒翱囱?,始終背對著她。

        她只帶走了兩件未完工的狐裘,白啟約莫是得知了她被白鄢趕走的消息,抱著她的腿不肯讓她離開小院。白鄢生生掰開白啟的小手,她快步離去。

        白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哭聲讓北風(fēng)一卷,便再也聽不見。

        是舒和來接的她,微微蹙眉:“怎弄成這副狼狽的模樣?”衛(wèi)瀾抹了把淚,眼眶泛紅,將手里那束發(fā)遠遠地擲了出去:“阿和,那枚故夢我不需要了,即便知曉了又能如何,蘇氏已經(jīng)不在世,我再怎么努力,到底敵不過他的亡妻?!?/p>

        南下回京要渡河,正值寒冬,河面結(jié)了冰,往來船只無法通行。衛(wèi)瀾在渡口邊尋了處驛站住下,上書與玉珠夫人告罪,懇求重罰。

        京中遲遲未傳回消息,初春至,冰消雪融,此時軍情傳出,匈奴單于領(lǐng)十萬騎兵南下,蘄州告急。

        這場仗打了足足兩月,明帝從各地征調(diào)兵馬支援,派安國公遠赴蘄州與鎮(zhèn)遠將軍共同指揮作戰(zhàn)。暮春,戰(zhàn)事止,匈奴退回白浪河以北,東夏國折損一萬兵馬,鎮(zhèn)遠將軍白鄢因腿疾復(fù)發(fā)跌下馬,為匈奴擄去。

        流言四起,竟有說白鄢通敵賣國,致使蘄州之戰(zhàn)拖延長達數(shù)月之久。

        衛(wèi)瀾趕回蘄州,所幸舒和仍在城中,尚未出關(guān)。她狼吞虎咽吃下舒和給自己買來的炊餅,觍著臉問:“你何時走?方便帶上我嗎?”

        舒和攬過她的肩,忽而搖頭:“真傻?!?/p>

        8

        白鄢在匈奴帳中起初受到禮遇,單于有意招降,請巫醫(yī)為他治傷,派了幾撥使者前來游說他歸降。怎奈白鄢性子冷硬,數(shù)度將使者痛毆一番,逐出帳篷。單于大怒,憶起他從前鎮(zhèn)守蘄州時處處與自己作對,遂命人打斷白鄢的雙腿,將他發(fā)配到最差的帳篷里養(yǎng)馬,另派了人監(jiān)視。

        衛(wèi)瀾放倒監(jiān)守,提劍走到白鄢面前,見到他血肉模糊的一雙斷腿在地上拖行。

        白鄢避開她的目光:“胡鬧!我如今已成棄子,連名聲也毀了個干凈,你再來尋我,又有何用?”

        “你是我看上的男人,若你真的通敵叛國,我必會親自動手殺了你?!彼紫律碜?,把劍放到地上,劍刃泛出森森寒光,“可是白鄢,你沒有做這樣的事?!?/p>

        “衛(wèi)姑娘,”他眉宇間的倦色更重了幾分,“縱然陛下曾猜忌我有二心,但東夏百姓從未負我半分。白某愿茍活于塞外,是想拿到匈奴的兵力布防圖。蘄州有安國公在,暫時無憂,但東夏與匈奴日后必將有一場惡戰(zhàn),若白某能得償所愿,還請衛(wèi)姑娘襄助,幫我將此圖帶出去,送與安國公?!?/p>

        “你總是待我這樣客氣疏離?!毙l(wèi)瀾將手搭上他的肩,與他對視,“來之前我去白府看望了阿啟,他很乖,也很聽乳母的話,讀書習(xí)武,沒有一樣落下。他每日空暇時都會守在北面城樓上等你,他問我爹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答應(yīng)他,我會把你帶回去,還給他?!?/p>

        白鄢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來,皎皎月華映在她瑩潤的臉龐上,為她覆上一層朦朧的霜,她眼中神色堅定,無半點畏懼退縮。

        心中的情愫沖破禁錮洶涌而出,須臾將他吞噬,今夜過后,他注定無法與這個叫衛(wèi)瀾的女子斬斷瓜葛。

        衛(wèi)瀾易容成匈奴侍女的模樣在單于的金帳里走動,若探聽到重要機密,必定滴水不漏告知白鄢。她想法子為他弄到特制墨水和絹布,他憑借記憶繪制布防圖,若有不確定之處,則請衛(wèi)瀾替他外出踩點查探。

        他的腿傷好了許多,因經(jīng)脈斷了,行走困難,要想徹底恢復(fù),還得回到蘄州后另請名醫(yī)診治。

        衛(wèi)瀾最喜待在他身邊看他繪圖,為防止驚動睡在另一處帳篷的監(jiān)守,他只點一盞昏暗的油燈,就著微弱的光線提筆畫圖。他常常蹙眉,目光定定落于絹布上,一畫便是半宿。衛(wèi)瀾熬不住困意,且她還得趁著天未明就離開他的帳篷,蜷在一處角落里便胡亂睡了過去。

        她醒來時,身上搭著他的外衫,而他睡在離她不遠處,睡夢里終于舒展了眉目。

        衛(wèi)瀾把外衫還給他,嘟囔道:“一根筋的呆子?!?/p>

        一細想,自己又何嘗不是?甘愿為他遠赴塞外,將自己置于萬般兇險的境地。

        白鄢突然抓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天還未亮,你再睡一會兒,到時我叫你。”

        衛(wèi)瀾立時紅了臉,困意全無。

        9

        金帳內(nèi)的單于似乎忘卻了白鄢的存在,東夏朝廷亦沒有明確表示要把白鄢贖回,而是半年內(nèi)數(shù)度屯兵蘄州,加重對匈奴的戒備。初秋一到,塞外牛羊成群,駿馬健碩,匈奴人的大刀磨得鋒利。單于有意再次南下,白鄢的布防圖總算趕在這之前完工了。

        衛(wèi)瀾盜來一匹駿馬,選在夜里離開,臨行時白鄢為她收拾行囊,把那卷布防圖鄭重地放在最底下。她柔聲說:“我知曉這是極其重要的東西,絕不會弄丟它。”

        白鄢勉力站起身,為她理好被夜風(fēng)拂亂的鬢發(fā):“你辦事,我很放心?!?/p>

        “還請大人珍重?!彼话?,難得流露出幾分小兒女的嬌憨之態(tài),“辦完此事,我必將快馬加鞭趕回,接大人重回故土?!?/p>

        他忽地垂首,吻上她的唇。一切太過突然,她一雙杏目大睜著,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男子。

        良久后,白鄢在她耳畔說:“啟兒并非嘉禾與我所生,他是我義兄的遺孤,義兄戰(zhàn)死后,我將他抱養(yǎng)過來,交與嘉禾照顧?!?/p>

        “好好活著?!彼詈蠼淮闹挥羞@句話。

        “無論大人待我是出自真心,還是其他目的,我都會竭盡所能將布防圖送到。”她眼里噙著淚,“在塞外的這段日子,我很開心,這一生從未似如今這般自在快活過?!?/p>

        衛(wèi)瀾打馬離去,白鄢重回帳篷,從懷里取出一個褪色的劍穗。

        “嘉禾?!彼踔鴦λ?,深深地跪了下去,“上次你的忌辰,我在東院向你懺悔,我興許要喜歡上別的女子了……”

        他終究下定決心:“她還年輕,還有很長的歲月,不應(yīng)為我所耽擱。”

        他從未見過如衛(wèi)瀾這般女子,她似一株郁郁蔥蔥的喬木,無須攀附也無須倚仗任何人。在他此生最危急的關(guān)頭,她毅然出現(xiàn),將他從無間地獄里一點一點拉回來。

        多好的姑娘,他心想。

        某個不為人知的夜里,他曾悄悄伸出手,撫過她如畫的眉目,恬靜的容顏,而她絲毫未察覺,一如酣睡的貓。

        一輪紅日躍入層層疊疊的云海,傾瀉出萬丈霞光,帳外馬蹄聲金戈聲絡(luò)繹不絕。白鄢撣去衣上落塵,向南拜了三拜,平靜地迎接他那未知的命數(shù)。

        10

        熙和十二年這場戰(zhàn)役注定將被載入史冊,安國公揮兵北上的同時,命部下率一小支兵馬暗中穿過西邊荒漠,深入匈奴王都后方,燒毀糧草與兵器庫,與主力軍里外夾擊,直搗王庭。

        匈奴單于倉皇北逃,匆忙派使者與東夏國議和,甘愿割讓疆土以求平安。

        白鄢被東夏軍從地牢救出,幽庭大首領(lǐng)玉珠夫人親赴塞外接他回京中養(yǎng)傷。白鄢歷經(jīng)數(shù)道酷刑,已十分虛弱,昏過去前不忘問左右:“衛(wèi)姑娘在何處?”

        見此情景,玉珠夫人苦笑:“我平生最得意的徒弟,竟是折在白將軍手里?!?/p>

        衛(wèi)瀾死了,死于她和白鄢道別的第二日。匈奴人的暗哨發(fā)現(xiàn)她策馬一路往南去,心中生疑,派出數(shù)百騎兵追截,她身中數(shù)箭,跌入白浪河。

        有兵士在下游發(fā)現(xiàn)她的尸首,打撈上來,發(fā)現(xiàn)她手中死死攥著一卷絹布,上面繪有匈奴王庭的兵力布防。

        白鄢不肯去京中,上書與明帝告罪,請求辭官歸去。他在蘄州城內(nèi)賃下一間小院,一壁照看白啟,一壁打聽衛(wèi)瀾的下落。

        第一場雪落下時,白鄢等來消息,舒和從塞外回來,途經(jīng)蘄州,前來探望白家父子二人。

        “這是阿瀾同我討要的東西?!笔婧蛯⑿∧鞠缓湾\囊交到白鄢手上,“這種靈蟲名喚故夢,以青絲喂食,能結(jié)出幻象,先生若想知道阿瀾為何執(zhí)意傾心與你,不妨將阿瀾裁下的那束發(fā)投入匣中?!?/p>

        他依照舒和所言,用衛(wèi)瀾的發(fā)喂食靈蟲?;孟髮⑺麕Щ鼐拍昵埃⑾潞蘸諔?zhàn)功,初次被明帝召入京中。宣德殿上文武百官分列兩側(cè),他單膝跪于殿中,殿門外探出數(shù)個小腦袋,其中一人悄聲和同伴說:“我以后也要做這樣威風(fēng)的大官?!?/p>

        之后再相見便是上元節(jié),衛(wèi)瀾終于得到玉珠夫人準許,與師兄們結(jié)伴出宮賞花燈。人流如潮,她走散了,孤零零蹲坐街角。賞燈的白鄢撿到她,打趣道:“小郎君是哪家的公子?好生俊俏?!?/p>

        十一歲的衛(wèi)瀾作男兒打扮,白鄢竟未識破。他帶她去找她的師兄們,為了安撫她,給她剝了一捧烤栗子:“我一向喜歡吃這些,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歡?!?/p>

        分別時,衛(wèi)瀾仰著頭問他:“大人會一直待在京中嗎?”

        白鄢笑道:“我不日將要回蘄州,你日后若是想再見我,來蘄州便是?!?/p>

        那夜花燈滿城,流轉(zhuǎn)的光影里,她悄然將那個男子深藏心底,去蘄州見他,是她的執(zhí)念,亦是妄念。

        幻象散去,白鄢怔怔地站著,末了終是問舒和:“舒姑娘,阿瀾真的不在了嗎?”

        舒和的目中隱有淚光,點了點頭。

        日頭西斜,夕陽灑落在小院,他推開門向著那片光亮走去。守在門口的白啟牽住他的衣袖:“爹爹,你知道衛(wèi)姑娘在哪兒了嗎?我們快些把她接回來好不好?”

        他沒有答話,蹲下身抱住兒子,喉間壓抑著悲痛的哽咽。

        余生歲月還有很長,他將被困在那座名為思念的囚獄里,日夜不得安寧。

        尾聲

        清平鎮(zhèn)的清晨霧氣很濃,為給隔壁屋的衛(wèi)姑娘送藥,林大娘特意起了個大早。

        衛(wèi)姑娘去歲搬來,成日病懨懨的。她賃下林大娘的一間屋子,付了數(shù)倍租金,留下一張藥方,請林大娘為自己抓藥煎藥,將養(yǎng)一段時日才有點起色。

        除衛(wèi)姑娘外,屋子里還站了個面生的男人,林大娘正要喊出聲,覷見衛(wèi)姑娘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林大娘把藥送進去,識趣地離開。

        衛(wèi)瀾盯著桌上那碗滾燙的藥汁,白鄢忽地從她身后將她抱?。骸澳憔烤挂鯓硬趴贤易撸瑔汉苁窍肽钅??!?/p>

        “衛(wèi)瀾已是老姑娘,又是久病之身,還請先生另覓良配。”她試圖拍掉他那惱人的手。

        他加重力氣摟著她,沒臉沒皮地湊上來:“京中的公羊羽先生你可知道?公羊先生精通周易之術(shù),曾為我推算過命數(shù),他說我后半生是個閑云野鶴之人,膝下兒女成雙。兒子我已經(jīng)有了,你打算什么時候為我生個女兒?”

        “當(dāng)然。”他頓了片刻,“如果你身子還沒好的話,晚點也是可以的。”

        衛(wèi)瀾又羞又臊,兩頰暈開胭脂色:“呸,不要臉?!?/p>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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