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偉

讀到《三國志·荀彧傳》里的“太祖饋彧食，發(fā)之乃空器也，于是飲藥而卒”時，令人掩卷嘆息。君子絕交，不出惡聲，通過一件食器的無聲傳遞，兩位三國時代的一流人物毅然決然地結(jié)束了二十余年親密無間的合作關(guān)系，其中一位更是付出了慘痛的生命代價。一切都在不言中，曹操沒有說出想說的話：芝蘭當(dāng)?shù)?，不得不除，既然你堅決不肯改變你的立場，那也不能怪我不念舊情了。荀彧也沒有說話：道不同不相為謀，身可滅而道不可廢，事亦至此，夫復(fù)何言！曹操與茍彧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立場、共事多年的深厚情誼、彼此敬重的師友關(guān)系、漸行漸遠(yuǎn)的心理距離，此刻都復(fù)雜而又微妙地交織在一起，也注定了這個無言的結(jié)局。荀彧的悲劇命運，讓幾千年后的讀者依然為之垂淚。

荀彧無疑是三國時代一個卓越的人物，無論道德還是才能，他都獲得了生前身后極高極廣泛的認(rèn)同。與他同時代的鐘繇評論說：顏回死后，“能備九德，不貳其過”的只有荀彧。司馬懿對荀彧更是推崇備至，認(rèn)為“吾自耳目所從聞見，逮百數(shù)十年間，賢才未有及荀令君者也”。北宋的司馬光也曾高度評價過荀彧：“其功豈在管仲之后乎？其仁復(fù)居管仲之先矣！”蘇軾評價荀彧：才似張良而道似伯夷。我國現(xiàn)代的著名歷史學(xué)家何茲全教授將荀彧與諸葛亮并稱為“雙壁”，認(rèn)為三國時的其他人物都在二人之下。

半生追隨曹操建功立業(yè)的荀彧，后來為什么要反對曹操封魏公加九錫呢？這先要從荀或的出身說起。

荀彧（公元163-公元212），字文若，出身于東漢世家大族。他的祖父荀淑博學(xué)多才，德高望重，曾任郎陵令，當(dāng)時號為“神君”。 荀淑八個兒子都很有名氣，時人謂之“八龍”，其中第六子荀爽官至司空。史載荀彧“為人偉美”、“瑰姿奇表”，就連吹毛求疵的禰衡在評論荀彧時都說可“借面吊喪”，說明荀彧確實是一個“男神”級的大帥哥。公元189年，荀彧舉孝廉，不久被任命為守宮令。守宮令雖然只有六百石，官不大，但可以“主御紙筆墨，及尚書財用諸物及封泥”，是直接服務(wù)于皇帝及中央機關(guān)的行政后勤干部。董卓亂起，荀彧棄官歸鄉(xiāng)里，后率宗族避亂冀州，依于袁紹。荀彧“見漢室崩亂，每懷匡佐之義”，可見荀家世受漢恩，跟劉漢皇室是利益共同體，所以荀彧反對國家戰(zhàn)亂、希望恢復(fù)和平。

一開始荀彧把匡濟漢室的希望寄托在同為世家大族的袁紹身上，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袁紹能力有缺陷，判斷“紹終不能成大事”。聽說曹操“有雄略”，公元191 年，荀彧離開袁紹投奔曹操。曹操當(dāng)時還是奮武將軍，剛從河內(nèi)郡轉(zhuǎn)戰(zhàn)到兗州東郡，只有幾千個兵士，勢力十分微弱。曹操得荀彧后大喜，稱他為“吾之子房”，當(dāng)作自己的軍師張良。

從此荀彧追隨曹操，為曹操出謀劃策立下了赫赫功勞。公元194年，曹操自兗州東征徐州陶謙，不料自己的部將張邈、陳宮叛迎呂布，曹操后院起火，進退失據(jù)。在這危難時刻，荀彧一方面堅守鄄城，另一方面派程昱去游說范和東阿，終于為曹操保住了這三座城池。公元195年，陶謙戰(zhàn)死，曹操打算先取徐州再定呂布，而荀彧認(rèn)為宜先定呂布在兗州建立鞏固的根據(jù)地，然后再攻徐州。曹操后來按照荀彧的建議，先后順利平定了兗、徐二州。公元196年，荀彧力主迎漢獻帝都許，從而使曹操取得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優(yōu)勢。獻帝都許任命荀彧為侍中、守尚書令，這是皇帝身邊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體現(xiàn)了對荀彧的充分信任。之后曹操征伐在外，軍國大事都會寫信與荀彧商量。公元200年，曹操與袁紹在官渡相持，兵少糧盡，一度打算退軍。此時荀彧寫信給曹操，認(rèn)為不可退兵，并建議曹操“此用奇之時，不可失也”。曹操聽從其計，出奇兵燒了袁紹的糧草，方才取得官渡之戰(zhàn)的勝利。公元201年，曹操打算南向討伐荊州劉表，荀彧認(rèn)為應(yīng)該先乘勝平定北方，否則在討伐劉表時很可能被袁紹從背后襲擊，曹操再次聽從了荀彧的建議，順利取得了青、冀、幽、并四州。公元208年，曹操伐劉表，荀彧建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顯出宛、葉而間行輕進”，劉琮果然望風(fēng)而降。在曹操統(tǒng)一北方的進程中，荀彧做出的貢獻可謂最大，曹操稱荀彧有“匡弼、舉人、建計、密謀”四大功勞，多次為荀彧向漢獻帝請功、增封，給予了他極高的評價：“臣自始舉義兵，周游征伐，與或戮力同心，左右王略，發(fā)言授策，無施不效”、“荀彧自在臣營，參同計劃，周旋征伐，每皆克捷，奇策密謀，悉皆共決”、“彧與臣事通功并，宜進封賞”、“謀殊功異，臣所不及也”、“天下之定，彧之功也”。后來荀彧被封為萬歲亭侯，邑二千戶，曹操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荀彧的長子，與荀彧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在曹操眼里，荀彧是首席謀士，是最重要的助手，也是最可信賴的人。

正因為荀彧一直是曹操的左膀右臂，所以不少人罵荀彧虛偽，唐代大詩人杜牧說他是：先不遺余力幫著篡賊曹操打天下，到后來又想博取漢室忠臣的名聲立牌坊。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評論他說：荀彧這么聰明，難道不知道曹操的野心么？難道不知道違其九錫之議必不能為其所容么？只不過荀彧天良未滅，流連漢室之情不能自已，荀彧的過失在于不該“委身于操而多為之謀”。何茲全教授卻替荀辯解：這不怪荀彧，要怪只能怪曹操，不該讓荀彧去干侍中、守尚書令這些直接服務(wù)于漢獻帝的官職，從而逼得荀彧不得不忠于漢室。言下之意是荀彧如果不干這個職務(wù)就會贊同曹操加九錫。

筆者這些評論都不太恰當(dāng)。荀彧其實自始至終都是忠于漢室的，他投奔曹操就是想輔佐曹操來澄清漢末亂世，曹操也并不是一開始就想篡漢的，他在《自明本志令》中說，黃巾之亂后“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此其志也”，關(guān)東諸侯討伐董卓，屯兵十余萬于酸棗，各懷異計，每天置酒高會，不圖進取，只有曹操孤軍出擊，結(jié)果兵敗汴水，自己為流失所中，險些丟了性命。所以說曹、荀一開始是志同道合的，荀彧輔佐曹操無可厚非。司馬光說得好：“漢末大亂，群生涂炭，自非高世之才不能濟也，然則荀彧舍魏武將誰事哉！”荀彧勸曹操迎獻帝都許，且擔(dān)任守尚書令兢兢業(yè)業(yè)，屢次推辭加官晉爵，都體現(xiàn)了他對漢室的忠誠。但荀彧始料不及的是，隨著曹操功勞的累積，他的野心也隨之增長。這其實怪不得曹操，北方本就是曹操平定的，漢獻帝也是他保全了二十多年，為啥他就當(dāng)不得皇帝？東漢劉秀平定了天下，也沒有請西漢成帝的子孫出來當(dāng)皇帝啊，難道就因為曹操不姓劉？這是封建“家天下”思想和世家大族身份對荀彧的桎梏和局限。當(dāng)然，荀彧在那個時代代表著主流價值觀，是漢室的忠臣、貞臣、純臣，荀彧對曹操的期望就是要曹操做漢獻帝的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荀彧希望曹操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可是曹操這匹馬兒在想，整個草原都是我打回來的，我就要多吃點草。于是荀彧只有兩種選擇了，要么支持要么反對，這中間并沒有第三條道路。以荀彧的智慧，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如果支持曹操篡漢，自己將是開國第一元勛么？

南宋理學(xué)家陳普曾經(jīng)寫詩評論荀彧：“亂離揀得一枝棲，得路爭知卻是迷。曹操若逢諸葛亮，暮年當(dāng)作漢征西?！边@里顯然高估了諸葛亮的影響力，而忽視了曹操漸進式篡漢的必然性。在輔佐曹操匡復(fù)漢室這個重大問題上，荀彧想到了開頭但沒有想到結(jié)局——從前與荀彧戮力同心匿振漢朝的曹操，最后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這才是荀彧命運的悲劇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