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安
1
我們一起站在南京城的最中心,那些輝煌綺麗的霓虹燈下面,仰著脖子尋找繁星。
你對我說:“秋山,你在這里很開心吧?”
不知道你是否記得,我當時沒有回答。我的沉默不是因為贊同,而是從那天開始,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道橫在我們之間的屏障。新街口永遠不可能遇見繁星,我也不會因為那些絢麗的燈火而開心或失落。
你踏進1號線地鐵,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朝我揮手,“再見。”
“再見!”我也朝你揮手,于是,我們就再也沒見。
南京有不計其數(shù)的梧桐,遮天蔽日地在這座城市里生長,從新街口到玄武湖,地鐵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呼嘯馳騁。我踩著滿地的梧桐葉,大把大把的夕陽落在上面,它們被我踩碎的尸體,發(fā)出相同而又凄慘的碎裂聲。
我來南京的第三年,你慣例地來探望我第三次。你每次都用探望這個詞,“秋山,我去南京探望你吧?”好像我們都生活在牢籠里,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后來整個世界都失去了你的消息,他們在所有你可能出現(xiàn)的角落里翻箱倒柜,無謂地尋覓,絕望,然后放棄;只剩我還留有一絲期許,期許第四次探望如時發(fā)生,地鐵從另一個方向駛來,新街口的茫茫人海中,你仍然仰著頭尋找被霓虹掩映的繁星。
我記得當時你沒做任何抵抗,他抽著煙,雙腳搭在茶桌上,兩臺舊風(fēng)扇搖著腦袋只吹他一個人,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沒那些錢給你們念書”,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道。
“那給秋山去念”,你安靜地回答他,“秋山去念就行了。”
以至于那之后很久,我才意識到,我要一個人去南京了。
“秋山,別再回來,”火車汽笛聲撕開烈日里的黃昏,“別再回島城了。”你踮著腳在我耳邊說。我把頭貼在車窗上,窗外的千山萬水開始往后飛馳,“姐姐再見……”然后列車就在我們之間拉出一段越來越遙遠的距離,你揮著手變成一個黑點,背后的海面上,海鳥正波光粼粼地盤旋。
南京沒有風(fēng),遍地高樓遮擋了風(fēng)的來路,所以南京除了滿天燈火和人煙,就出奇地安靜。不像從前在島城,海風(fēng)源源不斷地吹來又吹走,人的心事總也不被聽到。
南師大的隨園有數(shù)不清的流浪貓在這里安居落戶,然后不停地生下一只只小貓延續(xù)香火,每一只都出奇的溫順,任人撫摸,從不抵抗。它們面前擺著一堆堆別人準備給它的食物,不需要爭搶,在陽光清冽的日子里去山間湖畔散一圈步,回來還可以繼續(xù)吃那些豐盛的施舍。
你來探望我的時候,在西山上的圖書館門口見過幾只,它們四肢松散地躺在那里仰面朝天,沐浴著陽光和微風(fēng),瞇著眼打量我們。你在其中一只的頭上輕輕撫摸,說:“多好啊……”你知道的,其實我從來不喜歡貓,不過后來我在南師大看到每一只貓都能想起你,想起那天陽光落在你和貓的身上,想起你乘著最后一班地鐵不辭而別,想起島城永無止盡的海風(fēng),和我們設(shè)法逃離的那些回不去的從前。
他就在某一天的某個黃昏忽然出現(xiàn),宿命一般的猝不及防。我記得那天我們正在為誰有資格吃最后一塊煎刀魚而吵得不可開交。門被推開,海面如同一塊漂浮著的巨大的反光鏡,把一束濃烈的光線扔了進來,他跟在媽媽身后,高大得讓人望而生畏。
他走進來,走到你和我跟前,居高臨下地站了很久。我當時有點害怕,松開緊緊抓住的那只碗,接著就聽見它滾落在地的破碎聲,我們一齊打了個哆嗦。你眼睛仍在盯著他,手卻摸索著來抓住我的手,牢牢攥住。我有點傷心地去看那只裂成十八瓣的土瓷碗,和已躺在地上的煎刀魚,無辜地沾滿了灰。
“以后這個叔叔就是你們的爸爸。”媽媽一邊收拾碎片,一邊不動聲色地說,宛如晚餐的魚子醬里要多加一顆紅辣椒那樣,不需要我們的意見,只是鄭重其事地通知我們。
我抬頭去看你,想從你的眼神里知道些什么,起碼,這個人到底是“叔叔”還是“爸爸”。
因為仰著脖子,你的嘴唇微微張開,轉(zhuǎn)過頭來茫然無措地回應(yīng)我,輕輕地咽了下口水。
“你媽剛才咋說的?”他等得不耐煩了,聲音嚴肅而厚重,甚至有點威脅。
我們再次轉(zhuǎn)過頭去,四只手緊緊疊在一起,如臨大敵地看著他。
“叫啊,叫聲爸爸,”媽媽把碗的碎片攏在一起擱在灶臺上,然后順手把那塊煎刀魚丟在門外,“以后你倆就有爸爸了。”
“神經(jīng)??!”我在心里罵了她一句。我能容忍她在寒冷的冬天不給我們預(yù)備早飯就讓我們?nèi)ド蠈W(xué),也能容忍她搓麻將搓到半夜回來把冰冷的自己塞進我們被窩中間,我能容忍她不給我們?nèi)魏挝覀兿胍臇|西,卻不想妥協(xié)她塞給一些我們根本用不著的莫名其妙的東西,比如這個爸爸。
“我不叫,”我低下頭,“你想要爸爸你自己叫。”
他原本一直盯著你的眼睛忽然挪到我臉上,半邊嘴角抽了進去,發(fā)出“嘖”的一聲,仿佛馬上要甩過來一巴掌當作見面禮。
你連忙抽出一只手來堵我的嘴,“爸!”響亮地朝他喊道。
我踉蹌著起身,去找那塊沾滿了灰的煎刀魚。可能那時候我還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步伐,走到門口那里摔了一跤?!扒锷剑 蹦阍诤竺婧拔颐?。我沒回頭,推開門跪倒在草叢里翻找,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只有一只貓蹲在不遠處的墻頭上,舔著嘴唇看我。
2
我經(jīng)常從南師大走到新街口,去我們分別的那個地鐵站。報紙上說那個站臺的日均客流量50萬,所以離合悲歡,那里什么故事都有可能發(fā)生。我們也曾是50萬分之一,在那里漫不經(jīng)心地揮手告別。
它有幾十個四通八達的出口,7號口是德基,13號口是蘇寧,15號口是大洋百貨……我們在大洋百貨后面那個巷子里吃過南京的六鮮面——種類繁多的配料,大張旗鼓地蓋在一碗面上。你吃了兩口連說好吃,然后忽然停下筷子,懷念起島城。島城的人用清水煮蝦,用無數(shù)次循環(huán)的花生油去煎刀魚和黃花魚,把海帶和羊棲醬成下飯的咸菜;輪船不知疲倦地在島城和外面的世界之間殘喘,卸下一批人,然后帶著另外一批人離開。“還是島城好啊……”你說。“嗯,”我大汗淋漓地點頭,“我也吃不慣南方人的食物?!?
人的習(xí)性是不可能輕易就改變的,尤其是男人,男人的生命里到處都長滿了刺。他這些年一直看不上我,沒有哪個男人能心甘情愿地給別人養(yǎng)兒子。我也自始至終討厭著他,他身上那股糟爛的酒氣,他用過的筷子坐過的凳子,關(guān)于他的一切,一視同仁地討厭。他抖著一雙帕金森的手問我你到底去了哪里,臨走前有沒有說過什么。“沒有。”我語重心長地欺騙他。他懷疑是四眼狼把你拐走了,那個戴著老花鏡一天到晚畫鼻煙壺的人。一開始我也以為是他,所以你走之后的半年里,我隔三差五沖進四眼狼的地下倉庫去質(zhì)問他,“人呢!藏哪兒了!”為此還揪壞了他幾件五彩斑斕的破襯衫,他嚷嚷著讓我賠他,我只好重新給他買了幾件新的地攤貨。
四眼狼還是那副樣子,二十五歲的人長了一張五十二歲的臉。起初他曾為你失聲痛哭過幾次,一邊哭,一邊砸他那些賣不出去的鼻煙壺,滿滿一屋子的玻璃碴。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果真沒有你的消息,就不再去他那里鬧騰了。不過我只要回到島城,就會拎幾棵青菜去看他,他看到我總是挺開心,“來就是了還帶這些干啥?”然后便接過我手里的塑料袋把菜拿到水龍頭下去洗,就是倉庫里間角落里的那個水龍頭,兩面靠墻,另外兩面是砌起來的半丈水泥臺,大便小便,刷牙洗臉,做飯洗菜都在那里忙活。他把洗好的菜徒手撕成幾段,丟進工作臺旁邊的小鍋里攪拌,鍋里裝著他賴以生存的天荒地老湯,有了吃的就扔進去煮,湯不夠了就再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一臉豪氣地告訴我,“看著不好看,怕你一吃停不下來!”
他常常吃一半就撂下筷子去畫他的鼻煙壺,似乎是突然迸出了很多靈感,“你吃啊你繼續(xù)吃,別管我?!?/p>
“好好好,你畫你的就行……”我擺手應(yīng)和他。其實我沒吃過那鍋里的東西,剛開春去的那次在里面見過一塊煮得發(fā)烏的羊蹄骨,六月底去的時候又看見一遍。
今年的島城格外炎熱。不光是島城,整個秦嶺淮河以北都極其炎熱,每天晚上的天氣預(yù)報圖,島城所在的那個角落都被一大片紅通通的顏色覆蓋,仿佛天上有兩個太陽,赤膽忠心地?zé)浦狈酱蟮?。本來往年一到夏天,就是外面的人來島城旅游避暑的旺季,蒼老的輪船在海面上加班加點,川流不息,然而今年卻因為氣候反常顯得格外蒼涼。我常在空閑的時候帶著家里那只老貓去海邊轉(zhuǎn)一圈,它不再調(diào)皮了,不再四處逃竄喚不回頭,只是走起路來有點縹緲,不過依然安靜而優(yōu)雅。島城還是那個樣子,浪潮無休止地拍打著海岸,海風(fēng)毫不留情地肆虐整座島。當然也有很多風(fēng)和日麗的時候,船只在黃昏時分滿載而歸,漁夫的肩頭落著一只海鳥,金燦燦的波光和晚霞鋪滿了全世界。
媽媽至今不知道你離開的事情。她的病癥越來越嚴重,全身上下腫得透亮,像一只裝滿水的氣球。雖然不符合人體科學(xué),但我仍舊懷疑她的身體里所有細胞、組織都逐漸地在變成水,如果在她的表皮上戳個孔,她整個人就會流淌成一條河。不僅如此,她的記憶力也開始衰退,甚至出現(xiàn)障礙,上次我剝牡蠣給她吃,好像是沒洗干凈,她就閉著眼睛罵我,“謝正德你這個沒良心的,喂我吃沙子?。俊?/p>
我是楞了很久才想起來“謝正德”是爸爸的名字。這個名字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出現(xiàn)過了,聽起來仿佛毫不相干的三個字,不過還是讓我覺得心里被狠狠揪了一把。他如果還在的話,不知道我們的生活會不會好一點。可惜他離開得太早,他的身體連同那艘早就應(yīng)該廢棄的漁船,永遠藏在了島城的大海?!澳銈児砸稽c,爸爸去撈幾個海參回來給你倆吃?!辈恢浪暮频搅藳]有,去了這么多年音訊全無,最后一群人哭哭啼啼地往海里撒幾把舊紙錢,他就和這個世界劃清了界限。于是“爸爸”這個詞在我心里,跟柏拉圖的“理式”、普洛丁的“太一”在本質(zhì)上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別,我知道“爸爸”應(yīng)該存在,或者存在過,卻無法讓自己和“這個詞”產(chǎn)生什么勾連。
如果爸爸還在的話,他可能就不會反對你嫁給四眼狼,“沒得關(guān)系嘛,喜歡就行了。”他呵呵笑著,一邊抽旱煙一邊安慰所有人,這件事就解決了。他肯定不會發(fā)瘋摔東西,你也用不著被鎖在屋子里面壁思過。其實我本來也討厭四眼狼,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窮酸相,身上永遠都帶著一股刺鼻的顏料味,一天到晚畫那些賣不出去的鼻煙壺。我非常搞不懂他為什么非要畫那個東西,既然賣不出去,搬個小馬扎去大街上給人畫素描,或者用畫給人寫名字什么的也挺好的,不知道他在犟什么,好像他這么骨瘦如柴地堅下去,生活就會對他格外開恩似的。我去看望他的時候一般都是夜里,亂糟糟的工作桌上亮著一盞臺燈,他把自己的上半身全部縮在那一小圈光亮里,左手小心翼翼地舉著鼻煙壺,離兩塊半寸厚的眼鏡片只有巴掌大小的距離,舌頭尖兒放在嘴唇之間,眼都不眨一下,一筆,一畫,一筆,一畫。他經(jīng)常畫一些大眼睛長頭發(fā)的女孩,孩子氣地拿給我看,“這個像不像你姐?”
不過相比四眼狼來說,我還是更討厭他,那個代替爸爸行使了某種權(quán)力的人。因為他極力反對你嫁給窮酸的四眼狼,所以我反而覺得四眼狼沒那么可惡。
“想清楚了吧?到底嫁給哪個?”
“我嫁哪個關(guān)你什么事!”
“那你就待在里頭,給我想清楚了再出來!”他把拐棍兒戳得震天響,回過頭來罵罵咧咧地抱怨,“吃不上喝不上有什么好……”
他仍然覺得那個離過三次婚、帶著兩個孩子的有錢人,比四眼狼好到不知哪里去,他恨不得自己拔掉渾身的刺去跟那個男人好。
他這兩年老了很多,頭發(fā)白得迅速,我每回家一次,他的頭上就像落過一層霜雪,起初是額頭和鬢角,后來蔓延到耳后和后腦勺,再后來就連綴成滿滿一大片花白。聲音也不似從前那么亮堂,從前我聽見他講話會覺得害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那種感覺了,好像二胡上那塊蒙皮上撕了一道口子,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響都失去了殺傷力。除了你的事情我們之間很少交談,他一直認我是你離開島城的幕后幫兇,每一次都試圖從我口中得到什么線索。這使我覺得厭煩,我沒有多余的耐心拿來敷衍他,索性到后來就不再理他。
3
南師大的貓越來越多,并且膽子也越來越大。它們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校園里的任何角落,教室,操場,屋頂,露臺……聽說還有的大搖大擺進到女生宿舍洗漱間,在裝滿了水的水盆里沖涼。這些貓過得越來越灑脫,越來越不顧一切。生活在這里的每個人、每輛車都要給它們讓路,還有一些人不遠萬里的從其他地方趕來,就是為了來看這些恣意放縱的貓,我隱隱擔(dān)心在不久的將來它們將徹底霸占這個園子,像美國科幻電影里的那種情節(jié)。
不過它們越是放縱自己,好像越是受到更多青睞。本來心驚膽戰(zhàn)地被嫌棄,現(xiàn)在挺著膽子往前沖了一步,卻把自己活得愈發(fā)瀟灑,可能南師大的貓,已經(jīng)搞清了這個道理。
這些日子原本同樣應(yīng)當屬于你,可是因為他輕描淡寫的那句“沒那么多錢”就改變了。那個夏天的傍晚,我沖進海浪里去找被你丟棄的漂流瓶,撕心裂肺地沖著無邊大海吼叫,我也不知道自己吼了些什么,可能是命運怎么如此不公平,或者去你媽的老天爺這類話。我沒能找回它。最后一個大叔把我從水里揪了出來扔在他的船上,“小小年紀有啥想不開的!”他的船裝滿了另外一片灘地上收割回來的海帶,夕陽下散發(fā)著悶熱的腥咸,我趴在堆積如山的海帶上放聲大哭。瓶子漂走了,還有里面那張五彩斑斕的錄取通知書,那時候我終于意識到,我要自己一個人去南京了。
從鼓樓公園到北京西路,再穿過阡陌交錯的頤和路民國公館街區(qū),枝葉繁茂的梧桐樹隨心所欲地在南京城里生長。你總是突然出現(xiàn),帶著風(fēng)塵仆仆的微笑,“秋山,我來探望你了!”然后低下頭,從你的包裹里拿出瓶瓶罐罐的魚子醬、干蝦仁、魷魚絲和牡蠣粉,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擺在我面前。
然后你說南京的街道很干凈,味道也好聞。上海路有很多咖啡店,可是都好幾十一杯。地鐵速度真快,就是繞來繞去找不到出口。還問我大街小巷里賣的那些白色的、香氣濃郁的是什么花,我告訴你那是梔子花,只在南方有,島城的氣候無法生長。你說是嘛,島城的合歡花也很漂亮,雖然骨朵兒小,也沒有香味,但卻非常惹人喜愛。
不知道是誰最先在島城種了合歡樹,島城的合歡沒有南京的梧桐那么高大,卻也稀稀落落遍布了整座島。花季的時候如果趕上晴天,站在九丈崖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猶如綠色的銀河里撒滿了點點繁星,一朵朵水紅色的花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你說南師大出奇的安靜,好喜歡這里。
“對不起啊,姐……”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方法能表達、或者彌補我的愧疚,“對不起……”我低下頭,沮喪地答應(yīng)道。
你笑了笑,“我是說喜歡這里安靜,還有這么多貓,你看……”它們四肢松散地躺在那里仰面朝天,沐浴著陽光和微風(fēng)。你在其中一只的頭上輕輕撫摸,說:“多好啊……”
地鐵還有兩分鐘進站的時候,你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說,“秋山,其實很多事情,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不應(yīng)該埋怨誰?!?/p>
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眼神灼灼。我手足無措地立在那里,心里一直重復(fù)著“心甘情愿”四個字。廣播里響起了報站聲,“The now coming train is heading to XinJiekou,Please wait behind the safety line and……”列車進站了。
轟鳴結(jié)束,車門開啟,洶涌的人流撞開了猶如一盤散沙的我們。
你踏進車廂,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朝我揮手,“再見?!闭Z氣里藏了一只波瀾不驚的貓?!霸僖姡 蔽乙渤銚]手,于是,我們就再也沒見。
我想世界再怎么大,一個人不會就這么平白無故地就消失掉吧,這完全不符合物質(zhì)能量守恒定律。我只要一個角落一個角落地找下去,一步一步地把每個地方都走完,總有一天我會遇見你的。你心甘情愿地選擇不來南京,你心甘情愿地不再想嫁給四眼狼,這世界上哪兒有什么心甘情愿,心甘情愿都是被逼出來的。
4
我最后一次去四眼狼那里是三個月前的正午,那個廢棄的地下倉庫已經(jīng)被鎖住了。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住在附近的人都說沒有見過他。我給他們形容他的長相,他們都表示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在這里生活過,他的存在好像從來不被人知曉,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都不被人知曉,就像島城的人根本不知道鼻煙壺是用來干什么的一樣,這個一心一意畫著鼻煙壺的二十五歲青年,人們也不知道他。倉庫的防盜門已經(jīng)落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塵,蜘蛛在屋檐和柵欄之間結(jié)下了天羅地網(wǎng)。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正好一條光線從上面照下來,透過窗簾邊緣的一道縫隙照進他的屋子里,明晃晃的玻璃片碎了一地,絕望而憂傷地泛著銀光。
四眼狼也走了。
如果這不是你們提前策劃好的一場盛大的私奔行動,那么四眼狼也走了,不會回來了,你回到島城的最后一個理由也消失了。
我想他一定很絕望,絕望地砸碎了自己所有作品,在無數(shù)個黑夜里一筆一筆描繪出來的小玻璃瓶——活脫脫的小魚,樹下梳妝的美人兒,絢麗奪目的滿天星斗,還有孤單盛開的合歡花。這些都是他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倉庫里,夜以繼日地用心血浸泡出來的作品,如今只能在太陽的偶然垂照下,化作了一地銀光。
我回到家,他正躺在搖椅上午睡,兩只蒼蠅正在他坎坷崎嶇的老臉上漫步。
“爸……”我喊了他一聲。呼嚕聲淹沒在門外的海浪里。
他突然一個激靈,就像我們小時候睡覺會毫無來由地嚇醒那樣,哆嗦了一下,揮手趕走臉上的蠅蟲,又翻身睡去。
可能當成了一個夢,或者聽覺的一個幻想,他不肯相信我這樣叫他,或許他早就斷了這個念想,所以眼睛也懶得睜開,翻個身很快又響起了呼嚕。
“爸!”我猶豫了一下,走到他跟前重新喊喊了一遍。
這一回,鼾聲戛然而止。
門外的光亮把我的影子蓋在他身上。他先是保持著睡覺的姿勢一動不動,再是眼睛慢慢睜開,呆滯地抬頭看我,花掉將近十秒鐘確認剛發(fā)生過的一切不是虛幻之后,他才撐著雙手吃力地起身,編織搖椅的那些藤條發(fā)出吱嘎吱嘎地喘息。
恍然二十年,這一刻來得竟然有點匆忙——從我仰望他 ,到他仰望我,島城沒有變,世界沒有變,而我們卻顛倒了位置。
他起身坐在藤椅上,眼睛一直望著我,腳垂到地上去摸索著找他的拖鞋。理論上來說,這仍是一個準備戰(zhàn)斗的姿勢,我們之間依舊水火不容,誰也不容許自己在跟彼此的對峙中處于毫無防范的弱勢地位,腳上有了鞋子,就有了逃之夭夭的一線生機。
“爸……”我的聲音變得喑啞甚至柔弱,有些東西似乎太沒意思,那就永遠的放下它吧,“我姐不會回來了?!蔽叶紫律韥?,抓著他的手說道。
他的皮膚被海風(fēng)吹滿了溝壑,花白的頭發(fā)下面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斑點,眼眶里似乎一直含著淚,各種衰老的跡象都爬上了他的臉。從前沒仔細注視過他的容貌,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高大得讓人望而生畏的人了,遠處的海面仍像一塊漂浮著的巨大的反光鏡,不知情地映照著島城的天和地,中間的二十年仿佛被誰摳走了一般,瞬息萬變的世界給了我們這樣一個結(jié)局。
我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張存折,起身離開。
“秋山……”
我感覺到他似乎有什么話要說,或者有些眼淚要流,但我沒有力氣回頭了。我從家里出來,深深地嘆了口氣,貓在旁邊咀嚼著什么,它舔了舔嘴角,把目光投向我。
5
我現(xiàn)在租住在南師大附近的一個小區(qū)里,租金有點貴,每個月的薪水要花掉一大半去支付房租。直到畢業(yè),你的第四次探望還是沒能出現(xiàn),并且可能永遠都不再出現(xiàn)。我越來越覺得你已經(jīng)掙脫了,而我仍舊生活在牢籠里。
沒事的時候我還是經(jīng)常會回到校園里去看那些貓,它們依舊是老樣子,橫行霸道。下雨天在屋檐下打瞌睡,晴天就在湖邊曬太陽,吃自己想吃的食物,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喜歡去坐1號線地鐵,從新街口到南京站,從鼓樓區(qū)到玄武區(qū)。有時候會因為發(fā)呆而坐到終點,于是我就跟著那些變幻無窮的光影,和一張張孤單絕望的臉,一起穿梭在漫長又陰暗的隧道里,似乎永遠沒有??康谋M頭。
還有你說的上海路那些咖啡館,我每天都會抽時間去一趟。Sweet times的老板娘是三十八歲的單身,萊姆叔叔的老板其實是個小女孩,還有琴島時光本來是一對小情侶開著的,后來他們在某一天夜里醒來忽然想要周游世界,于是就把店賣給了現(xiàn)在這個從美術(shù)學(xué)院退休的老教授,Mocca家的價格最便宜,所以我最常去點單,十月農(nóng)莊的服務(wù)生是個gay,他說他很惡心美國隊長那種肌肉男。我跟那些店里的每個人都很親近,可以聊各種話題,比如他們家里有多少存款,或者今晚打算去吃什么飯,可惜的是,他們每個人都沒見過你。
另外南京的陰雨天總是很綿長,因為受不了這種天氣,我的身上經(jīng)常會生出紅疹,鮮艷而奪目,像是背叛了某種信仰的印記,或者逃脫不掉的罪行。半夜睡不著的時候我會去窗口看外面的霓虹燈,看新街口的摩天高樓在渺渺夜空中閃爍著霓虹,我們一起站在南京城的最中心,那些輝煌綺麗的霓虹燈下面,仰著脖子尋找繁星。
你對我說:“秋山,你在這里很開心吧?”
其實,新街口永遠不可能遇見繁星,我也不會因為那些絢麗的燈火而開心或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