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
作為國際關系核心概念之一,主權的內涵和外延在當代不斷發(fā)生新的深刻變化,由此前的絕對化、單一化形式,逐步轉向靈活、多元、多層、開放的狀態(tài)。主權內容及形態(tài)的新變化一方面符合國際社會與世界政治的積極進步趨勢,另一方面也契合當代中國外交觀念與外交戰(zhàn)略需求的整體更新,特別是涉及新主權觀對外交新定位的積極含義,新主權觀嵌入新興大國外交戰(zhàn)略的頂層設計與前瞻議程等。故此有必要討論:當代主權觀念總體發(fā)展趨勢是怎樣的?如何理解新主權觀與當代中國外交變革的相互關系?主權的基石作用為什么仍有必要性?新主權觀如何與國家利益形成戰(zhàn)略配合?如何理解新主權觀的進步價值、責任內涵包括權利義務的平衡?為此,本刊特約記者專訪了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中國國際關系學會副會長王逸舟教授。
主權觀念與中國外交
《領導文萃》:您如何看待當前關于新主權觀的內外爭論?
王逸舟:基于各種考慮,特別是從最近一個時期中國內外建設、外交進步的現(xiàn)實來看,我們需要對主權概念的變革及相應爭論做出積極而有益的評估,特別要重視建立符合時代特征的“新主權觀”。這里不只涉及學者的理念想象,還包括政治家、決策者、普通民眾、媒體等社會行動者的認知變革。這項變革本身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我們知道,“主權”的觀念源于近代西歐,歷經數(shù)百年發(fā)展,目前已經成為普遍公認的國際準則之一。主權的原初含義是:一個國家的政府有權自主決定涉及本國利益的重大事務,在此過程中,任何外部力量或國際組織都無權干涉。事實證明,主權觀念是近現(xiàn)代國際關系得以維系的根本條件,基于可靠的主權認證,國家不論大小強弱,都具有相對平等的國際身份與名義地位,因此正常國際交往與國家間合作才具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各國才有可能共同應對某些共同問題與國際麻煩??梢哉J為,沒有主權,就沒有國家的國際身份與國際資格,也就不會有國際社會與當代國際關系。面對當代世界形勢的復雜變化,主權始終是國際關系的基石,但傳統(tǒng)主權觀念也在受到某些質疑或約束,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新的國際政治形勢意味著主權的內涵及形態(tài)必須進行相應調整與改進,從而符合時代進步的要求。
所以在看待新主權觀的爭論時,我們既要看到主權作為國際政治基礎與國家身份標識的關鍵意義,不能簡單否認主權的基礎性地位;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主權概念本身的變化,不能一味固守主權的狹隘含義。我們要以主權作為外交實踐創(chuàng)新的入口與平臺,進一步擴展當代中國外交的戰(zhàn)略空間,充分發(fā)揮主權的保護殼作用,同時也將其發(fā)展成為一種“戰(zhàn)略杠桿”,推動實現(xiàn)中國外交的戰(zhàn)略目標與國際化利益,促進本國政治進步與社會發(fā)展。
《領導文萃》:主權觀念變革與中國外交新趨勢之間存在哪些相關性?
王逸舟:近現(xiàn)代中國對主權的珍視,具有特殊的歷史緣由。歷史上,中國曾經長期作為天朝上國,享有極高的自我尊重感與優(yōu)越感,到了近代,突然淪陷為西方列強的半殖民地,被迫簽訂大量的不平等條約,中華帝國遭受百年屈辱。中國式后發(fā)主權理念與西方主權觀的原生性質有很大區(qū)別,極易導致人們對主權的絕對化理解。若將主權置于“野蠻無序、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之下,必然導致主權觀缺乏靈活性,甚至不接受任何變通、協(xié)商或改變。我們一方面承認當今國際社會某些不平等現(xiàn)象,同時也要看到非西方國家特別是新興大國的有利機遇。只看到不平等,就會導向一種“受害者心態(tài)”,放開眼界,基于一種動態(tài)的視野,不斷完善古典主權觀念,則意味著一種成熟的國際行為者心態(tài)。
當然,提倡“開明的主權觀”,還有一層更重要的理由,即涉及國家利益的合理延展問題。應該承認:當代中國國家利益正在迅速向邊界之外的更大范圍拓展,對國家利益的充分關照特別要求國民具備一種靈活、可延展的“發(fā)展主權觀”。舉例來說,過去一個時期,中國外交與國防領域堅持“核心利益”,主要是指國家領土疆界完整和國內各民族團結統(tǒng)一,特別涉及應對臺灣問題、西藏問題及各種分裂勢力的挑戰(zhàn)?,F(xiàn)在隨著中國綜合國力增長和海外利益的擴大,國家主權的管轄、治理、維護功能,包括相應方式手段都發(fā)生深刻的變化。中國軍方宣布劃出“東海防空識別區(qū)”,中國海警在黃海實施護漁,中國在南海堅決維護正當主權利益,中國在紅海、地中海、印度洋加大護僑護航力度,這些越來越被外界視為中國維護核心利益的決心式行動。另外,中國在軍事外交、商務外交、地方外交等領域逐步推進,以更加積極的態(tài)度參與聯(lián)合國維和行動,在諸如極地、外空、大洋等“高邊疆”不斷強化國家力量投入等行動,都表明外交實踐的超越性質與主權空間的深度擴展。這些新興領域的主權利益正在不斷生成和發(fā)展,甚至成為十年、二十年之后中國新的核心利益、重大利益。主權的層次化、多樣化趨勢是顯而易見的。
很明顯,中國已經不是當今世界的“孤島”或“造反者”,而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受益者與參與者,是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現(xiàn)有國際秩序維護者、建設者及負責任大國”。但是我們也看到媒體或網絡上不斷渲染的“極端民族主義”甚至是某些“大國沙文主義”的言論,確實有失偏頗。與改革開放初期虛心向外部世界特別是發(fā)達國家學習借鑒的氛圍不一樣,今天有一些國人似乎不太愿意承認自身的缺失與落后,卻每每喊嚷“秀肌肉”“教訓他國”,或嘲弄規(guī)模體量、發(fā)展速度不如中國的國家,語氣變得不那么平和,展現(xiàn)更多虛驕之氣。應該認識到,真正先進或渴望進步的地方,其實不會整天想著“秀肌肉”或決戰(zhàn)決勝。舊時的主權觀容易滋生爭強好勝、你死我活、攻城掠地的零和博弈心態(tài),孕育人類未來的主權觀則重視國家對外學習過程,始終體現(xiàn)開放性,愿意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做出有分寸的諒解或妥協(xié)。實際上,當今世界追求主權至上性的國家越來越少,而且其政策結果多半是損人不利己,或是占他國一時便宜、折本國長久的根本利益。理解和借用新的主權觀,我們會更加清醒認知自身發(fā)展的不足,會更加自覺在外交作為與內政改革之間建立有機聯(lián)系,會更加精準地評估世界政治的雙重性,包括叢林法則的循環(huán)再現(xiàn)與國際規(guī)范的進步演化,會更加理性而適度地運用國家權力工具,會更加審慎積極地提供國際公共物品、引導全球治理。
主權觀念的基石意義
《領導文萃》:您如何認識傳統(tǒng)主權觀念的價值,傳統(tǒng)主權觀是否已過時?
王逸舟:基于最初的政治哲學理解,主權意味著國家的“保護殼”。實際上只要有國家,就必須有主權的概念,這是不會過時的。我們說對主權的基石作用有一種辯證、動態(tài)的認知,是樹立進步、進取國際政治觀的前提。主權觀念源于中世紀的歐洲,用于表示民族國家之上沒有其他權威。主權國家的經典定義是:完全自治的,因而是獨立的、不服從任何其他國家法律秩序的國家;在主權之上,除國際法外,不存在其他任何的世俗權威;它基于一個有效的法理秩序,代表這個國家的人民參與外部事務,決定重大事項。完全自治則意味著一個國家可以自由、不受干涉地規(guī)定其國體和政府形式、內部組織、國民行為、內外政策。國家壟斷著對內合法使用暴力的手段。相比之下,其他權威無權在這個國家領土之內使用暴力或維持秩序。同理,通過國際法的授予,國家合法壟斷在國際活動中運用強制手段的權利,國家在全球公域中遇到侵害行為,如海盜或國際恐怖主義時,可以自主行使其主權權利,予以反擊。
由此可見,傳統(tǒng)主權觀并未過時,主權精神意味著國家在國際法意義上相互平等與協(xié)調,這是在超長期的歷史磨合之中逐漸實現(xiàn)的。國際法和國家間組織“只認主權,不管其他”,在現(xiàn)當代國際關系中,法律、權利、正式國際組織與主權國家之間,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例如邊界不可侵犯的原則、不干涉內政的原則、外交人員豁免原則等,只有彼此獨立又相互平等的主權國家才能承諾和實現(xiàn)主權要求。各國之所以承認并愿意在必要的程度上受制于國際法,是因為這種限制對他國而言也是如此,且能夠表明本國是國際社會中的平等成員,只有尊重主權至高無上的基本原則,當代國際秩序與國家間關系才有基本保證。對傳統(tǒng)主權觀的質疑與挑戰(zhàn)不會動搖國家主權的基石作用。
《領導文萃》:您如何看待傳統(tǒng)主權觀念受到的沖擊與挑戰(zhàn)?
王逸舟:作為一種基本的國際政治要件,主權觀念的必要性毋庸置疑。但主權概念本身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挑戰(zhàn)或制約。在當前國際政治背景下,我們至少可以看到10種不同性質的沖擊或制約。
一是民族與國家的不重合性,帶來政府權威的失效或下降。全球政治的現(xiàn)實是,很多國家內部有多個種族、民族或部族,同時一些種族、民族或部族分布在多個而非一個國家。世界上只有少數(shù)國家在種族上是同質的,在近一半的國家中,最大的種族人數(shù)少于50%,有1/3以上的國家存在基于部族、種族或民族差異之上的宗教紛爭。全世界有幾千個少數(shù)民族或種族,其中不乏想成為“國族”的力量。由于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原因,許多種族、民族是跨國界的,例如巴勒斯坦人、庫爾德族、吉卜賽人。冷戰(zhàn)結束之后,由于各種原因,一些國家內部的少數(shù)民族要求獨立和分離,另一些跨國族群則希望建立自己的獨立國家,導致各種暴力抗爭頻仍,在巴爾干、南亞、中東、非洲,處處可見這種運動的沖擊。
二是政府的能力和責任感,直接影響主權的強弱度。傳統(tǒng)的主權并不考慮政府效能,在現(xiàn)代國家產生地如西歐,國家體制建設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在當代,既有新興工業(yè)化地區(qū)和有效能的政府,如東亞、東南亞和美洲的一些國家,也有缺乏責任意識和現(xiàn)代國家形態(tài)的國家,如非洲和亞洲的某些地區(qū)。有些“政府官員”其實是某個部族、種族的代表,或是某派系軍閥。在這些地方,很難判定“政府”是否合法和得民心,因為不存在選舉程序,也見不到為民謀利、造福社會的國家行為。在這里,物質上災難深重,精神上和政治上更是虛弱不堪,一些可怕的現(xiàn)象如饑荒、難民、傳染病和法律失效等由低劣、腐敗的政府造成,或是因為根本不存在政府,造成某些國家的強行干預,乃至鄰國請求聯(lián)合國“托管”的呼聲。不發(fā)達國家在這方面的境遇,特別值得關注。
三是國家資源多寡和外交質量制約著主權維護的難易度。資源是制約主權能否堅持、如何堅持的外部條件,外交則是化潛能為現(xiàn)實利益、確保國家在世界舞臺上安身立命的人為手段。這里講的“資源”是廣義的,指一個國家可利用的天然財富和環(huán)境狀況等,如人口、幅員、地理、物產,所有國家在法律上是平等的,但在現(xiàn)實中沒有一樣東西的分配是平均或平等的。比如,蘇聯(lián)的國土面積占全球陸地面積17%,太平洋島國瑙魯僅為前者的百萬分之一;中國有近14億人口,聯(lián)合國中人口最少的成員國帕勞人口為2.1萬。在這種情況下,盡管人們不愿意,按實力大小決定的政治關系卻很難避免。主權原則作為國際法準則,只是涉及獨立于外部權威的道德尺度和理想的行為規(guī)范,這一原則不可能保證各國資源天然分配的平等及由此造成的國家實力平等。弱小國家盡管也是聯(lián)合國享有投票權的成員,擁有法理和形式上的主權,卻很容易受到外部滲透和干預。外交質量則是一個國家軟實力的組成部分。高質量的外交不僅可以使大國變得更強,也可以使小國不弱。
四是文化認同與民眾心理,從內部制衡政府對外的主權力量。民眾的效忠意識與兩個要素有關,一是文化上的認同感,即便在民族或種族相對單一的國家,不同地區(qū)之間或同一地區(qū)的不同人群之間,往往有不同的效忠對象及其背景,比如語言、宗教信仰、生活方式的差異;二是民眾對政府工作的評價,主權要求人民對國家效忠,但當今世界各種矛盾和過程卻在不斷創(chuàng)造不同方向的復雜效忠情形,政府代表國家的權威可能加強或被削弱,外部勢力插手干涉的機會相應增減。從歷史上看,凡是民族構成相對單一、社會進步比較平衡的地方,國家的對內統(tǒng)治和對外獨立的權利基本會有較好的保證;相反,在族群關系復雜、文化演進過程中“斷層”較多、內外憂患“雙重變奏”反復出現(xiàn)、社會現(xiàn)代化舉步維艱的國家,國家主權很難獲得切實保障。
五是國際干預的強化和國際法的“硬化”,一定程度上抵消了主權權威。近幾年,國際維和行為和大國干預不斷增加,改變了傳統(tǒng)的主權形象。現(xiàn)在,聯(lián)合國已向越來越多的地方派遣維和部隊,一年耗資數(shù)十億美元,除執(zhí)行任務的士兵外,很多國家能見到聯(lián)合國派出的調查小組、軍事觀察團、特使、考察隊和提供人道主義援助的工作人員,國際干預在當代的強化及其結果,無形中使國際法律秩序得到硬化。按照傳統(tǒng)的理解,國際法原則上只對同意這些規(guī)則的國家有約束力,如果主權國家表示異議,即等于本應適用于主權國家的規(guī)則失效或名存實亡。當代的世界政治現(xiàn)實看上去與此越來越不一致,一旦涉及聯(lián)合國憲章和安理會決議,誰也不會拿安理會的決議當兒戲,否則輕則遭到抨擊,重則受到制裁和攻擊。
六是國際組織的發(fā)展,削弱了國家自主性。除聯(lián)合國安理會之外,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易組織、世界衛(wèi)生組織、歐盟、美洲國家組織、非洲統(tǒng)一組織、東盟等,對世界或地區(qū)事務均有自己的介入。國際組織被賦予一種廣泛的道義職責,人們希望用它們處理或解決各國之間,甚至各國內部由于種種原因無法處理的問題。國際組織能把各國官員召集到一起,確定共同的國際議題,引起世界輿論的重視并導致國際社會的一致行動。國際政治力量相對增強和民族國家主權的相對削弱,很可能是今后很長一段時期內并行不悖的趨勢。各國在日益相互依存的國際體系中運作,一方面賦予它們新的機會、利益和權利;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國家的部分自主性,甚至以部分限制主權為代價。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多。
七是非國家行為體的壯大。在當代世界,有一些非國家行為主體正越來越多地卷入國際政治事務之中,對國家主權起到侵蝕作用。粗略來看,至少有三類力量:各國內部反叛勢力、跨國公司、非政府機構。它們有自己的利益追求,有不同于政府的渠道和方式,當它們成長壯大和發(fā)揮作用時,很多國家的政府會感到頭痛和不適應。盡管單個組織只有專門的利益和影響,有時候它們在特殊條件下會給國家的政治生活和對外交往產生強烈影響。例如,南美一些國家為了某場重要的足球決賽,可以暫時中止彼此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教皇對東歐和南美一些國家的彌撒訪問活動,可能給當局帶來微妙而持久的政治麻煩。
八是經濟跨國活動和各國相互依賴,使主權形態(tài)發(fā)生改變。貨幣、商品、人員、信息和技術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實行跨國界、無領土的流通,市場經濟正向全球的每一個角落推進,造成愈發(fā)明顯的經濟一體化。相互依賴的經濟,同樣有政治含義。石油輸出國組織的決定直接影響大國間政治外交博弈。在信息化和經濟一體化時代,各個國家都具有敏感于相互依賴情況,但一個國家會比另一個國家更脆弱:依賴石油進口比重相同的兩個國家,對油價上漲的敏感程度看上去一樣,但其中一個國家可以轉向其他資源如煤炭等,另一國家卻沒有這種回旋余地,那么后者比前者更脆弱。不過情況也可能發(fā)生變化,仍以上述情況為例,一國雖然缺少國內替代資源,但它擁有強大的軍力,因而能夠從第三國購買或強行取得他國石油或其他資源,而另一個國家軍力有限,一旦失去外部能源供應,只好降低國內需求,或者開采成本較高的煤炭,這時,后者就比前者更脆弱。不過前者的優(yōu)勢也不是絕對的,假如由于種族騷亂、宗教對立、政治斗爭、社會混亂等原因,該國內部和諧性遠不如他國,它的軍事能力不足以使其有效取得第三方資源,這時該國脆弱性又大于另一國家。在當今世界,人們已經認識到相互依賴的經濟對各國政治安全乃至主權的塑造效果。
九是全球危機加深,使主權有了新的約束。全球問題中沒有一個可以僅僅歸結為局部、民族國家、特殊制度或意識形態(tài)下產生的問題,它們帶有普遍性和一般性,由于危機根本上說是全球相互依賴的產物,當世界系統(tǒng)具備全球維度時,傳統(tǒng)的認知框架和主權治理方式將在不同程度上失去效用。許多以往不曾發(fā)生的問題,或者即便出現(xiàn)也易于解決的問題,如今已具有別樣的性質。例如,失業(yè)曾被認為是工業(yè)化國家的經濟周期問題,一旦國家采取措施解決有效需求不足的矛盾,失業(yè)便可自然消失,而在今天,產業(yè)鏈是全球性的,失業(yè)或就業(yè)不足的后果都超出國界。解決全球危機,有時要求主權國家放棄一些權利,而談判和博弈卻十分艱難。
最后是科技進步和相應法規(guī),可能超越或限制某些主權。比如,制定太空方面的法規(guī),必須以太空及宇宙活動獲得的可靠資料為依據(jù),而多數(shù)國家在這方面認知能力有限。國際法學界的分歧,使原本復雜的國際關系更加微妙,有些國家,科學技術已達到了宇宙探索的地步,關心的是外太空的法律地位問題,部分國家甚至沒有自己的飛機和軍隊,連最低限度的領空權都無法捍衛(wèi)。主權原則同主權實現(xiàn)之間存在較大的距離,科技使某些國家主權增強,使另一些國家主權削弱。
我們從上述的十種情形中可以初步理解當代主權面臨的實際挑戰(zhàn),從而確認傳統(tǒng)主權概念不是一成不變的,必須適應時代要求加以適時調整和改進,這種改進是對傳統(tǒng)主權觀的完善和發(fā)展,而不是要撼動主權的基石地位。
新主權觀的戰(zhàn)略定位
《領導文萃》:您如何看待新主權觀的戰(zhàn)略含義與定位?
王逸舟:新主權觀的戰(zhàn)略內涵之所以具有可能性,實際上還是由于此前提到的主權平等問題,即主權在原則層面的平等與實際的不平等。國際法的定理或判斷不等于說實力不等的國家擁有同樣的發(fā)言權或支配力。主權國家間原則上的平等,既不代表也不說明它們的實際力量和國際地位。在很多情況下,人口和面積等規(guī)模指數(shù)、技術和資金等能力指數(shù),天然地決定了原則上權利平等的主權國家之間在實際生活中的權利不平等。例如,一些弱小貧窮的國家,由于缺少資金或技術,同某些發(fā)達國家進行所謂的“減排貿易”,出讓原屬本國的海洋洋底礦物資源甚至國家的整塊洋底礦區(qū),或標價出賣聯(lián)合國有關管理機構分配給本國的太空電磁頻譜區(qū)段,甚至連一些本該自己國家派代表出席的國際會議,因缺乏經費只好“委托”西方發(fā)達國家某些個人或團體代為出席談判。
就主權原則和國際法來說,所有國家不論大小強弱都是一律平等的,但現(xiàn)實世界政治中卻不會有這樣的絕對平等。很多國家盡管有形式上的主權,但很容易受到外部滲透和干涉,很難對自己的領空、領海和領土實行真正控制,尤其當政府缺乏能力或對外交往經驗不足,情況更加嚴重。不管我們是否喜歡,現(xiàn)實政治仍是按照實力確定國際地位,主權在強權政治面前經常要打折扣。國家對平等的訴求,可能是一個難以企及卻不能放棄的追求,缺少它,就不會有國際社會錯綜復雜的斗爭,就不會有當今所見的國際政治動向。
新主權觀還有另一方面的戰(zhàn)略內涵,就是其作為一種思想基礎,有助于防止“國強必霸”“國強必亂”的歷史怪圈重演。近代世界歷史一大教訓是,西方列強只是追求自身利益擴張,并不顧及他國尤其是弱小國家的感受,僅僅要求維護自身的權益,哪怕是霸道無理的要求,而不向國際社會和鄰國做出必要的讓步和貢獻,結果某些強國大國的崛起或受益,同時造成鄰國、弱國的衰敗或受損,不時帶來這樣那樣的對抗、戰(zhàn)亂和失序。少數(shù)國家主權的榮耀與強化以多數(shù)國家主權的退化、貶值為代價。中國的和平崛起,中華民族的真正復興,不應重演這樣的情景。當代中國在擴展全球利益的過程中,應該關照他國的感受,兼顧別國和國際社會的需要,我們必須堅持正確的義利觀,保持“取”與“予”的平衡,提供適當適量的國際公共產品,倡導智慧有效的國際治理方案,做出與中國地位相符的積極貢獻,如在遏止全球氣候變暖、預防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擴散、拉動國際經濟復蘇等方面的嚴肅承諾與具體措施等。從這層意義上講,新的主權觀強調建立國際權利與國際義務的平衡,重視與大國地位相符合的責任,把后者作為必要前提。對于國人來說,這一點是過去講得不夠的,存在著不少偏差與認識誤區(qū)。新主權觀的戰(zhàn)略內涵并不只是一種強力的或利益式的思維,也可能意味著國家權力的柔性體現(xiàn)或利益方式的巧妙化過程。我們在討論新主權觀的可能性及相關問題時,必須具備這樣一種戰(zhàn)略視野。
《領導文萃》:您如何理解新主權觀的戰(zhàn)略設計與思路?
王逸舟:基于新主權觀,我們認識到當代主權的實現(xiàn)過程未必是一種“鐵與血”的較量,更多是通過非武力的其他方式實現(xiàn)。這可能與我們處于全球化時代及核時代有關,大國之間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不可想象,技術化、經濟化、非政治、非傳統(tǒng)的安全問題加速凸顯,啟發(fā)我們更多關注基于非武力手段的主權實現(xiàn)過程,從而形成一種“發(fā)展的主權觀”。
僅僅承認主權的基石作用是不夠的,必須看到,主權這個古老范疇正面臨變化和挑戰(zhàn),必須順應時代,拓展出新的內涵與解釋。從國際關系角度看,國際法對于主權問題的既有解釋過于保守,無法解說紛繁復雜和富于變化的國際形勢。國際政治學者和經濟學家則希望得到更加靈活的、富有彈性的解釋,期待超越單純法律概念的束縛,提出更有創(chuàng)意和操作性的思想。比如,為什么海關關稅這種屬于民族國家的傳統(tǒng)主權權力,會逐漸讓位于或受制于世界貿易組織及各種國際經濟貿易組織要求開放的壓力?為什么在許多時候和場合,跨國界跨區(qū)域的經濟貿易及相應類型的合作,可以比個體國家間的合作、比國家內部各地區(qū)各省市之間的合作,更有成效和更快捷?當這類合作發(fā)展到足夠大的時候,是否會使傳統(tǒng)主權權利降低?
還有一個趨勢,關系到“新主權觀”的戰(zhàn)略設計。在主權與使用權、管轄權之間,人們比從前更加敏感于它們之間的功能區(qū)分,更加看重實際效果和收益,因而傾向于將主權作為一個立體的、可以分層的范疇,不再像從前那樣視之為某種平面的、無法剝離的概念。雖然在實踐中,主權和管轄權緊密相連,但兩者并非總是相輔相成,它們有時會作為截然不同的元素。例如,在任何國家都不擁有主權的公海上,根據(jù)國際法,任何一國只要能在某一情形下確立管轄權,就決定了這個國家在這一情形中的主導權。國際組織也加深了這個層化趨勢。某些國際組織有大量資源或能力展開行動,它們的法律權限,即廣義的管轄權,并非來自主權,而是來自成員國在創(chuàng)立這些組織時,同意接受的一些規(guī)則和條約。對國際組織人員提供保護和意外賠償,就是非國家國際行為體享有實際利益的典型情況。同樣的情況也適用于國際民航組織、國際勞工組織、國際海事組織,及其他聯(lián)合國的成員組織。在它們各自職能領域中,這些組織各有其管轄權,通常會影響到主權國家的權利與義務。雖沒有主權,非國家角色也可以擁有重要的管轄權,并成為實際受惠者。國家面對的新競爭者增多了。我們在看待國家的作用時,必須有這樣一種戰(zhàn)略的前瞻性,充分認識當代國家關系與外交環(huán)境的變革進步趨勢,納入外交戰(zhàn)略設計的宏觀背景。
新主權觀的進步價值
《領導文萃》:您如何理解當代新主權觀的進步表現(xiàn)?
王逸舟:我們理解新主權觀,還要看到一個更重要的方面,就是主權的責任內涵與進步趨勢。其要點是:當代國家對外事務的自主性,與對內事務的進步性,應當呈現(xiàn)正比關系。國內政治制度開明,國內社會氛圍寬松,國內公眾權利保障,直至國內生態(tài)環(huán)境優(yōu)化,諸如此類各種內部進步,是贏得國際聲望的基礎。唯有如此,海外權益才可獲得他國尊重,外交部門的倡議和斡旋行動才會奏效,中國在國際場合的說法才能有真正的說服力。對外的主權與國內的進步不是分割、對立的,而是彼此促進、榮辱與共的。這是新舊主權觀的最大分野。
主權觀的充實與完善,與人權觀念的進步分不開。在全球化的條件下,舊式安全觀受到沖擊,越來越多的國家戰(zhàn)略層認識到,新安全觀應當是一種“立體安全”觀念,不僅把安全從傳統(tǒng)軍事領域擴大到非軍事領域,如經濟安全、金融安全和生態(tài)安全等,而且承認“國家安全”不只是一種對外的、單純防御的范疇,還應包含受保護主體自身的良性改進。在當代,國家權力與合法性不僅要求具備國際認可,而且與社會公眾權利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重視個人權利,包括生存權、發(fā)展權、表達權、參與權以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內容,否則,國家及政府就可能在國際上遇到麻煩。新時代的主權觀還要放在全面的人權觀之下加以透視,它也是國家與社會關系重新建構的過程。
《領導文萃》:您提出的“創(chuàng)造性介入”思想,能否解釋主權理念未來的進步趨勢?
王逸舟:實際上,“創(chuàng)造性介入”可以視作新主權觀的一個理論注腳。它的主要線索,是中國作為主權行為者與外部世界的互動關系,實際在講一個快速變化、渴望進步的逐漸崛起的新興大國,如何恰當看待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如何準確定位自身發(fā)展水平,在此基礎上不斷改革自身,更多維護海外利益和扮演全球角色。
首先,“創(chuàng)造性介入”思想確認世界政治處于逐漸進化過程,國際規(guī)范和法律的網絡通過技術和貿易連通整個世界。全球化雖然有利有弊,但總體上加快了各國交流、合作、提升的機會,加入而不是規(guī)避這一過程是大勢所趨,是主權國家提升自我的良好機遇。而另起爐灶既無可能,也沒有必要。
其次,“創(chuàng)造性介入”思想強調,中國雖取得世界公認的進步,但總體衡量仍處于較弱的層次。我們的優(yōu)勢和長項主要表現(xiàn)在一些經濟數(shù)據(jù),如基本脫貧和解決溫飽問題、初步實現(xiàn)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快速拓展貿易和市場、持續(xù)增加外匯儲備和國家經濟總量等方面,但是在其他一些重要的內部指標或對外關系指標方面,例如國家的風范、精神和國民心態(tài),外交和軍事部門處理國際爭端的水平,全球話語權和公共產品供應能力,文化的吸引力,遠未達到令人滿意的程度。中國故事、中國道路、中國方式之類的創(chuàng)造性內涵,不止是體現(xiàn)在外交家和政治人物的智慧或魄力的發(fā)揚光大,更應有國民精神和社會氣象的昂揚向上。
第三,以新主權觀為參照,“創(chuàng)造性介入”看重中國對外交往的積極努力。例如中國外交特使的斡旋行動,贊賞近年來展示大國善意的積極作為,期待更多的外交智慧與國際貢獻。它在明確中國國家利益和主權安全優(yōu)先性的同時,提示外交主導、經濟援助、安全手段多方合力,強調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重要意義。中國對外戰(zhàn)略應重視內政與外交的互動邏輯,即國內進步是國際影響的基礎,是國家進步的核心,在整體主權盤子里,國際利益占有日益增大的比重,外部形象與經濟收益同樣重要。
總之,“主權”觀念有自身時代特點,主權現(xiàn)象背后有復雜的成因和動機。了解這一點,有助于識別主權問題領域的積極或消極因素,趨利避害?;谛轮鳈嘤^,我們可以認為主權不再是虛無縹緲、高高在上的理念范疇,而是具體的、有溫差的、與普通人息息相關的時代進步指標及指向。處在上升期的當代中國,應該具備更高的思想境界、更完備的外交期許和更具風范的主權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