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藍灰色。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唱道:“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p>
——金庸《射雕英雄傳》
南
一
彼時,洪七正手握雞翅,看著一只鳥飛過,遠遠遠遠地飛過。洪七與我相對坐著,一座大山的陰影覆蓋著我們——時間在這里仿佛有著高深長闊的形狀。山是華山。那枯樹的形狀仿佛是風(fēng)隨意塑造出來的,充滿了不可馴服的野氣。風(fēng)也是帶野氣的——在山谷間,如同野狗一般跑來跑去——眼睛固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得到。
打坐之后,口就淡了,肚子里老是念阿彌陀佛,幸好這褡褳里還剩一只雞翅。洪七說完這話,大概是發(fā)覺自己的言行在我這樣的出家人面前多有冒犯之處,便吐了吐舌頭,把雞翅放回腰間掛著的褡褳里,扳直了身板,學(xué)著禪和子模樣,繼續(xù)盤坐。我們坐的是一塊船頭狀的懸崖,三邊沒遮欄,風(fēng)從山口灌進來,吹動著洪七的胡子。腳底下有霧氣冉冉上升,整座山像是要飄浮起來。
移時,我睜開了眼睛,洪七也睜開了眼睛。我說,我看你的目光,就知道你的靜坐功夫又進了一層。
智興,我坐在你身邊,感覺就像坐在水池邊,能教我安靜下來。
智興是我的俗家名字,洪七總是習(xí)慣于像從前那樣稱呼我。我不語,望著空中的一朵浮云出神。從華山之巔掠過的浮云,有數(shù)十席寬。
智興,整整一天你不是低頭念阿彌陀佛,就是抬頭看云。念阿彌陀佛是你本分,這云又有甚好看的?
我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也念我;我看云,云也看我。
世事變幻真好似這浮云,幾年前,我見到你,還是穿一身龍袍的,現(xiàn)如今卻換成了僧袍。
世上最重的是龍袍,最輕的是僧袍,何不讓自己換得一身輕?
你只是換了一身衣裳,可大理國卻不知道換成個什么模樣呢。
啊啊我當初出家,竟沒想那么多……罪過罪過……這事說起來,真是一段讓人難以啟齒的罪業(yè)啊……
二
母親生我之前,夢見窗外有人持劍而立,那人對著一顆腦袋揮劍時,她突然驚叫一聲,我就從她身上滾落了。她不知道這把劍預(yù)示著什么,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父親雖為一國之君,卻像一只柔弱的綿羊。朝中很多事,都是高氏族人說了算。父親知道,以一己之力對抗龐大的高氏族人,還不如默默忍受。他除了唪念經(jīng)文、把玩南紅,在朝多年實在沒有什么像樣的作為。不過,自我誕生之后,他就決意將我從一只小綿羊馴養(yǎng)成一只可以威服四方的猛虎。因此,在我剛剛學(xué)會識字之時,他就迫不及待地為我四處尋訪劍客,教我劍術(shù)。待我長大成人,羽翼漸豐,父親也就萌生退意,而高氏族人趁這時機主動示好,要將高家名媛許配給我,結(jié)為世代姻親。父親一直忌憚高氏族人的勢力,權(quán)衡其間利弊,也就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他給我鋪設(shè)了一條坦途之后,索性禪位做了和尚。就這樣,我作為大理國第十八位皇帝,正式登基。我一改父親當年的作風(fēng),開始整治朝綱,修建城墻和寺廟,平衡各方勢力。我時而像暴君那樣兇殘,時而又像佛陀那樣慈悲。這種喜怒無常的性格讓我的敵人和朋友都望而生畏,不敢造次。在短短幾年內(nèi),我就把自己的位置給坐穩(wěn)了??梢哉f,作為一名國君,人家該有的,我都擁有;人家沒有的,我也擁有。我有一柄可以照亮黑夜的寶劍,有一個專門為我磨劍的侍從;我還有一群我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的女人和一支效忠于我的軍隊。我看起來好像什么都不缺乏,但我就是感覺自己缺點什么。有一天清晨,我提劍出門時,突然明白自己缺的就是一個強勁的對手。彼時血氣方剛,好斗,但凡遇見什么高手,總想跟他比劃一下,非要見出高低不可。俗話說,刀劍不長眼。死在我手下的,也不乏其人。
一件奇怪的事就是在我砍掉一個刺客的腦袋后發(fā)生的。那時我正要收劍入鞘,背后突然冒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赝?,除了一溜樹影,沒見人,心中不免疑惑。聲音忽前忽后,飄沒無著。我越過幾堵高墻,追到外面的護城河邊。月亮正從東山升起,一只鳥撲棱一下飛出樹叢。四野沉寂,月光在地上一漾一漾的。嘎的一聲,沙啞的聲音又煙一般從我背后飄過來。我問,你是誰?為什么老不出現(xiàn)?那聲音答道,我就是死在你劍下的那個衡山道士。我猛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地上多了一條影子。影子說,那回我跟你比劍,我原本可以戰(zhàn)勝你,但我念你是一國之君,故意讓了一手。不承想,你被血氣所迷,愈斗愈勇,所出劍法是我平生見所未見的,再加上你是順風(fēng)使劍,速度更快,我一著不慎,被你刺中。我流了很多血,你原本可以救我一命,但你卻騎馬離去了。那時,我就死在這里,你還記得?我自然記得,我說,你現(xiàn)在變成厲鬼,想要向我索命?影子突然立起說,我雖然只是個影子,無法殺死你,但我不會讓你這輩子安生。我朝影子連劈數(shù)劍,影子也不躲避。只見幾片落葉,在劍底回旋著。影子在月光下緩緩升起來,跟怪鳥似的,發(fā)出嘎嘎的笑聲。我殺不死你,你也休想再殺死我,彼此好自為之吧。影子語罷,如同煙霧般淡去,沒入夜空。
我曾請來一名法師做法祈禳,念了七天七夜的打穢鬼經(jīng)。影子似在非在,我也就見怪不怪了。影子自然無法拿刀劍砍我,只是在我殺機陡生之際,冷不丁地冒出來驚嚇我。反過來說,我也不能拿刀劍殺死影子。我們就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
我年輕時除了好斗,還落下一個毛病,那就是好色。我的宮殿很大,而我的女人散布在不同的角落,我得騎馬去找她們。我的箭射在哪座房屋的木牌上,我就會在哪里過夜。有時我也會喬裝打扮成商人的模樣溜到宮外去打點野食,我喜歡偷偷跑到勾欄聽歌、青樓買醉,看著那些晃動的柔軟的身影,聽著軟綿綿的曲子,我就忘掉一身煩惱,直至在云團一樣的酒香中漸漸沉醉。翌日醒來,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說過,我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四處游蕩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一回,我馴服了一匹烈馬之后便更換行裝,獨自一人外出狩獵。天色將晚,我騎著馬,在一只鷹下面飛奔,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讓我暫且忘掉自己背負的煩惱。鷹長唳一聲,猛地俯沖下來,撲向一只野兔時,我的一枚箭也脫手飛出,射穿了它的胸膛。鷹落地,羽毛散開。兔駭,突然定住,回頭脧我一眼,又開始沒頭沒腦地朝前奔逃。在一片曠野里,我繼續(xù)騎馬追擊著野兔。我雖帶弓箭,卻引而不發(fā),因為我要像貓玩老鼠那樣慢慢玩弄這只野兔。迎面一片樹林,一下子遮暗了光線。一群白鳥被馬驚嚇,蓬蓬然散開,如同飛花。野兔跑進了一座李園,我的馬也隨之一躍而入。環(huán)顧四周,李花雖已凋謝,但滿園蕩漾著木葉的清香。我正要繼續(xù)向前尋找那只兔子時,忽然有人從斜刺里沖過來,擋住了我的去路。那人骨骼粗壯,像一匹頭大額寬的蒙古馬,短衣打扮,看樣子是個仆人。我沒把他放在眼里,只管躍馬向前。那人便拉住馬頭的韁繩,惱怒地告訴我,這是軍巡使老丈人的府上,不得擅入。我聽了,便想舉起鞭子,劈臉抽過去,然后告訴他,這里所有的領(lǐng)地都是我們段氏的。但我很快就冷靜下來。一陣風(fēng)吹過來,我的目光微微一顫,越過他的肩膀,看見樹林間走出一名女子,手里抱著的,正是那只驚惶失措的野兔。她穿著黃羅銷金裙,兩襟敞開,絲帶飄拂。又一陣風(fēng)從我手指間吹了過去,掠起她額前的一綹黑發(fā)。她撅著嘴,挑著眉頭,有點帶挑釁的意思。這世上的妙人兒都是甜蜜的毒藥,見到她第一面,我就想毀在她手里了。
在黃衫女子的眼中,我大概就是那種架鷹走馬的公子哥。她沒搭理我,抱著那只蜷成一團的兔子轉(zhuǎn)身穿過李樹林,向一座花木掩映的瓦屋走去。我下得馬來,也跟著走進李花叢中??晌易咧咧洲D(zhuǎn)了出來。連闖三遍,不得其門而入之后,我就明白,自己進入的不是一片李樹林,而是精心布置的迷魂陣。那一刻,我不知道是樹在移動,還是自己被人施了奇門法咒,腦子里有魘魔作祟。本想拔劍砍掉那些樹木,但念及此舉一則唐突美人,一則煞風(fēng)景,也就知趣地退了出來。轉(zhuǎn)眼間,黃衫女子又從樹林間露出臉來,向我喊話:陌生的客人,你沒有主人的邀請,怎能進得了我的家門?我知道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就向她請教芳名,她卻稱自己只是一個小女子,姓甚名誰不值一提。既然這樣,我說,我賜你一箭,請你收下,也許有一天我會再次來到這里。這樣說著,我就拉滿弓,把一枚箭射中了她身邊的一棵李樹。黃衫女子連看都沒看一眼,說,我夫君若在,準會還你一箭。我問道,請問夫君高姓大名?黃衫女子笑而不答。
這時,屋內(nèi)傳來一聲老人的叫喚:瑛姑,你在外頭跟誰搭話?黃衫女子回頭應(yīng)了一聲。
你叫瑛姑?我對瑛姑說,能否把你懷里的兔子交還給我。
瑛姑說,兔子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從哪里來,就讓它回哪里去吧。我說,我要定這只兔子了。瑛姑說,我們不妨打個賭,官人若是輸了,就放過這只兔子。我說,你怎么知道我會輸?瑛姑說,官人守信便好,我且斗膽向官人請教一個簡單的問題: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我自然知道這是一道算術(shù)題,但我也知道眼前這女子沒有我之前所想象的那樣簡單,我若是往深里想,就怕自己像走進林子那樣繞進去。再說,我看中的已經(jīng)不是她手中的兔子了。多情如我,見美姝在前,即便有一陣微風(fēng)吹過,似乎也能牽動一縷欲念。但我仍然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把那個問題撇到一邊,牽著馬往外走去。沒走幾步,林子那頭突然又傳來瑛姑的聲音:既然官人贈我一箭,我也回官人一箭吧。
我在樹下駐足片刻,一枚箭嗖地一下,穿林而至,射中我腳前一步之地。我從地上拔出箭來,細視箭桿,上面鐫刻著一個我所熟知的神箭手的名字。我隔著林子扔去一句:我已經(jīng)明白你的夫君是何許人了。隨即就傳來一聲回應(yīng):明白就好,免得下回再來我家門前炫耀自己的箭術(shù)。
我把箭收入囊中,騎馬離開了。
得遇瑛姑,我才算明白,宮里面的女人都不過是庸脂俗粉。瑛姑是一位幻戲樂人的女兒,她熟讀周易,精通九章算法,會布陣,也懂音律,是我生平所見過的一等聰明的女子,她有個外號,叫神算子。那一陣子,凡與瑛姑有關(guān)的消息,我都要向人打聽。
三
那年初冬,草木黃落,我?guī)ьI(lǐng)部屬去京畿山野間狩獵。扈從三百余人,連扛藥箱的太醫(yī)和抬恭桶拎夜壺的太監(jiān)們都沒遺漏。當然,我還特意叫上了羊苴咩城的一位軍巡使。那人善射,據(jù)說是一位“能教鬼怕神愁的神箭手”。我們就在獵場的空地里搭起帳篷,掛起虎皮狼蛻。我喜歡那樣一種冬狩的排場:白云覆地,馬嘶鷹飛,旌旗飄展,弧矢鳴蕩。想想都令人過癮。
我屏退左右,讓軍巡使侍坐一側(cè),把溫好的酒遞了過去,他跪下來,誠惶誠恐地接過杯子。在我看來,酒便是酒,在他看來,這是御賜之物,自然非同一般。我飲下一盅,說,喝了酒,肺腑開張,正好可以殺幾頭虎狼助興。軍巡使說,這一帶很少有虎狼出沒,卑臣多年前同好友在這里巡邏時,曾見過不少糜鹿。說話間,我看見一只糜鹿正在山麓的溪流邊飲水。我對軍巡使說,我跟你打一個賭如何?你我之間,看誰搶先射中那只鹿。軍巡使問,難得皇上有此雅興,卻不知賭的是什么。我說,若你贏了,我宮中的嬪妃任你挑選一個;反過來說,若我贏了,你家中的美妾也任我挑選一個。軍巡使說,皇上既出此言,一定是勝算在握了。
我與軍巡使折箭為誓,他那張臉滿是絡(luò)腮胡,看上去似乎沒有一點表情。我們?nèi)×斯髯陨像R,分頭追殺那只糜鹿。
最后當然是我贏了。
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那座李園,跟瑛姑見了一面。瑛姑得知事情的始末后,依舊隔著一片樹林跟我說話。她說,讓我做你妃子,只有一個條件。我問,你無論提出什么條件我都會盡可能滿足你的。瑛姑說,砍掉軍巡使的一條手臂。我問,他是我的愛將,又是你的夫君,你為何要砍他手臂?瑛姑說,因為他把我當作跟人交換的物品,便是對我不敬。既然他不敬在先,也就休怪我不講情義。
三天后,我派人給瑛姑送去了一份彩禮,順便帶來了軍巡使的一條手臂。
羊苴咩城的人都說,瑛姑是一個悖德的婦人。而我娶了悖德的婦人,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他們是這樣說的。
迎親隊伍進入羊苴咩城之后,我便穿上一身吉服,帶上儀仗隊來到皇宮大門外迎候。一名文官跪在我跟前說,皇上是九五至尊,不可屈尊。我立刻把他轟開了。瑛姑下了鳳輿,我讓她從正門進來。又有一位文官跪在我跟前說,先皇已定規(guī)矩,迎娶皇后的時候才可以走正門,皇上萬萬不可讓妃子……我二話沒說,就把他踢到側(cè)門那邊去了。那晚,我牽著瑛姑的手,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進大殿。
我為什么會喜歡瑛姑?因為她臉上有一顆痣?;屎笊砩蠋缀跽也坏揭活w痣,但我偏偏不喜歡一個沒有瑕疵的女人。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我和瑛姑躺在床上的時候,有一陣巨大的聲音突然從我頭頂滾過,然后就聽到遠山傳來空洞的回響。是打雷的聲音?我問瑛姑。不是,瑛姑說,這聲音好像是從地底傳來的。瑛姑說,床好像在動。不,是地在動。我抱住瑛姑說,是我的身體在動。那時候,酒勁已經(jīng)上來,我感覺自己腦袋里有什么東西也在動。
四
(智興,你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暴君和佛陀?暴君手里拿著一把刀,佛陀手里拿著一朵蓮花。是這樣嗎智興?)
五
翌日,外面?zhèn)鱽砑眻螅和卣穑睾鋈涣验_,吞沒了不少人。壞消息傳到我宮中的同時,我的壞名聲也傳到了宮外。于是,民怨沸騰,罵聲一片。朝庭上下,但凡遇見災(zāi)異,都要找個煞有介事的說法。事情鬧大了,話也就多了。朝中大臣歷數(shù)了我十條罪狀。即便連地震這樣的事,據(jù)說也是因為我忤逆天意惹得天怒人怨,以至上天以災(zāi)異示儆。高氏族人借勢向我倒戈,發(fā)動了一場規(guī)模不可謂不大的政變。那些騎馬的人、拿刀的人、放狠話的人,全都殺過來了。失掉一只手臂的軍巡使與叛軍里應(yīng)外合,浩浩蕩蕩地從正門進來,說是要“入宮謝恩”。也就是在一夜之間,高氏族人借著“勤王”的名義掌控了朝政。我跟父親一樣,再次淪為傀儡。
想來這也是宿命:一旦大理段氏擺脫高氏族人的掌控,邊地必出騷亂;一旦高氏族人入主朝廷,邊患即刻消除。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父親當年是如何過著委曲求全的生活。那一年,金兵犯境,軍國大事大都由高氏族人說了算,我坐在龍椅上不過是擺個樣子——既然如此,我也就懶得上朝聽政了,索性把日朝改為朔望朝,后來連初一、十五都不上朝了。那些當初稱我是“暴君”的人又開始嚷嚷著罵我是“昏君”。過了些日子,高氏族人大概是拿金人沒法子了,便把爛攤子甩給我,指使大臣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長久以來疏于臨民蒞政,以至幾座邊城屢屢失陷。我掐指算了一下,我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跟大臣們見面了。于是,我又披上袍子,懶洋洋地登上那張被人們稱為“龍椅”的椅子。我不算勤政,但有時也會把堆疊如山的奏章帶回寢宮。瑛姑見我在燈下支著下巴長嘆,便問我為什么憂慮。我把那些奏章帶來的煩愁說給她聽。瑛姑翻閱了一遍,給我出了一些點子。她的才智遠遠在我之上,花了一個通宵的時間,就幫我把各種奏折批閱完畢。第二天,我把朱批交給朝中大臣時,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瑛姑發(fā)現(xiàn)我的劍術(shù)不進反退之后,就暗暗替我擔(dān)憂。她開始管制我的后宮,收起我的酒杯。在瑛姑看來,憑我的悟性,若是用志不分,勤加修煉,不出幾年,就能與那位終南山劍客一爭高低了。在她的督促下,我剛?cè)沾蜃?,柔日練劍,自覺有了精進。每回我練不下去,想找點樂子時,瑛姑就會像一位嚴厲的師傅那樣提醒我。至于朝中的事,我已交付幾個朝臣把持。如果他們還有什么事不能裁決,就經(jīng)由瑛姑轉(zhuǎn)告于我。事實上,那些事讓瑛姑打理起來會比我更得體。礙于婦人不能主事的老規(guī)矩,我也只能讓瑛姑在暗中幫我出主意。
雞叫三遍了,你也該去練劍了。
月亮剛從東山出來呢,你為什么就早早收劍了?
我每天總能聽到瑛姑口氣溫柔卻又不失嚴厲的敦促。
瑛姑才智過人,無書不讀。像算六十甲子書、占貝卜書她都能通讀,還有一些從江湖異士那里收羅過來的稀奇古怪的劍譜,她也能讀一些。她邊讀邊講解給我聽,然后就讓我照著本子把每一路劍法都練上一遍。我練得愈多,忘得愈快。當我忘記所有的招數(shù)時,我的劍術(shù)就有了明顯的長進。汗水流淌下來,血氣翻涌上去,不能不說是一件痛快淋漓的事。每回收劍,看到滿地落葉,我就很滿意。
半年過后,瑛姑請來了一位國中劍術(shù)名家。他看了我的劍術(shù),感嘆說,我的劍里面帶秋聲,讓人想起無邊落木蕭蕭下。這句話很美,我就讓史官記下了。還有一位琉球高手,稱我為“三百年來劍術(shù)造詣最高的劍之圣者”,我也讓史官把這句話一并記下了。
在我不理朝政的年頭里,高氏族人反倒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了。他們掌控的權(quán)力愈大,內(nèi)部的紛爭就愈多。他們鬧得不可開交時,又希望我出來平衡一下。于是,我又可以做一些讓自己說了算的事。比如恢復(fù)舊制,比如興建寺廟和城墻。有朝臣送來青銅大鼎,內(nèi)鑄銘文,對我的文治武功大加贊賞;又詣闕上表,向我提議廢除身為高氏族人的皇后,另立瑛姑為后。
我把這事說與瑛姑聽。瑛姑說,她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羽人進室,把鳳袍披在她身上。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把萬千寵愛都加在她一人身上,還要鳳袍作甚?瑛姑說,她喜歡鳳袍上繡的那些熠熠生輝的金翅,她覺得自己穿上這樣的衣裳走出去會是一件很體面的事。
很快地,我就收到了皇后的宮怨詩,說的是自己在凄清的夜晚如何翻出箱底那件大婚時穿過的鳳袍暗自落淚,如何撫摩著熟睡中的孩兒替他的命途擔(dān)憂。我把這詩扔給瑛姑看,瑛姑讀了,嘆息一聲,說,這世間的男人都愛青絲,嫌憎白發(fā),等我老了,或許也會被人冷落。這些話說得我心里涼一陣、熱一陣的。外面的竹影映在窗上,風(fēng)吹竹葉的聲音傳到我耳中,我沒什么話可說,只好望著窗外出神。女人心思細密,在房櫳四圍種了竹子,以求幽情,現(xiàn)在聽來,全像是凄涼的低語了。
六
(那一年秋天,我經(jīng)過瑛姑的李園,見了她一面。她的頭發(fā)全白了,像李花一樣白。我問她,怎么會變成這樣子?她說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話。她好像是真的瘋了。我唯一聽懂的一句話是,她痛恨這世上所有的男人。智興,她像瘋婆子那樣詛咒著世上所有的男人。)
七
從她身上,我能聞到李花的味道。我們站在塔樓上,她的眼睛里倒映著暮春三月的晚空。她說,昨夜我夢見一只黑鳥飛入我?guī)ぶ?,遺落一枚透明的白卵。我問,這是什么意思?瑛姑說,我查了一部解夢的書,說是吉兆,古代的皇后就因為做了一個玄鳥墮卵的夢之后誕下一子,后來成為皇帝。所以,我覺得,這個夢就是天啟,我也要替你生一個孩子,讓他繼承皇位。我聽了,不由地吸了一口涼氣。瑛姑不僅想做皇帝的女人,還想做皇帝的母親。我向她解釋說,我已將皇后所生的長子立為王儲,現(xiàn)在如果廢長立幼,必致宮亂。再說,你又如何能保證自己所生的是兒子?瑛姑回答令我大為吃驚。她說,你別忘了,我的綽號是神算子,我憑借五行八卦算出哪個時辰交合可以懷上男孩的。
我開始害怕跟她見面了。
為生孩子的事,她跟我沒少發(fā)脾氣。很顯然,她身上有著強烈的占有欲,如果可能,她想占有我的一切。后來我就以練先天功、務(wù)須禁欲為由躲進秘室,避而不見。
我閉關(guān)修煉的時候,把兵符與印信交給朝中幾位信得過的大臣。每個月,他們還要捧著我的金靴去城外轉(zhuǎn)一圈,代替巡視。我回到朝中的時候,很奇怪,手下的人竟沒有一個做出背叛我的事。唯一背叛我的人是瑛姑。
出關(guān)那天,她就跪在我面前,淚流滿面地告訴我,她有了。那一刻,我仿佛聽到了內(nèi)心里傳來一柄劍崩斷的聲音。我沒有逼問,她就把那個男人的名字告訴我。那人是我的朋友,確切地說,是我朋友的一個師弟,長著圓胖臉,性喜諧謔,有點像古書上記載的那種俳優(yōu)、狎徒之流。按照她的說法:他只是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身體,她就愛上了他,然后就做了他的女人。我問她,這件事還有誰知道?瑛姑說,朝中上下都已經(jīng)知道了。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談?wù)撐业碾[私,而且都在迫切地等待我以一種殘酷的方式了結(jié)這件足以讓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的事。望著墻壁上掛著的寶劍,我的怒氣仿佛帶著一股呼嘯的聲音躥出了我的身體。我可以駕馭一匹烈馬,卻怎么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然而,當我舉劍刺向瑛姑的時候,那個久違的影子突然出現(xiàn)了。
我問影子,莫非又是我做錯了什么?影子沒有回答,只是發(fā)出一陣嘎嘎的笑聲。我用劍尖指著影子喝道,不許笑。影子反倒笑得更厲害了。門口的珠簾也在不停地晃動著。
影子消失之后,我才轉(zhuǎn)過身來,看見瑛姑依舊跪在那里。
我的劍始終沒有落下。
一縷曙光照在我手上。我像收起一柄劍那樣,收起了我的憤怒。
我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我好斗,濫殺無辜,結(jié)果被影子附身,擺脫不得;我好色,淫人妻子,結(jié)果自己的愛妃反被人淫。用佛門的話說,這都是因果報應(yīng)。
從此以后,我開始憎惡刀劍,憎惡女人。宮里面的人和大臣常常找不到我。更多的時候,我是去外面訪僧問道。聽說有位西域圣僧,在城外一座山里結(jié)庵居住,我便帶著十余名侍從、一車禮物進山拜訪。山很大,上有白云繚繞,下有煙嵐彌漫,茅庵藏得很深,我們費了一番好找。在一口水潭邊,我看到了一座依樹而建的茅庵,柴扉緊閉著,寂中透靜。侍從說,這和尚真是不識抬舉,皇上來了,也不開門。我下馬上前,敲了三聲門,里面就傳來一個小沙彌的聲音:誰呀?我漫聲應(yīng)道,大理國皇帝段智興特來拜會圣僧。小沙彌答道,師父三天前閉關(guān),再過一個月出關(guān)。我說,師父閉關(guān),你可以開門呀。小沙彌說,師父說了,茅屋太小,容不下你這樣的貴客。侍從威嚇道,如果你不開門,我就放火把你們的茅屋給燒了,看你還敢不敢不開門。屋子里面突然就沒了聲息。罷了罷了,我說,既然圣僧不想見人,你就是把整座山燒了也不管用。我讓侍從奉上禮物,就下山了。
后來,我派人請圣僧出來做國師,他婉言謝絕;賜他一座寺廟,他也謝絕。聽西域過來的人說,圣僧原是西域某國的王子,身為天潢貴胄,享盡了人世間的一切榮華富貴之后,突然又看破一切,出家做了和尚,從此草衣卉服,穴居野處,不跟世人往來,卻與魚鳥相親。又聽人說,他在山中修行時,身上落滿了樹葉,爬滿了螞蟻,也不去拂拭。那年冬天,我想起這位圣僧,又帶著幾個侍從去拜訪他,他還是避而不見。沒法子,我就把那座山送給了他。
下得山來,我讓侍從先行,獨自一人沿著一條長河默默行走。聽著潺潺水聲,感覺自己也在緩緩流動。山在恍惚間退遠,近似于無。河流沒有盡頭,時間也沒有盡頭。天地之間,只有我和馬的影子在緩慢地移動著。我脫掉了自己身上的袍子,卸掉了馬身上的鞍轡。一下子感覺自己輕松了許多,馬在我前面踢著土塊,微塵飄落河面。這時我忽然明白:去見圣僧,是不應(yīng)該穿著皇袍、帶上那么多侍從和禮物的。
到山中尋訪圣僧的念頭一直沒有打消。下過一場雪之后,太陽劈開一條爽凈的山路,我穿著一身粗布衣裳來到山中。我站在一座低矮的茅屋前。聽得里面有人問:誰呀?
答:是我。
又問:你又是誰?
又答:我是我。
門開了,圣僧走了出來,雙手合十對我說,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位國君,而是一個善男子。來來,我們可以坐下來聊聊了。
我盤腿坐了下來,把腰間的劍橫放在膝頭。
果然是劍不離身。
習(xí)慣佩劍,好像它已經(jīng)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那么,你能否告訴我,你的劍在心外還是心內(nèi)?
劍在心內(nèi)。
那么,你的心又安放在哪里?
啊啊,一直以來我都過得渾渾噩噩,不知道把心安放在哪里。
那就暫且把心安放在我的茅屋里吧。
我在茅屋里坐了一個下午。圣僧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的高祖晚年耽悅佛法,長年不問朝政。有一天,他突然心血來潮召來八方工匠,在宮里建造了一座百尺高的塔樓。他在塔樓頂端,閉關(guān)修煉。據(jù)說他可以偷聽神仙說話。多年來,他沒再下得樓來,光是聽神仙說話,卻沒有聽到底下臣民說話的聲音,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他的親信不得力,以至大權(quán)旁落。某夜,星墜木鳴,朝中有人認為這是天降異象,于是聯(lián)絡(luò)京畿一支軍隊,闖入皇宮,殺掉了護衛(wèi),在塔樓底下點燃了大火。高祖皇帝的三個兒子聽到兵變的消息,便各帶三支軍隊前來勤王。我們的高祖皇帝看到樓下張開的大網(wǎng),卻不敢往下跳,因為他在那一刻連自己的兒子都開始懷疑了。他寧可死于敵人點燃的大火,也不愿意死于親人之手。就這樣,眼看塔樓就要坍塌下來,我的高祖依舊抱著柱子,用絕望的目光俯視著我的曾祖父。
圣僧接著又說,我這位高祖皇帝,活到一定歲數(shù),忽然想到人的壽命無論有多長,終有一死,于是就看淡了手中的權(quán)柄與眼前的富貴,看上去他好像是悟道了,其實不然;他后來為了求得長生,寧教皇權(quán)旁落,視生靈于不顧,這實在是不智之舉。我知道,圣僧講這個故事,說這番話,便是要告誡我:既然做了皇帝,就應(yīng)該做皇帝應(yīng)該做的事。
那一晚,我就在茅屋里住了下來。睡的是草薦,蓋的是破被。
第二天,圣僧突然問我,昨天是否睡得不太好?
豈止不太好,簡直就是一夜沒合眼。
為什么?
被幾只跳蚤騷擾,不得安寧。
你捉到那幾只跳蚤了?
一只都不曾捉到。
一個皇帝竟拿幾只跳蚤沒法子。
是的,我可以戰(zhàn)勝很多人,卻無法打敗幾只跳蚤。
幾只跳蚤都可以制造出這么大的麻煩來,何況是人?
唉,當皇帝有太多常人難以想象的煩惱。這一切,家父最能體味。他曾把我?guī)У揭黄闪掷?,教我如何打坐。松風(fēng)吹拂一顆心,有禪意啊??晌易叱鏊闪謺r,心底里還是覺著苦啊。
煩惱不除,正念不生。種種煩惱,譬如缸底積垢,越積越厚。
如何除去煩惱?
太陽出來了,我們曬暖去吧。
圣僧臉上露出了淡靜的笑容。有風(fēng)緩緩而至,他像一片樹葉那樣飄到了陽光那一邊。
八
皇后聽說我有出家的念頭,便派人送來一撮用繩子系好的頭發(fā),還特地在捎帶的信中說,這是我當年與她共枕后遺落的頭發(fā),她每天晨起都會將它撿起來,放入匣子里,時日久了,就集成一束。我揪著這一撮頭發(fā),心緒紛亂。隔日,我將太子召來,讓他坐在一邊,看我如何批閱奏折,如何跟身邊的大臣商討國事。
我們大理國衰弱的時候,有人說我們偏安一隅;強盛的時候,又有人說我們獨霸一方。我把城墻修得愈堅固,就愈是招來敵國的侵犯;我把法典修得愈完備,就愈是有人敢以身試法。治理一個國家,我知道,不是靠手中的一柄劍。你有一把利劍,但用來切菜還不如一把菜刀。這是圣僧對我說的話。盡管我憑借一己之力無法改變這個國家的命運,但我還是試圖改變點什么,以此證明我比父親那樣的傀儡皇帝要強。直到有一天,圣僧突然告訴我,我在十月會遭遇一場“天變”。所謂“天變”就是:日月交晦,星辰晝見。
圣僧所說的“天變”之日果真來了。太陽剛剛還高掛空中,轉(zhuǎn)眼間天色就暗了下來,狂風(fēng)乍起,在頃刻間席卷羊苴咩城。這一陣風(fēng),不是從西方或北方來,也不是從東方或南方來,而是從四面八方來。我坐在宮中,但聽得門窗吱咯作響,桌椅吱咯作響,梁柱吱咯作響,我的牙齒也在吱咯作響。
侍衛(wèi)來報:高氏族人已在門外陳兵三萬。
他們是來逼宮的吧?
他們要皇上登上城樓跟城下將士和百姓對話。
他們?yōu)槭裁雌暨@個時辰?我揮了揮袖子說,不見。
無須探看,我也知道外面已是黑云壓城之勢。宮里面的人東奔西竄,早已亂作一團,更多的人偷偷卷起了珠寶,打算趁亂逃生。幾個嬪妃來到我跟前,用可憐巴巴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她們想要說些什么。
緊接著,一位老臣跑過來傳話,歸總起來,無非是說我在位多年,內(nèi)憂外患不絕,天災(zāi)人禍不斷,宜盡早禪位給太子。
我對老臣說,這個我自然明白,太子有高氏族人的血統(tǒng),他們往后操控起來自然更省心。
老臣說,他們還放話:如果在天光再現(xiàn)之前,皇上還不退位,他們只能采取兵諫。
我自然知道“兵諫”這個詞意味著什么。從前,我好斗成性,手中即便沒有刀劍,腦子里也是刀光劍影。而現(xiàn)在,我早已倦于爭斗了,也深知一場惡戰(zhàn)之后,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最終變成累累白骨。古書記載:周穆王南征,一軍盡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怎敢想象,那樣的慘狀就將在羊苴咩城內(nèi)重演?
想到這一節(jié),我就讓老臣跑過去傳話:只要他們退兵,我就退位。
我的話剛剛傳出去,天光就亮了。城外響起了一陣雷動般的吹呼。
隨后又有一名太監(jiān)來報:皇上,他們已經(jīng)把您的座騎準備好了。
夠了夠了,我沖著那個老太監(jiān)咆哮道,他們?yōu)槲覝蕚涞臇|西已經(jīng)夠多了。王位是他們?yōu)槲覝蕚涞模屎笫撬麄優(yōu)槲覝蕚涞?,刀劍是他們?yōu)槲覝蕚涞?,現(xiàn)在,讓我滾出皇宮的座騎也是他們?yōu)槲覝蕚涞?。可我要告訴他們,唯獨這座騎,我不需要他們?yōu)槲覝蕚洹?/p>
我脫下了皇袍,解下腰間的寶劍,丟下了所有可以丟下的東西,孤身一人,舉著火把,穿過一條秘密通道,逃出了皇宮。此時,一道天光忽然映照在我臉上。遠遠地,我回頭望了一眼,一座城在疏淡的樹枝間浮動著,依稀聽得草叢下一縷風(fēng)的嗚咽。
我跑到山中,跪倒在圣僧面前,問他如何擺脫眼前這場“天變”。圣僧吹熄了一盞燈,又將它點燃,說,熄燈的人就是點燈的人。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讓我“先死而后生”。殺死我的人,和拯救我的人,不是圣僧,也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我把一個俗名叫“段智興”的人殺死了,然后一個法號叫“一燈”的和尚就重生了。
之后也曾心生邪念,也曾發(fā)出惡聲,但圣僧會讓我跟隨他默念一段經(jīng)文。以前種種,散作骷髏、蛇蝎、閃電,刀劍,交會眼前,我依照圣僧所授心法,收視返聽,什么腥風(fēng)啊血雨啊,全都不見了,那一刻,我心里只有綿綿細雨,只有雨后的彩虹。出家之后雖說不能把一身的煩惱洗得一干二凈,但心里到底是清凈了許多。至于那個影子,是的,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我一度以為它跟那個名叫“段智興”的人一起死去了。事實上,它一直在那里。我不會驚動它,它也不會驚動我。我們相安無事。
九
這么多年來,我修煉的是如何消除身上的殺氣?,F(xiàn)在我手里即便拿著刀劍,也不會有殺氣了;如果我身上還有殺氣,樹葉放在我手里也可以傷人。
華山論劍之后第十年,我們約定再上華山,此行的目的當然不是論劍。洪七在信中說,他有點想念老朋友了,想在此會會,僅此而已。其實見了面,也沒什么好說的。瞧洪七的神色,心里像是裝著什么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不便多問,照例是手捻佛珠,口念心經(jīng)。洪七覺著無趣,拍拍屁股離開了。兩只凝固在枯枝上的黑鳥也蓬地一下張開翅膀,向天空飛去,畫了一個大圈,又陡然飛下,落入滾滾云濤。洪七在山里面轉(zhuǎn)了一圈,帶回了一只骨瘦如柴的山雞。不覺間天色暗了下來。洪七從石屋中取來柴禾,在我對面點燃了一堆火。遠山在風(fēng)中微微晃動。
洪七來到我跟前,盤腿坐下。
剛才你離開之際,我聽到有人發(fā)出狼嚎般的聲音,心里仿佛藏著大悲慟。
我也聽到了,如果我猜得沒錯,那人是從白駝山來的。
想想也是,只有他的嘯聲能如此深厚綿長。
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內(nèi)勁。
你過來的時候,我也能感受到有一股強勁的氣息拂面而來,這是一股至純至精的陽剛之氣。洪七,你是如何練成一身絕學(xué)的?
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沒有什么可說的。
但洪七終于還是說了。
洪七有兄妹八人,他排行老七,洪七這名字就是這樣來的。至于他真名叫什么,連他自己也記不得了。洪七的兄妹中,有三個因七日瘋或別的什么病夭折,還有兩個跟隨宋軍,戰(zhàn)死沙場。他們平生事略都很簡單,沒什么可說的。唯獨洪七的父親,似乎可以一說。他是個老饕,好吃懶做。平日里,酒杯常滿,光陰虛度,也沒有一丁點愧疚感。洪七的母親對他頗多抱怨。洪七的父親除了吃,竟不曉得自己還能做什么。洪七的家人遷居異地、妹妹遠遷之后,宅院從此夷為平地,斷了人聲。后來蓋起的一家酒樓,就跟洪家無關(guān)了。洪七在外面浪蕩,一直沒有回過老家。有時即便惦念那個地方,也是因為那里還有未還的酒債。洪七當過步兵都頭,因為酒后痛罵官府,被人告發(fā),當即貶為一般的差人。當?shù)厝硕颊f他是“申時一官,酉時一卒”。不過,他也樂得自在,仍然喝他的酒,發(fā)他的牢騷,此間跟街頭小販打過架,砍過幾個金人的腦袋,偷吃過鄰居家的雞。在大伙眼里,他就是這么一個渾渾噩噩的人,后來有一天,有幸得遇高人指點,練就了一身絕學(xué)。他參加過幾場能讓人談?wù)撈咛炱咭沟奈淞执髸?。于是,原來被人瞧不上眼的江湖小混混,也便被人奉為豪俠。
我本不想習(xí)武的,洪七說,我的夢想是跟我爹一樣做一個老饕,吃遍天下。但有位算命先生說,我這輩子口福不淺,卻是乞丐的命。
我說,我還在位的時候曾碰到過一個從漢地過來的乞丐,我問他,現(xiàn)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說,我想要吃一頓紅燒肉。于是我就送他一碗紅燒肉。他問我是做什么的,我說我是大理國皇帝。他有點不敢相信。他想了半天,跟我說,當皇帝定然是天天有紅燒肉吃吧。我說,天天吃紅燒肉又怎樣?煩惱照樣沒見少。他很驚奇,皇帝怎么也有煩惱?我說,這世上如果沒有煩惱,我更愿意去做乞丐。乞丐說,乞丐也有煩惱,比如,吃到了紅燒肉之后,他還想要一個女人。我說,我賜你一個女人之后,你還會要更多的東西。人有了妄念,也就有了煩惱。洪七,你說是不是?
洪七呸的一聲吐掉雞骨的渣滓說,皇帝與乞丐有甚區(qū)分?也屙屎,也吃飯,困來也睡覺。
你說得對?;实叟c乞丐沒有區(qū)分。我們什么都不是,我們不過是浮云的一部分,是這座山的一部分,是這一陣風(fēng)的一部分。在我之前,早有一個我存在于天地之間,在我之后,那個我還在那兒。坐在你眼前的,不過是一副臭皮囊。
洪七啃著雞翅,看幾只鳥繞樹而飛。
看樣子,今夜就要下雪了。
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壺酒,可惜你不能跟我對飲。
洪七,為什么你的嘴總是一張一合?你是不是還想吃雞肉?
不,我是想跟你談?wù)勎业呐恕?/p>
你的女人?
我聽到“女人”這個詞,突然想笑,但又忍住了。
算了,不說了。
那你談?wù)勀阍诰迫饬种械墓适掳伞?/p>
酒肉與佛隔著肚腸,不相礙的,不相礙的。不過,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我吃得越多,越是感到饑餓?
人啊,就是這樣,你的雙手越滿,內(nèi)心越是虛空。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去,定然不是餓死,而是撐死。
沒想到你看得如此通透。
可是現(xiàn)在,我感覺自己心底里空蕩蕩的,就像房屋建好了,卻沒有人居住。
那么,我們就坐在風(fēng)里享受空蕩蕩的快樂吧。
寂靜好像是從巖石中滲透出來的。我剛剛說完一句話,寂靜就包圍過來。我除了往碗里再添些水,已不贅言。
西
一
鉛灰色的天空重重地壓下來,雪白的山間,藏著一粒黑色的影子。風(fēng)一吹,那粒黑影就滾動起來。瞬息之間,影子變大。來人正是洪七,一件黑氅披在他身上,被風(fēng)吹得鼓蕩起來,活像一只剛從天空飛下的大雕。他身后,只有淺淺的腳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問。
我聽到了你的嘯聲,洪七說,只有你的嘯聲才能震落天上的那只鳥。
洪七,這些年你的俠名越傳越遠,連白駝山那一帶的人都知道了。
我也聽說,這些年來白駝山一帶出了不少山賊,手熟刀快,殺人如切菜。
我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殺掉了。在白駝山一帶,我沒有對手,也沒有朋友。
沒有對手的人很可怕,沒有朋友的人更可怕。
我的惡名怕是也從西邊傳到了你們北邊吧。你為什么不上白駝山來找我?
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把你當作對手還是朋友。
人人都說我身上帶毒,不愿意跟我接近,我只能躲在那山里面了。沒錯,當我心生仇恨的時候,牙縫間就會分泌出一股毒液。這股毒液讓我的牙癢癢的,很難受。
洪七聽了我的話,驀地亮出白刃般的牙齒。他的笑如刀光一閃而過。我從洪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我是一個臉上有刀疤、眼睛里有殺氣的人。
洪七從已見油光的袖子里伸出手來,脫掉靴子,在手掌上拍了拍,抖落一蓬灰土,然后就用手指摳著腳趾間的皮垢。目光微閉著,仿佛那是一件令人稱快的事。
無聊,口淡,便問洪七,這回帶來的是什么酒?洪七把腰間的大葫蘆拿起來,搖了搖。酒在壺里晃蕩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海浪輕拍船舷。洪七說,這是用修羅采花法釀的仙家酒,你不曾喝過吧。我問,這酒好喝么?洪七說,喝過一回,你就記住它的滋味了。
我們相對坐著。斗酒只雞,吃將起來。
洪七好吃。洪七吃到興頭上就說,人生最大的樂事莫過于嘗別人未曾嘗過的異味,喝別人未曾喝過的美酒。
我說,有人好吃,有人好色,說穿了都是一回事。
洪七拍掌大笑三聲,說,老毒物,我想聽你談?wù)勁恕?/p>
“老毒物”是我的外號。一般人不許叫,叫了,輕則吃一記耳光,重則掉腦袋。不過,洪七例外。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跟洪七在昆侖山下相遇,就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他說我在月光下的臉色極其難看。我告訴他,我是一個厭世者,我曾經(jīng)想過用各種方式了結(jié)自己,可我沒能辦到。我之所以能死皮賴臉地活在這個世上,是因為這世上曾經(jīng)有一個我最愛的人和最想殺掉的人。我還告訴他,我愛的是一個我不能愛的女人,恨的是一個一直想殺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的人。洪七說,我明白了,你擔(dān)心的是如果有一天你殺了那個男人,娶了那個女人,自己反倒沒有活下去的意思了,是這樣吧?是的,就因為這一句話,我把洪七當成了我的知己。我跟他痛飲了一場,還一口氣殺了幾十匹狼。
我后來喜歡喝酒,也跟那個女人不無關(guān)系。醉眼朦朧的時候,我看到每一個女人身上都有她的投影。因此,我必須殺掉更多的人,才能忘掉那個男人;我必須尋找更多的女人才能忘掉那個女人。
你的女人?洪七問,還在白駝山?
在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站起來,拔出腰間的劍,指著鳥飛過的地方。我的手指顫抖了一下,又收回了劍。
劍已入鞘,但空氣里仍存寒氣。
二
智興青年浪蕩,中年出家。而我跟他相反。少年時節(jié)我隨同師父讀佛經(jīng),差點出家做了和尚,到了青年時節(jié),我經(jīng)歷了一些事,反倒浪蕩起來了。改變我人生的,從前是一部佛經(jīng),后來是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嫂子。哥哥風(fēng)流成性,在他匆匆打發(fā)過的一大堆女人中,嫂子算是他最為傾心的一個。嫂子金發(fā)碧眼,能彈會唱,聽哥哥說,她是波斯皇族的遠裔,祖上從高昌遷來,向來不與外族通婚,但哥哥偏要他們打破這一相沿幾百年的規(guī)矩。哥哥成親那日,我喝了許多酒。那一刻,我忽然發(fā)覺,嫂子是這世上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酒后看女人,跟酒前看女人是不一樣的,這就像月下看竹影和日光底下看竹影一樣。哥哥抱著嫂子進洞房時,嫂子回頭瞥了我一眼,用腳尖把門輕輕地掩上。那時候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門軸的吱咯聲會讓我渾身發(fā)癢?
自從有一天,嫂子給我一碟炒熟的螞蟻,我就備加懷念螞蟻的味道了。我舍不得把螞蟻一口吃完,每次只動用一小撮,放在嘴里,細嚼慢咽,漸漸地,就品嘗出火腿的味道來了。這味道勾起了我的欲念。我嚇了一跳,趕緊拿起從前讀過的經(jīng)書。讀了一段,又開始走神了。那點心思,如何能收拾得???
我拋掉經(jīng)書,開始吃肉??晌胰韵袷芰四|一般,心中不安。坐不住,出去走了幾天,回到家中,人雖坐著,卻依舊感覺自己在不安中游蕩。
白駝山的人都說,哥哥娶嫂子花去了不少錢財。光是第一次見面奉上的贄禮就有大宛良馬、土產(chǎn)珍珠、彩玉、簾幕、裘帽、黃熟香、一種叫做無名異的藥。而嫂子的嫁奩除了隨身衣物,只有一筐子蛇。嫂子來自白駝山以西三百里地的一座蛇谷,那里的人事天不事佛,獨獨奉蛇為神(對他們來說,養(yǎng)蛇就是敬神)。嫂子進門那一天,便是把蛇繞在脖子或腰間當作裝飾品。白駝山的人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嫂子問我,怕不怕蛇?我說,不怕。嫂子就把蛇系到我脖子間。嫂子是這樣對我說的:你沒有害蛇之心,蛇也不會害你。
平日里無事,她也是把手指般細短的盲蛇放在手掌間玩耍。玩累了,就把蛇掛在床欄上,不許任何人觸摸(事實上也沒有誰敢碰)。哥哥不喜歡這種冷冰冰、軟綿綿的東西,每逢入睡前,他總要把蛇驅(qū)趕到門外,可第二天醒來之際,他卻發(fā)現(xiàn)蛇已纏繞在床柱上,等候著主人的撫弄。哥哥曾經(jīng)這樣對我說,你的嫂子是一個有毒的女人,我不知道哪一天會死在她懷里。
跟哥哥不同,我喜歡玩蛇,月夜里銀光閃爍的蛇,蛻了皮、不穿衣裳的蛇,纏繞著樹、發(fā)出咝咝聲的蛇,在不安和期待中曳尾獨行的蛇。我從嫂子那里學(xué)得咒語,只要對它們發(fā)出一聲召喚,它們就會游過來。我的手指上有蛇的氣味,它們可以在黑暗中找到我。我撫摸著那些曾被嫂子的手撫摸過的蛇,心中時常涌起一陣隱秘的激情和難言的羞恥感。因為嫂子,我認識了蛇;也因為蛇,我認識了嫂子。某些時刻,看到眾蛇起舞,我便知道嫂子心情不錯;眾蛇頹然不動,我便知道嫂子起了愁思。
春夏之交,雌蛇的尾部散發(fā)出一股腥甜的氣味,雄蛇紛紛爬過來,柔軟而無聲。我與哥嫂二人坐在瓜架下喝酒的時候,有兩條蛇相互纏繞,跟麻繩似的緊緊地擰在一起,兩個蛇頭,此起彼伏,仿佛都不愿輕易就范。哥哥說,這兩條長蟲打得恁火熱,居然也不避人。正在一旁的嫂子說,這兩條蛇都是雄的,它們正為一條雌蛇壓頸呢。哥哥問,什么叫壓頸?我突然發(fā)出一聲訕笑,說,你跟嫂子相處這么久,居然不知道這事兒?哥哥說,你是讀書人,懂的自然比我這個粗人多。我心中暗暗有些得意,指著脖子最終挺立上面的那條蛇說,兩雄蛇相爭過后,脖子挺立的這條蛇等一會兒它就可以游到雌蛇身邊去了。哥哥突然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說,男女之事你沒經(jīng)歷過,兩條長蟲交配的事你倒是一清二楚。我聽了哥哥的話,像個姑娘家那樣低下了頭。嫂子看著我,也發(fā)出了咯咯的笑聲。那年我十七歲,雖然學(xué)過一些拳腳功夫,但骨子里還是一個讀書人,生性靦腆,發(fā)現(xiàn)有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就會退縮到一邊去,不敢對視。
哥哥把我的手拉過去,說,你嫂子的手是涼滑的,像蛇一樣。這樣說著,他把我的手放在嫂子的手臂上。我卻像是被火焰燙了一下,倏地收回。嫂子再次發(fā)出了咯咯的笑聲。
之后就夢見了蛇。我與哥嫂二人在瓜架下喝酒時,嫂子的筷子突然彎曲了,像在水中所見的那樣。筷子在蜿蜒中變長,纏繞著我的手臂。然后,我就看到嫂子甩動的頭發(fā)變成了蛇,吐出的舌頭變成了蛇,伸出的手臂變成了蛇。然后,我的四肢不能動彈了。呼吸也變得越發(fā)急促。那一刻,我的舌頭和四肢都變成了蛇的一部分,融入蛇的身體。哥哥站在我面前,手里拿著一把刀。哥哥身后,是蛇一般淅淅然落下的雨……
熱啊熱啊。嫂子的嘀咕在我耳邊響著。
入夏以來,天上不降一滴雨,地上揚起的盡是黃塵。白駝山的巖縫里滲出的那一點水,每天也就淺淺一碗。我們?nèi)溯喠魈蚰菈K斑駁的巖石,把棱角都舔得圓潤了。嫂子總是跟哥哥抱怨說,沒水吃,一說話嘴里就像是含著火焰;沒水洗澡,皮膚都渴了,皺紋都長出來了。哥哥騎上馬,說是要去遠方找水源??伤@一去就是半個多月,沒一點音信帶回來。我們都疑心他在路上渴死了。嫂子對我說,待巖縫里的水都干涸了,我們就離開白駝山。我說,再等等吧。
哥哥臨走時留給我一把短刀,他說,如果有誰敢動你嫂子,你就用這把刀子干掉他。我把短刀一直帶在身邊,它沒有派什么用處。我無聊的時候就把刀拔出來又插回去,插回去又拔出來。突然想起,這只握刀的手至今還沒有摸過女人的手呢。這么一想,連手指都有了莫名的沖動。天空中沒一絲風(fēng)。樹葉不動。人也不動。一動就出汗。而我想出點汗。我的身體沒動,心卻在動。心動得很厲害的時候,我的嘴突然想嚼嫂子送給我的炒螞蟻。陽光移出嫂子那個房間的窗下時,我就跟著移了過去。我聽見嫂子的房間里傳來布谷鳥般的嘀咕:熱啊,熱啊。我坐在窗外,出汗如漿。我擔(dān)心自己這樣坐下去會被汗水淹沒。
哥哥這么長時間都沒有回來,怕是真的出事了。我隔著墻把話遞了過去。
她依舊嘀咕著:熱啊,熱啊。
太陽收起余光的時候,我放大膽子走進了嫂子的屋子,對她說,我?guī)闳ヒ粋€涼快的地方。
嫂子說,索性帶我去遙遠的地方吧,我不想再見到你哥哥了。
你去哪里?
馬跑到哪里就去哪里??傊?,不要再見到你哥哥了。
夜晚來臨的時候,我把嫂子抱上了一匹白馬。照著我的月光也照著她,她像是坐在水底,渾身閃爍著銀光。緊接著,我也翻身騎上了馬,輕輕地摟住她的腰。馬一跑動,一陣熱風(fēng)就迎面撲來。嫂子說,這樣的情景,我好像在哪里經(jīng)歷過呢。我問,是在夢里吧。不,她說,小時候讀過一本波斯文的傳奇,里面有個騎士,憑著單槍匹馬把公主從魔鬼的城堡里帶出。我現(xiàn)在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本書里描繪的場景。
我的馬跑進了風(fēng)里,越跑越快。然后,我就感覺馬消失了,我們在風(fēng)里面飄著。嫂子說,我們這樣跑著,說不準像那本書里寫的那樣,能跑到天邊的仙宮里去。她這樣說著,忽然翻過身來,與我交頸相偎,嘴里的熱氣噴到我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刺癢。緊接著,嫂子像一條蛇那樣纏繞著我,好像恨不得把我勒死。我能感覺到她那纖細的骨骼里埋藏著驚人的力量。
從馬上下來之后,嫂子就成了我的女人。想到她那裸露在風(fēng)里面的、流著汗珠的身體都屬于我的,我還要什么白駝山,還要什么好名聲?很快地,有關(guān)白駝山的流言就傳了開來。這些流言當然是跟男人和女人有關(guān)的,被風(fēng)一吹,也就傳回我的耳邊。我聽到的那一切比起眼前這一個妙人兒,不過是一陣風(fēng)罷了。我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這一輩子為一個女人而墮落總歸是值得的。
三
(那年秋天,老毒物,虧你還記得,我們坐在昆侖山腳下,黑壓壓一群狼圍了上來。你我各執(zhí)刀劍,一口氣殺死了三十多匹狼。后來你把那一口帶著毛血的寶刀贈給我,我也把手中的短劍贈給你。那一晚,你竟在睡夢里發(fā)出了狼嚎的聲音。)
四
白駝山的太陽隨時都會讓一個正常人變成一個瘋子。我在白駝山中研讀佛經(jīng),修煉劍術(shù),原本只是為了防非止惡,但后來我無法抵擋各種誘惑,最終還是破了戒體。哥哥曾說,你只須學(xué)會我三分壞,就可以在江湖上混了。這是哥哥對我說過的最真誠的一句話了。
哥哥這一走,也不是斷無消息。
哥哥的消息總是零零星星地傳到我耳邊。他這一路外出找水,遇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他出門兩百余里時,先是在半路上犯了先前從未犯過的頭風(fēng)病,那一帶,一眼望出去只有紅沙,太陽照得快要昏死過去了,日頭西斜的時候,幸好有一支馬隊經(jīng)過,把他給救了。馬隊里有人認得我哥哥,當年他們從白駝山下經(jīng)過時,給我哥哥狠狠地敲了一筆銀錢,心里頭原本就有些忿恨,這下子他們大可以見死不救,但馬隊里的頭目說,把我哥哥就這樣扔下不管,還不如送到前頭的雙旗鎮(zhèn)。哥哥全身乏力,就任由他們把自己的手腳綁了個嚴實,擱在馬背。白駝山與雙旗鎮(zhèn)各設(shè)關(guān)隘,但凡商隊從這一帶經(jīng)行,要么抄近路走雙旗鎮(zhèn),要么繞遠道走白駝山莊,我們要做的就是給商隊提供向?qū)Ш惋嬘盟?,然后收取一筆大小不一的銀錢。白駝山地僻路遠,因此,商隊往往喜歡選擇在雙旗鎮(zhèn)歇腳。早年間,哥哥在白駝山混不下去,就跑到雙旗鎮(zhèn)上做些鬼市買賣,他以濫飲聞名,也以濫殺聞名。因此,在這個鎮(zhèn)上,他沒有一個朋友,只有一大堆仇人。哥哥從雙旗鎮(zhèn)回來之后,就拉起一伙人建起了白駝山莊,開辟了一條可保商隊五百里暢通無阻的路線。車過壓路,馬過壓草,收點保護費也合情合理。這下子,一些原本投止雙旗鎮(zhèn)的商隊也不嫌腳程遠紛紛改道走白駝山。有利益爭奪的地方,就有江湖。雙旗鎮(zhèn)的人對我哥哥恨之入骨,曾派人上門挑釁,但都有來無回。沒承想,天公不作美,入夏以來,白駝山一帶久旱無雨,水源干涸,所有的商隊又不得不走水源豐沛的雙旗鎮(zhèn)。那支馬隊也是臨時改道,他們?nèi)ネp旗鎮(zhèn)雖說是投宿,卻像投誠。設(shè)若他們交出我哥哥,不僅可以得到一筆賞錢,往后出關(guān)入關(guān)興許還可以獲得免費派送的向?qū)Ш惋嬘盟?。在送往雙旗鎮(zhèn)的路上,我哥哥居然跟他們做起了一筆買賣:此去雙旗鎮(zhèn)是兩百余里,此去白駝山也是兩百余里。若是把他送往雙旗鎮(zhèn),也無非拿到少得可憐的賞錢;若是放他回去,他可以贈送對方一筆可觀的銀錢。權(quán)衡利弊,馬隊的頭目就下了決定,親自帶上兩名精壯漢子來到白駝山,向我和嫂子討贖金。馬隊頭目帶來了我哥哥的一封親筆信和帽子,說明來意之后,又試圖曉以利害。我看著那個馬隊的頭目,露出了微笑。他問我笑什么,我說,我笑這世道呵。這世道越來越看不明白了,商人可以變成強盜,強盜也可以變成商人。馬隊的頭目冷笑一聲說,在這亂世里,還有什么世道人心可講?能夠活命就不錯了。我給他們端來兩張椅子,讓他們在大廳里稍待片刻。我進里屋洗了個手出來,他們就已經(jīng)口吐白沫,橫躺在墻角了。我沒有驚動一?;覊m就把他們放倒了。這是我第一次親自動手殺人。嫂子問我,為什么非要殺了他們?我說,哥哥如果帶來的是一只鞋子,就說明他處境危險;但他帶來的是帽子,就說明他雖處險境,但他好歹可以設(shè)法脫身。是日,我孤身一人騎馬去尋找哥哥,沿途看到幾具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每具尸體的脖子間都有一道很長的傷口。我瞥上一眼,就明白,哥哥讓馬隊的人到白駝山取贖金,就是為了求得讓自己緩過勁來的時間。他一口氣殺了那么多人,大概又可以找到一家酒店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壇酒了。我見過哥哥殺人的場景,手起刀落,仿佛干的是一件可以帶來快意的事。每回殺完人,他就開始喝酒。這回他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我沿著遺落路邊的駝糞,一個人在荒漠里走著,天是青的,地是黃的,心間荒涼的。穿過一座又一座廢墩和土堆子,前面就是雙旗鎮(zhèn),被破敗的土墻圍繞著。黑暗中能見到悠遠的燈火和低矮的星星,也能聽得細弱的哭聲,但這些跟我統(tǒng)統(tǒng)無關(guān)。哥哥的生死也跟我無關(guān)了。我腦子里只有嫂子。她是唯一跟我有關(guān)的人。一想到她正獨自一人待在黑暗中,我就撥轉(zhuǎn)馬頭,急著趕回去。嫂子問我是否見到了哥哥,我就把自己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告訴她。事實上,有一個細節(jié)我有意無意地遺漏掉,那就是:我看到了哥哥遺下的鞋子。之后,從雙旗鎮(zhèn)傳來消息,說哥哥殺掉了那個鎮(zhèn)上最厲害的人物,還帶走了他的女人。哥哥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一個喜歡冒險的人,他總想去追求那些得不到的東西。因此,我疑心他此行原本就不是為了找水,而是尋找另一種更重要的東西:女人。當然,女人也是水。是另一種用來解渴的水。再過一陣子,又有人傳來消息,說我哥哥已被官府收押。我知道,憑牢里那幾條生了銹的鐵鎖是捆不住我哥哥的,他想走就走。他愿意蹲在牢里,大概是為了躲避仇人的追殺?;蛘?,他那腦子里還有別的什么盤算。一個多月后,嫂子突然告訴我,她懷孕了。這一下,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嫂子說,一直待在這里不好,會有人傳我們的閑話。我說,誰亂咬舌頭我就把他們的舌頭給割了。嫂子說,算了吧,舌頭是割不盡的。
我問嫂子,如果哥哥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事,他會怎么做?
嫂子說,他不會殺我,因為他知道,誰殺了我們蛇谷的人,鬼魂就會變成毒蛇糾纏他一輩子。
我掏出哥哥贈我的一把短刀,在燈下久久地凝視著。嫂子說,你看刀的目光比刀更可怕。但我的目光從那把刀移到嫂子身上時,她的目光也變得跟我一樣可怕了。
嫂子說,帶我走吧,離開白駝山。
為了躲避哥哥,我?guī)е┳与x開了白駝山。我們沿著昆侖山走了半個多月,找到了一座跟白駝山相仿的山,就此住了下來。這一年秋天,我們誕下一子。孩子滿月時,一個皮膚黝黑的僧祇人找到了我們,說是受我哥哥所托,要帶我們回去。我問他,你是如何找到我們的?僧祇人說,這一路上,我見到有幾個小混混使用白駝山的功夫,自然就猜到你們躲在這兒了。他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之前我為了補貼家用,確曾教過他們一些拳腳功夫。我原本想教他們自創(chuàng)的功夫,但他們嫌這種像蛤蟆一樣跳來蹦去的拳法難看,我就只好教些尋常套路了。僧祇人看起來是個老江湖,哥哥托他辦事,算是找對人了。不過,他也算坦誠,把我哥的意思都一五一十挑明了說。他還幫我們分析,說我哥哥手頭不缺女人,只要我?guī)┳踊匕遵勆?,低頭認個錯,兄弟之間往后還可以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嫂子給那僧祇人燒了一碗面條,以禮相待,他卻不敢伸箸。嫂子和我坐下來,就把那碗面條呼啦一下吃掉了。那人在門外,一邊吃著自帶的馕餅,一邊曬著太陽,吃著吃著,頭一歪,就倒下了。沒過多久,一條蛇就游了回來,沿著嫂子的大腿,一直游到嫂子的袖子里。嫂子的袖子里藏有兩條毒蛇,一條能致人于死地;一條可以致人昏迷。僧祇人只是暫時昏迷,應(yīng)該沒有大礙。我趁機收拾好銀錢常物,攜婦將雛,離開了這個已經(jīng)暴露行蹤的地方。這一路上,我們好不容易才甩掉哥哥布設(shè)的眼線。我們穿州過府,輾轉(zhuǎn)水陸,從西域一直走到北方一座縣城,然后又坐漕船來到臨安府。畢竟是都城,繁華的景象跟詩文里所描述的大致不差。除了對南方的濕熱天氣抱有不滿之外,我們對這里的風(fēng)土并無惡感。因此,我們就決定在城里一個偏僻的角落賃屋住下來。嫂子雖說不是富貴人家出身,但她不想被南方的蠻子們低看,平日里買東西居然也是大手大腳的。短短數(shù)月,只出不進,我們身上所帶的盤纏和珠寶很快就揮霍殆盡。
八月中秋,家家戶戶都圍坐起來吃團圓飯,唯獨我與嫂子對著一張空桌子,長吁短嘆。嫂子說,這窮日子過起來也真夠漫長的,白天也漫長,夜晚也漫長。我笑問,你說說看,這日子究竟有多漫長?嫂子說,就像從北方到南方那樣漫長,你還嫌不夠么?我聽了便自嘲說,窮人家嫌時間過得慢,別叫隔壁的富人家聽到了,否則他們是要羨慕的。嫂子輕嘆一聲說,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聽從你哥哥的話回白駝山。我說,你要是回白駝山,怕是少不了我哥的一番虐待。嫂子說,你哥那脾氣我摸得透了,他是不能拿我怎樣的。見我悶聲不響,嫂子就說,我們這樣子吃老本到底不是個法子,好歹得找點事干。我說,我早年也算讀過幾部圣賢書,不如去做館師。嫂子說,你不會說官話,天曉得哪位東家會延請你做館師?我拍著胸脯提高嗓門說,我還有一身武藝呢。嫂子說,你也是空有一身力氣,讓你撂地賣藝你不屑于去做,讓你開家武館你又怕暴露身份。我說,難不成讓我去打家劫舍?嫂子冷笑一聲,你敢么?我說,不是不敢,而是不為。嫂子又嘆了一口氣,還是早點睡吧,明天的事兒明天再說。嫂子轉(zhuǎn)身睡去。我很無聊,便從枕底掏出一本卷了角的、掉了線的劍譜,就著油燈翻看。嫂子說,省點燈油吧,夜里給孩子把尿還用得上呢。我也嘆了口氣,把燈吹滅了。這一夜無話。
鼻下這一橫,最是要緊。我仗著自己有一身武藝,接了一樁替富人家押送綾羅綢緞的活兒。半路上,我察覺到同行者的言行有異,便多留了個心眼;細察之下,方知此行是哥哥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我急匆匆趕回家中時,發(fā)現(xiàn)嫂子和孩子都不見了。桌上留著一封嫂子的親筆信,說是哥哥找過她,要帶她和孩子一并回白駝山。還說哥哥已經(jīng)原諒了我們,往后不會虧待母子倆。從語調(diào)來看,這封信顯然是在哥哥的勸哄之下寫成的,字里行間,能讀出他的幾聲冷笑。從我離開白駝山那一天開始,哥哥就已經(jīng)給我撒了一張網(wǎng),無論在哪里,他都能收放自如。我?guī)е┳訓(xùn)|躲西藏,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條網(wǎng)中之魚。也許,哥哥正是以這種方式告訴我:他可以把所有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我在江湖上行走的時候,磕磕碰碰經(jīng)歷了一些事:中過毒、吃過官司、被人坑蒙過、被一群號稱名門正派的人圍攻過。我沒有像洪七那樣幸運,在危難關(guān)頭,蒙受高人的指點,還得到一本發(fā)了霉的手抄本。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刀劍,那些看得見的刀劍和看不見的刀劍,有時在前,有時在后,有時在頭頂,有時在腳下,有時在太陽底下,有時在黑暗中。我每向前走一步,就是離死亡更近一點。所以,我告訴自己,下手必須狠一點。我在江湖上混了些年,好歹也有了名氣。因為我,那些人記住了“白駝山”這個名字。有些找我約戰(zhàn)的人,曾奔赴白駝山,讓哥哥不堪其擾。哥哥不得不托人給我?guī)硪环菘谛牛嫖也灰谕饷娼o他添麻煩。可我偏偏是一個喜歡惹點麻煩的人。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越來越像哥哥:杯子里一定要有酒,床上一定要有女人。
五
你們兄弟倆后來有沒有再見過面?洪七問。我沒有回答,只是望著陰沉沉的天空。過了半晌,我問洪七,你談過戀愛么?洪七說,自然談過。
我冷笑一聲。
你笑什么?
我沒笑。
你笑了,而且我知道你為何發(fā)笑。洪七我雖說是條硬漢,但硬漢也是有柔情的。
洪七,你身上的俠氣重了些,可你要知道,俠氣這東西是不能帶到床上去的。
我對女人的態(tài)度恐怕跟你大不相同。
別跟我講你是懂女人的。上回你見了那些個蛇精一般的女人還不是拔腿就跑了?
你找過那么多女人未必就比我更懂女人。
我找了那么多女人就是為擺脫一個女人。
洪七舉起手掌,露出一根殘指說,因為對不起我心愛的女人,我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可你還是不懂女人。
可我懂得女人的心思。
你懂?
我懂。
我們能不能談點別的什么?
你哥哥后來怎么說沒消息就沒消息了?
我知道這個話題是無法回避的。但我的目光仍然在半空中茫然地搜索著什么。鐵條般的枯枝被風(fēng)吹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我將他殺了,我說,后來又將他埋在白駝山下的一口枯井里。
你就這樣干掉了自己的親哥哥?
是的。
我還記得那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我臉上,繼而又打在泥土上,冒起了一個個泡眼。有很多雨點落在很多樹葉上,我的心思很亂。哥哥張開雙手,對我說,弟弟,你總算是回來了,可你嫂子已經(jīng)等不到這一天了。雨是黏乎乎的。我流下了眼淚,哥哥也流下了眼淚。我們擁抱著,在泥地里打著滾,然后我就把刀子緩慢有力地插進他的胸口……
東
一
雪天喝慢酒。雪是慢慢落的,酒也是慢慢喝的。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山上就這么一座石砌的小客棧,大雪封山之前店主下山過冬去了。留下柴米,客人可以自己取用。人人是客人,人人也都是主人。循舊例,客人在臨走前會留下幾塊碎銀或一些值錢的物什。
我們早有約定:每隔十年作為朋友在此聚一次;每隔二十年作為對手在此聚一次。好像我們活在世上,就需要這么幾個作為對手的老朋友和作為朋友的老對手。老毒物和法師就善惡的問題聊了一整天,似乎都覺著有些乏味,便打算早早進房歇息了。老毒物進屋看了看,出來對法師說,一間房,兩張床,小得不能再小了,怕你這種富貴出身的人會嫌憎。
能容膝否?
能。
那就好了。
床也極小。
能伸腳否?
能。
那就好了。
二人進去后不再言語,各自睡下。
我和洪七仍在燈下對飲。兩條影子映在墻上。洪七臉上布滿了寒氣,沒有笑容,仿佛它已經(jīng)被冰雪凍結(jié)了。我左手執(zhí)杯。杯中的酒尚是溫?zé)岬摹?/p>
能跟我坐同一張桌子對飲的,這世上恐怕不多,你是其中一個。
能跟我論劍的,這世上也不多,你是其中一個。
你是我的對手,也是我的朋友。
有了這杯酒,我沒白活了。
這話有點意思,我記下了。
我是個酒徒,舉杯之前,總覺著,喝酒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但每回喝完酒后,就覺著喝酒是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一件事。
我從桃花島趕到華山,走了幾千里路,心里頭覺著沒意思透了,但此刻跟你舉杯對飲,忽然又覺著有意思了。很多你覺著有意思的事玩到最后會發(fā)現(xiàn)它沒意思;很多你覺著沒意思的事玩到最后卻突然發(fā)現(xiàn)它還是有點意思。所以,人就是這樣,不玩到最后,不知道這一輩子究竟有沒有意思。
你在島上住著,徒弟們逐出去了,女人又沒了,有意思?
我喜歡享受這種孤獨。
那樣一個島,跟懸在天上的月亮一樣,想想都讓人覺著冷清,你居然還說自己“喜歡享受這種孤獨”,真叫人不可思議。
門外的雪山發(fā)出一陣怪異的低吼。洪七臉上的寒氣仿佛不是漫天大雪帶來的,而是背后掛在墻壁上的劍。
我能感覺自己臉上的寒氣正一點點變重。
二
我出身書香門第,家父是一位名氣不薄的郎中,他得知我無意于參加春闈考取功名之后,便希望我能傳習(xí)岐黃之術(shù),將來也好養(yǎng)家糊口。但我平素喜歡跟一些奇人異士混在一起,寫寫詩,彈彈琴,此外就是遍訪名師,學(xué)習(xí)劍術(shù),偶爾也跟人比劃兩下,出點汗。在江湖上,打得精彩的,就叫比武;打得不精彩,就叫打架。我跟人打斗時,連捕快們都會過來圍觀。家父見我生性桀驁不馴,也就放任不管了。家父去世前,囑我把他的詩稿交給一位住在鄰縣山中的馮先生,請他寫序。他姓馮,素以詩書畫著稱,性情有些孤傲,因此就住到山村里來。聽父親說,他不會舞劍,卻喜歡在墻上掛一柄劍,偶爾也會拔劍出鞘,在燈下端詳一陣子。我到他府上的時候,家奴告訴我,他中午喝了點酒,至今酣睡未醒。我就坐在客廳里,一邊喝茶,一邊瀏覽四壁的書畫。不過片刻工夫,就有一個姑娘走過來,跟我打了一聲招呼。得知我也會寫詩,她就跟我談起詩來。見她才學(xué)不凡,我就把詩稿遞給她看。她坐一隅,粗略翻了一下,然后對我說,詩才倒是有幾分,不過,有些詩句分明是從古人那兒偷過來的。我說,家父每一句詩都是自己苦吟所得,怎么會偷別人的東西?她說,有幾首詩她在古人的詩集里面讀過,不信的話可以從頭到尾背出來給我聽。說完之后,她就一口氣背了四五首,居然跟家父的詩一字不差。我聽了,既驚且怒,卻又不知道怎么解釋。我拿起詩稿正要離開時,屏風(fēng)后面走出一人,正是馮先生。他笑呵呵地告訴我,方才的談話他都聽到了,繼而向我介紹身邊的姑娘,她叫馮蘅,是馮先生的小女兒。馮先生還特地說明,她有著驚人的記憶力,讀書過目不忘,而且倒背如流。待我得知她在捉弄我時,我的怒氣才漸漸消掉,而她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出來道歉時臉上還帶著大朵腮紅。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之后我寫了詩,就悄悄遞她過目。她跟我說,她會看詩,但從來不寫。因為她一提筆,腦子里就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現(xiàn)成的詩句。這也從另一面證明她是心高氣傲的:既然前人比自己寫得好,她就沒有必要寫什么東西了。這一點,她倒是跟我頗為相似。如果我要彈琴,絕不容許別人比我彈得好;如果我要學(xué)劍,絕不容許別人的劍術(shù)在我之上。但蘅是個例外,她的琴棋詩書畫都在我之上,我對她只有膜拜的分。
后來我就放不下她了。從馮先生跟我對話時流露出來的奇異的熱情,我可以覺察到他已經(jīng)在暗中打量我了。當我請求他將蘅許配給我時,他拈著胡須沉吟半晌說,我等你這句話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然后,他就把墻上的寶劍摘下來,贈給我,說這是他祖上的佩劍。
我該怎樣比喻我的蘅?說她是清晨的露珠未免顯得輕薄了;說她是春夜的月亮又顯得玄遠了。是的,我將她握在手中那一刻就找到了一個貼切的比喻:她就是我手中的玉簫,可以吹奏出溫潤而潔凈的聲音。新婚第二天,蘅就早早坐到案前。我喜歡看她目光柔和、雙頰溫暖的樣子。問她作甚?畫畫。又問她要畫甚?她笑而不答。蘅年幼時曾夢見有人贈她一支筆,醒來后她就開始畫畫。她只畫夢里見過的東西,無中生有的東西,因此,她的畫跟每個畫師都不一樣。那天,蘅畫的是一幅桃花島的長卷。她在桃花叢中添了一男一女,我自然知道她畫的是誰。蘅在畫中落款之后,就對我說,她很想去海外尋找這樣一座桃花島:那里有一大片桃林,有一群飛鳥和一些溫馴的走獸。我說,那里還應(yīng)該有一群男女老少做我們的鄰居吧。蘅皺了皺眉頭說,我們不需要鄰居。
我這樣子,算是入贅馮家了。馮先生是個方正的、近于古板的讀書人。有一回,我和蘅從城里歸來,穿上金人的時髦衣裳,戴上金人的首飾項鏈,馮先生見了,大為光火。他說,金人毀了他們的家園,他是不愿淪為異國臣民才從北方遷居南方的。事實上,馮先生也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種方外高人,他是戀棧的,他也總是惦念著那座已經(jīng)辟作戰(zhàn)場的北方的故園,他一直在等待著有朝一日像寶劍出鞘那樣被皇帝召回。這個機會他是終于等到了。于是在知命之年,他毅然帶上家人走馬上任。我和蘅既沒有與他同行,也沒有留下來,而是開始外出漫游。我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往哪里,我們只是朝著一個方向不停地走。走到海邊,人們告訴我們,這里已是陸地的盡頭了。已經(jīng)沒有路可走了。但對我們來說,消失的是道路,而不是方向。我們找準了方向,道路很快就會出現(xiàn)。這條路就是海路。我們駕著一艘大帆船出海。白晝的時候,船在海上,有好風(fēng)相從,平直如矢。我們一邊飲酒,一邊觀賞海景,感覺就是御風(fēng)而行的神仙了。不料到了晚間,海上起了惡風(fēng)波,我們只能躺在船上。第二天晨光微露時分,我們居然發(fā)現(xiàn)有一座島跟蘅所描畫的一般無二。就是這里了,蘅指著島上盛開的桃花說,這就是我們可以終老的地方了。
我憑借書本上的營造法式,造了兩間竹屋,一座木屋。我用藤皮繭紙制成紙帳,蘅在帳上畫了梅蘭竹菊,還題上了詩。為了我,她那雙嬌嫩、纖細的手開始操持起鍋碗瓢盆了。冬天我們住木屋,夏天我們住竹屋。我們還在庭院間種了一大片桃花,屋舍里外潔凈無塵。平常出入,除了我與蘅,還有雞犬。島上的時日是悠長的,好像我們不會老去。我們可以花整整一天時間推敲幾行詩句,借此打發(fā)雨天或炎日困居帶來的種種無聊。更多的時候,蘅彈琴我吹簫,偶或有鳥相和。
設(shè)若這世上果真有一對神仙眷侶,彼此相愛,愛得極深,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毋須擔(dān)心外人奪其所愛,天天有麥餅可吃,有玉簟可睡,日子久了也難免要心生厭煩。我與蘅,畢竟是吃五谷長大的,都有七情六欲,在孤島上生活,何嘗沒有厭煩的時候?人這東西,別說相看兩不厭,有時對自己也會莫名其妙地討厭起來。讓我不能忍受的,不是孤獨,而是整天價膩在一起的生活。我背著她獨自一人去密林中打坐的時辰,她居然可以憑借嗅覺找到了我,然后摟著我的脖子不停地問:你是不是厭煩我了?你是不是不愛我了?在這座島上,除了蘅,我還能愛誰?但我每天須得不厭其煩地回答她一次。
我們都不想要孩子。這是蘅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其實也不是我們不想要孩子,而是要了之后,會給我們帶來可想而知的麻煩。孩子一旦長大成人,無論男女,好歹得給她物色一個伴侶。倘若夫婦不諧,一輩子在島上受悶氣,固然不是一件好事??墒牵f一孩子不要伴侶,喜歡獨來獨往,也不見得是好事,我不能想象,當我們死后,我們的孩子獨自一人,與野獸為伴,孤獨終老。因此,蘅總是擔(dān)心自己會懷孕,擔(dān)心我制作的魚鰾不夠牢靠。
三
(孽障啊孽障,你看那白駝山兄弟,先是叔嫂通奸,繼而是哥哥虐嫂,最后是手足相殘,真不曉得為的是哪般。再看那大理段氏,祖上幾代,先是做皇帝,風(fēng)風(fēng)光光,到后來,個個看破紅塵做了和尚,為的又是哪般?再說你,桃花島島主,與馮氏才貌相當,稱得上是神仙眷侶,誰知有一天,生出了恁多變故,說書先生若是把你們的故事編成傳奇,怕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四
每年春天,我就會浮海登陸,在一些城市或鄉(xiāng)野游走。我殺過幾個人,也救過幾個人。我這一輩子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收了一個女弟子。我從幾個刀客手中救下她時,她還只有十來歲。她姓梅,是孤兒,長得黃瘦,看了叫人心疼。我對蘅說,我們把她帶到桃花島,做家中的婢女吧。蘅端詳了半晌,淡淡地拋下一句話:是一個美人坯子。
在蘅的調(diào)教下,梅學(xué)會了讀書、寫字、做女紅、種植花草。梅性格活潑,對陌生事物總是抱有異乎尋常的好奇心。一天飯后,她忽然跑過來問我,先生,貓會做夢?我答,會。又問,狗也會做夢?又答,會,萬物有靈都會做夢。她的眼珠子轉(zhuǎn)動了一下,似乎明白了點什么事理。
但梅也是獨獨怕我的。有一回,我舞罷一套劍法,她突然來到我面前,絞著雙手,怯怯地問,先生是否可以教我劍術(shù)?我沒吭聲,瞪了她一眼。她嚇得退后一步,眼眶里似有淚水隱隱蠕動。這時,蘅也走過來,笑著解釋說,讓你教她劍術(shù)是我的意思。我仍然沒作聲。
看得出來,蘅對梅是滿懷憐愛的。她曾經(jīng)囑托我,下次出海,一定要帶回一個少年,以后做梅的丈夫。我把這話記下了。
次年春天,我再次出海。這一回,我一口氣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秀才,屢試不第,回家后,才得知家里發(fā)生匪禍,一家老小無一幸免,妻子被辱,坐著一條破船劃到河中央自沉而死,秀才自知復(fù)仇無望,一時間萬念俱灰,便打算偷我的劍自刎。我把他打翻在地,對他說,我的劍不能沾上讀書人的血,不如我送你一根繩子,你自己找一棵樹吧。這人跟我聊了一晚,后來就想通了。另一個,是我在海上遇見的一名被海盜綁架的少年,這事我本可以袖手不管的,但忽然想到梅,便出手把他救下了,這少年,有秀骨,也有清相,跟梅在一起,可以說是天生一對。我把二人帶回桃花島,教他們劍術(shù)。梅見了,就嗔道,先生偏心,光收男弟子,瞧不上我這女流之輩。我問她,這話是誰教的?梅一怔,不敢說話了。站在她背后的蘅,默默微笑著。
一年以后,梅就能把我所授的一套劍法舞得十分流暢自如。再過一年,她就可以跟兩位師兄對練了。竹林內(nèi)、山洞中、海灘上、峰頂、亭下、溪畔時??梢娝麄兊纳碛帮h來飄去。我喜歡站在一株樹的頂端,看他們舞劍。骨清年少,什么都是好的。眼前落英繽紛,劍花迷離,我能感受到天地間循環(huán)流轉(zhuǎn)的氣息。
后來,我又收了三名徒弟,分別為他們?nèi)×艘粋€帶“風(fēng)”的名字。蘅也曾問我,為什么每個人的名字里都帶“風(fēng)”字?
無他,我說,那天我給他們?nèi)∶麜r,島上正起大風(fēng)。
忽忽過了多年,梅已長開了——臉上的一片嫣紅、肌膚上的一層柔光都讓我想到蘅當年的模樣。有時天氣晴好,她會無所顧忌地躺在一張鮮綠的芭蕉葉上,沐浴著古銅色的肌膚,而陽光恰到好處地落在她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直到有一天,蘅看到梅像一只梅花鹿那樣步履輕盈地從樹下經(jīng)過,就跟我斷定:梅已經(jīng)愛上了一個人。
梅究竟愛上了誰?出于好奇,我也在暗中察看她的一舉一動。
一個有月的夜晚,我看見梅與二師兄來到沙灘上。二人對視片刻,二師兄突然拔劍,刺向她的喉嚨;那一瞬間,她的身體卻像一片桃花那樣飄開了,繼而拔出腰間的劍,向?qū)Ψ竭M攻。他們時進時退,跳上躥下,如同起伏的波浪。兩劍頻頻相交,碰出一簇簇火花來。一開始,他們的一招一式皆不離章法,及至后來,體力漸衰,手法和步法便越發(fā)雜亂,喘息聲也越發(fā)粗重。我從未見過如此酣暢淋漓的纏斗。大概是虎口震麻的緣故,他們索性扔掉手中的劍,相對而立,漸漸地,二人變成一人,如同凝固一般,唯聞風(fēng)吹衣袂的噼啪聲。忽地,一個巨浪打過來,吞沒了他們的身體。當他們浮出水面時,渾身閃爍著魚鱗般的銀光。
臨睡前,我把這事告訴蘅。她說,你這當師傅的,為老不尊,怎么可以偷窺自家的弟子?我說,有時感覺這座島嶼好比一池水,太過沉寂了,偶爾來點風(fēng)吹魚躍,仿佛也能散發(fā)一點生氣。蘅說,自從梅情竇初開之后,島上的桃花就開得比往年更歡了,真好似汲取了天地間的陽氣呢。我聽了,微微一笑。蘅說,你的臉整天像鼓皮那樣緊繃著,近來卻見笑臉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臉,仿佛微笑跟湖面的漣漪一樣,是可以觸摸的。
蘅是一枝素蓮,溫婉嫻靜;梅是一株桃花,天真恣肆。我在心里這樣比較著。
正是桃花開放的時節(jié),梅的身體里仿佛也有一株桃花爭相綻放。她開始叫了。她的叫聲里面有一種胎里帶的、未被損害的元氣。是她的叫聲讓那一年春天的桃花看上去更嬌艷襲人了,也是她的叫聲在我枯寂的心中突然注入一股活水。聽著聽著,我便有了逸興,拔出劍來,舞了一陣,心思還是有些散漫。
梅與二師兄把身體藏在樹林里,但他們的快樂卻像藏不住似的,隨著叫聲飄到天空。于是,徒弟們開始向我抱怨:梅的叫聲太放肆了,簡直像個娼妓。
我說,這是因為你們每個人的心里有個娼妓。
師父也聽到了?
聽到了,我說,島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了。
如果她再這樣下去,師父可以把他們逐出桃花島。
如果有一天我把他們逐出桃花島,也會把你們一并逐出去。
可是,師父,你不覺得他們有多不知羞恥?
你們偷窺別人,難道不覺得羞恥?
原來師父都看到了。
是的,我說,我聽到了不該聽到的,也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不過,你們應(yīng)當感謝梅才對?
我們還要感謝梅?
你們的劍法原本是中規(guī)中矩的,可這一陣以來,你們的劍法中卻添了一種姿肆之氣,這是我先前不曾見過的。
他們聽了,有的嘿嘿冷笑,有的在暗中嘀咕起來。
與徒弟們閑聊一番之后,我回到房間。蘅說,我聽到了梅的叫聲,突然想生個孩子了。蘅跟我在一起,向來是謹守古風(fēng)的,可是那一回,她說這番話時雙頰卻飛起了兩片艷紅。我們吹熄了燈,靜靜地躺在紙帳里,聽著潮水在黑暗中拍打的聲音,體味著屬于夜晚的隱秘歡樂。蘅再次跟我說,我們生個孩子吧。
五
蘅的肚子變得一天比一天大了。
蘅的變化我當然是最先覺察的。先是穿著變了。自從來到島上居住,蘅一改往日,只穿一些偏于清素的衣裳,顏色以藍色或玄色為主。這陣子,她竟翻出了箱底那些桃紅柳綠的舊衣裳,每天更換。
然后變的是脾氣。奇怪的是,蘅突然變得生性多疑了。有一天夜晚,我與蘅坐在院子里仰觀天象,忽爾聽得遠處密林間傳來梅的叫聲。我指著天上的星星笑道,一定是九紫桃花星落在八卦桃花位的東南方了。蘅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問,你說那晚看到梅裸露著上半身從海灘那邊跑回來,遠遠地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fā)的鹽味,那一刻,你腦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我說,這鹽味飄過去也就飄過去了,誰還會想得恁多?蘅又不依不饒地問:你有沒有察覺,梅看你的目光是不是越發(fā)不一樣了?我素知蘅心地純凈,但一個女人的心被嫉妒這條毒蛇噬咬之后,就會引發(fā)種種離奇的猜想。我跟梅之間的師徒關(guān)系,一直以來都沒有發(fā)生變化。梅自幼喪父,不能排除她對我確乎有一種微妙的依戀,而我對梅自然也不同一般,但我總能很得體地把握師徒之間的分寸,不至逾分。蘅是何等聰明的女子,她從梅的一個眼神就能看出什么苗頭來,雖然不欲點破,卻早已心存防范。這一晚,我們觀望的是天象,蘅卻從紫微斗數(shù)談起,以主星、桃花星,煞忌星比擬我與梅以及她的二師兄之間的關(guān)系,還說什么三星會合,必致亂倫,越說越離譜,我就悶聲不響地走開了。
我與蘅偶生扦格,但很快就會和好如初。她總是害怕我會疏遠她,害怕別的女人(當然是梅)會分走我對她的愛。當初,她讓梅拜我為師,何曾有過這樣種無端的憂慮?這里面大概就有點像她自己說的“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的意思了。
當徒弟們告訴我,梅同她的二師兄坐著我的船,悄悄離開了桃花島。我只是很淡然地說一聲“我知道了”就回到自己的屋子。我知道,他們是遲早要離開我,去尋找屬于他們的桃花島。我在吃飯時跟蘅說起這事時,蘅的反應(yīng)也是平淡的。她說,他們在這里跟大家格格不入,找個自在的地方倒也不錯。蘅這么一說,我反倒有些悵惘了。畢竟,我們相處了那么多年,已是情同家人,說走就走,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可是,這世上很多事都是沒有情理可講的。吃過飯后,我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漫無邊際地想些往事。竟感覺,梅不過是我夢里見到的一個女子,而桃花島也不過是我夢見的一個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會如此悵然若失。月光照進屋子,我披衣起來,轉(zhuǎn)到書房里,翻了翻書,仍舊兩手空空地回來。我走到蘅面前,告訴她:那部經(jīng)書的上冊不見了。
蘅自然明白我所說的經(jīng)書指的是什么。她怔怔地看著我,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你的臉色真可怕。
我不用照鏡子也曉得自己的臉色有多可怕。不過,在蘅面前我還是忍不住說了幾句不必挑明而她也能會意的話。她想對我說什么,卻只是嚅動一下嘴唇。也許她在慌亂間還沒想好如何應(yīng)對,因此就對我說,你出去轉(zhuǎn)一圈吧。
為什么讓我出去轉(zhuǎn)一圈?
你還是出去轉(zhuǎn)一圈吧。
我長嘆一聲,出門去了。屋外有清風(fēng)吹拂,有月光涌地而出,可身上的怒氣絲毫未減。遠處是一片黑沉沉的樹林,樹林后面是萬頃波濤,在黑暗中涌動著。穿過桃林,便是竹林,再轉(zhuǎn)過去,愈見深幽,芭蕉林中,六角亭下,四徒弟的身影隱約可見。他們在島上有大把的時光無可排遣,除了習(xí)武,也讀點古書。飯后無聊,這幾位自稱山人、堂主什么的便會在此吟詩作對。月光下,寬衣大袖,隨風(fēng)飄動,很有點雅致。我平素不喜歡偷聽別人的閑話,此刻恰好聽到有一兩句話與自己有關(guān),便隱在樹間側(cè)耳傾聽。
聽說師父那部經(jīng)書是師母幫他奪得的。至于如何奪得,就不曉得了。
你還聽說些什么?
聽說有個終南山道士得到了那部經(jīng)書,不出一年就莫名其妙地病故了??梢姡钟心遣拷?jīng)書的人,若是不得神靈護佑,也是白搭。
說得這么神奇,喂,那部經(jīng)書里面究竟寫了些什么?
師父當初不是說了么?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沒有。對于有悟性的人,他們可以從中悟得劍法,悟得內(nèi)功修煉之法,甚至可以悟得養(yǎng)生之術(shù)、排兵布陣之法,不過,對于一個天機尚淺的人來說,讀了這樣的經(jīng)書很容易走火入魔喪心病狂。
沒錯,師父說過,那部經(jīng)書太深奧了,他不敢多翻,但它放在那里,能讓人心生敬畏。
二師兄和師姐盜了半部經(jīng)書,怕是遲早要走火入魔的。
早知如此,今早我們應(yīng)該攔住他倆了。
二師兄那一副嘴臉我們早就厭憎了,他要是走火入魔,那是活該。
可憐的師姐也跟他遭了殃。
呃,可憐的師妹。
由它去吧。
桃花島原本就孤懸海外,我們何不做個方外之人?
呵呵,大師兄說得極是。
呵呵。
呵呵。
他們這樣說著,忽然壓低了聲音,似乎察覺到附近有什么異樣的動靜。有人豎起了一根手指發(fā)出“噓”的一聲,有人干咳了一聲。芭蕉園里,只剩下一片幽微的蟲鳴。我悄然退了出來。
我不知道蘅為什么要讓我出去轉(zhuǎn)一圈。我像一只籠子里的困獸一般,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又轉(zhuǎn)了一圈。再次經(jīng)過芭蕉園,看見四個徒弟白衣飄飄,走了過來。我停住了腳步,感覺身體頓然變得沉重起來,腳下的沙土有點暄。我對著天空作了一下深呼吸,仿佛要把全部的黑暗都吸入肺腑。然而,從胸口奔涌出來的,卻是一個陰郁的念頭。
我回來的時候告訴蘅,我已經(jīng)挑斷了四個徒弟的腳筋,把他們一并逐出了桃花島。
你瘋了,蘅說,我可以斷定,你的后半生將會在悔恨中度過的。
我又回到多年前的孤寂。同蘅,似乎也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蘅見我有意疏遠她,就怯怯地來到我身邊。這些天,她似乎也沒睡好,眼眶上有了一層淡淡的陰影。她說她昨夜夢見了我,是一張死人般的、凝著寒氣的臉。她說她夢醒后,雙手至今冰冷。然后,她就把手放在我的掌心,可我的手也是冰冷的。燈下相顧,眼前的蘅與心底里藏著的那個蘅交相疊映,不覺間心生恍惚。我捧著她的臉說,我有時候覺著你很遠,有時候又覺著你很近,你說,這究竟是為什么?蘅將臉垂下,倚在我肩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這事竟會鬧得這么大。
這一切都是天意吧。
到了這個分上,我也不得不跟你坦白,慫恿梅偷經(jīng)書的人是我,設(shè)法趕走她和二師兄的人也是我。如果你知道我這么做是為了什么,也許就不會埋怨我了。
我還有什么可埋怨的?這本經(jīng)書原本就是因你而得,也是因你而失。
現(xiàn)在我們失去的是那本經(jīng)書和那些人,找回的卻是從前的安寧。
經(jīng)歷了一些變故,我們還能回到從前?
不妨想想,從前是怎樣的吧。
起初,島上只有我們二人,沒有紛爭,沒有世俗的欲望,多好。
后來呢?家中鬧鼠患,我們又養(yǎng)了一只貓。
養(yǎng)貓還不夠,又添了一條狗。然后又添了幾只雞,雞生蛋,蛋又生雞,這么著就有了吃不完的雞和蛋。
養(yǎng)家畜還嫌不夠鬧熱,又想添些人氣。
梅來了,更多的人來了,就這樣,島上開始變得不像先前那樣平靜了。
我撫摸著蘅那個高高隆起的肚皮問,你是否害怕梅有一天會取代你的位置?
蘅說,梅是一個好姑娘,可她長大之后,我竟然無法容忍她跟我一起生活在這個島上。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有什么想法,我只需要看她眼睛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一個人的舌頭會撒謊,眼睛卻不會。她知道我一直提防她,因此有意找了二師兄做自己的男人,來打消我對她的猜忌;可是,她心有不甘,每晚發(fā)出不知羞恥的聲音來刺激我們。我除了設(shè)法驅(qū)逐她出島,沒有更好的辦法改變這種處境。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反正我就想讓她早日離開。
蘅這么一說,我才明白,梅與二師兄相好,原來還有這么一層意思。一個女人所做的一切可以隱瞞一個男人,卻又怎能隱瞞另一個女人(尤其是像蘅這樣的女人)?
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我欣慰的是,她最終選擇的不是桃花島,而是那本經(jīng)書。天知道,那本經(jīng)書是否會毀掉他們的一生?
嫉妒之心,也會毀掉一個人。
我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點沉重。平日里,我跟蘅說話的口吻重一點,心里就會莫名其妙地生出欠疚之情,因此,說完這話之后我就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做了一個安撫的動作。
那晚你讓我轉(zhuǎn)一圈,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換了一個話題問。
蘅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沉默有頃,說,我原本是想,等你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心中的怒氣消去大半之后,我就可以告訴你,經(jīng)書上的文字我早已入腦,隨時可以幫你默寫出來。
我聽了,只是發(fā)出一聲苦笑。蘅問,你笑什么?
我沒有告訴她苦笑的原因。
次日清晨,蘅坐到案前,一邊撫摸著隆起的肚皮,一邊用蠅頭小楷默寫經(jīng)書。那部經(jīng)書里有不少異體字,她能記得筆劃順序,卻不詳其義,因此寫起來不是很順暢。蘅雖說聰明絕頂,卻不明白一件事:那部經(jīng)書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不可復(fù)制的。我當初之所以沒有錄副或熟背,就是因為我所迷戀的不光是書中所寫的內(nèi)外兼修之法,還有作者手跡中暗藏的心跡,與之相對,就會感受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源源不斷向我涌來。這一點,我委實不敢與蘅明言。我之所以由她去做,就是讓她可以藉此消除內(nèi)心的愧疚,以免傷害身體。
蘅坐在那里默寫經(jīng)書的時候,我就在窗外的竹林里。穿過竹葉的清風(fēng)并沒有減輕我的憂慮——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卻不知道它從哪里來,接下來就要發(fā)生什么事。時不時地,我會進屋子看看蘅。由于胎動,她在默寫過程中時常受到干擾,難免會忘掉一些詞句,須得苦思冥想。那時我竟然沒有意識到,默寫經(jīng)書,耗損了蘅身上的大量元氣。
那天傍晚,我出門轉(zhuǎn)一圈回來,看見蘅依舊坐在桌子前默寫經(jīng)文。寫著寫著,她的手突然抖動起來,嘴里還發(fā)出譫語般的聲音。
你在說什么?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屋外叫喊。
這個島上除了你和我,再沒有別的人了。
沒錯,我聽到梅在屋外叫喊。她手里拿著那本經(jīng)書,嘴里喊著你的名字。
你寫累了,耳朵里怕是出現(xiàn)了幻聽。
我走過去,趕緊抽掉她手中的筆,讓她平躺下來,給她搭了搭脈。寸脈浮弱,知是勞累過度動了胎氣。自此,我就不再讓她伏案默寫,甚至不允許她手觸刀斧、穢物,以及別的不潔之物。我也保持手潔心清,等待新生兒的降臨??赊窟€是背著我,偷偷默寫那本經(jīng)書。吃飯的時候,她手中的筷子仍然在碗里劃著,好像在極力搜索一個忘掉的詞句。
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她的腦子被經(jīng)文里的一句話卡住了。這比魚刺卡在喉嚨里更讓她難受。然后她就開始在我書房翻書,試圖把那句話里的幾個字從書中翻找出來。到了酉時,她的肚子就疼起來了,看樣子是要坐蓐分娩了。孩子偏偏不聽話,竟在娘肚子里橫著,出不來。此時即便有穩(wěn)婆在場,恐怕也奈何不得。蘅疑心胎兒橫生跟前些日子吃了螃蟹有關(guān)。情急之下,我也相信早年間一些鄉(xiāng)人的說法,趕緊把米缸的蓋子打開,把糊窗的繭紙撕掉,把酒埕的泥封啟開,把家中所有捆著的物什都解開。我還燒了一張催生符,念了一段催生咒。至子時,蘅忽然驚坐起來,嚷著,你快去開門,你快去開門。我問,開門作甚?她說,梅回來了,她在屋外喊你的名字。我打開了門,月光似水一般涌了進來。然后,我就聽到蘅有氣無力地哼了一句:孩子快要出來了。我屈膝跪在地上,便像是從她身上掰下一塊肉似的,把孩子取了出來。我把她放在一塊凍綠布上,她看上去仿佛一朵素凈的芙蓉花。我跟蘅說,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蘅沒應(yīng)聲。我走了過去,蹲下來,撫摸著蘅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掛在眼角的淚水竟已冰涼。
六
(別人問我為何切掉了這根手指?我就告訴他們,是因為自己貪吃誤事。而事實上,它跟一個女人有關(guān)。她已經(jīng)死了。她是因我而死的。我無以為報,就把一根手指切下來,跟她埋在一起。那晚沒有下雨,但我夢里出現(xiàn)那晚的場景時,眼前竟是一片紛紛揚揚的大雨。)
七
從前,我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怪癖:我把很多事分為左手所行之事與右手所行之事。對我來說,這世上的事不分好壞、輕重,只分左手與右手。我習(xí)慣于用左手喝酒、使劍,這倒不是因為我是個左撇子。事實上,我的右手比左手更順,更有力。但我就是不用右手。很多事,我用左手能夠擺平,就決不動用右手。譬如比劍這種事,我認為我用一只左手就可以勝任。說一句狂妄的話,能讓我使出雙手的人,這世上大概找不出幾個來。我的右手是屬于蘅的。蘅死后,我的右手就形同廢物了。
人是廢物,劍是廢鐵。
直到有一天,桃花島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我不得不動用右手才能擊敗他。他像是一個不倒翁,被我一次次擊敗,卻又一次次站到我面前。說實話,他是我這些年來難得一遇的對手。他跟我對視時,眼睛里居然沒有一點憎恨。因此,他雖然敗在我手下,但我對他依舊保持應(yīng)有的敬重。我很認真地告訴他,你至少得在島上待上十年才能跟我打個平手。他聽了,幾乎是帶著沮喪的口吻說,十年?!我怎么可能在這座座島上忍受整整十年的孤獨?!我說,如果你連孤獨都無法擊敗,又如何能擊敗你的對手?
他終于留了下來,等待著有一天可以擊敗我。我們談不上仇人,但我們相搏時就像是一場生死決戰(zhàn);我們也談不上朋友,但每每發(fā)現(xiàn)對手出新招奇招,我的眼前就會一亮,精神也為之一振。我沒有殺掉他,是因為我感到自己很孤獨,需要一個像他那樣有分量的對手。若是沒有這個對手,我也許會在這個孤島上郁郁而終。有了他的存在,我的雙手大概不至于就此廢掉。
我的對手也很孤獨。他把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人,用這一只手給那一只手喂招,由此發(fā)明了一種叫做“雙手自搏”的玩法。他是一個真正的老玩童。左手跟右手玩,就像是自己跟自己說話。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找上門來,向我挑戰(zhàn)。漸漸地,我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是另一個我,而我僅僅是在跟自己搏斗。
八
你在島上還有一人可玩,我獨自一人在山里住著,整日里就聽鳥說話。
洪七說這話時也不顧酒漬濡袖,吞下了一大口酒。
你為什么要跑到山里去?我問。
因為一個女人,洪七說。
你幾時戀愛了?怎么沒聽江湖上的人說起?
呃,我們還是談點別的什么吧。
談?wù)勍饷娴娘L(fēng)吧。
我這樣說著,又吞下一口酒。西北大山里的風(fēng)跟東南海島的風(fēng)到底是不同的。這風(fēng)在山谷間攪動,像是從幾萬里外奔來的狼群,到了這兒,就不再走了,只是在峽谷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像我們一出門,它們就會猛撲過來。
洪七說,多年前,我跟老毒物在昆侖山腳下初遇時,聽到狼群吼叫的聲音,也跟這風(fēng)聲一般。
你聽聽,我說,這老毒物的鼾聲也同狼嚎一般,智興跟他同睡一屋,也真夠受的。
也許他們已經(jīng)在夢里廝殺起來了。
我們相視一笑,然后就變得沉默起來了。屋外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用一張松木桌子頂住的木門被風(fēng)吹得哐啷作響。
大約過了卯時,屋子里的飯香就彌漫開來了。洪七說,早飯已經(jīng)煮好了。滿滿的一鍋米飯啊,我今早可以吃上十碗。
洪七,你還能吃這么多飯?!
你不陪我吃飯?
我酒后通常不吃飯。
可你好歹也得陪我吃點飯啊。
我只聽說與人對飲的,不曾聽說與人對飯的。
我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就想吃很多飯。我把肚子塞得滿滿的,就沒甚閑愁可放了。
天還沒亮,洪七就開始迫不及待地吃早飯了。他吃飯的樣子有些莊重。吃著吃著,他就流下了眼淚。
北
每年麥子收割過后,總會有一些盜賊興起來。洪七我便背著劍,騎著馬,到處游走,遇賊殺賊,有酒吃酒。這些年就是這樣過來的。人人都說我是條硬漢,人人都以為我身上只有俠氣,沒有柔情,甚至不相信我也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晌液芟敫嬖V他們,一個沒有真正愛過的男人,怎么會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我確曾與一個女人談過戀愛,她只是一個農(nóng)家女子,不識字,不會武功,長相平平,可她有一顆純凈善良的心,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每回在鄉(xiāng)野間行走時,我總會特別留意那些跟她長相有點相似的女子。有時即便看到一個略微相似的背影,我也會緊追不舍,多看幾眼;及至那人的身影在一扇門內(nèi)消失之后,我就會長時間地注視著自己那根殘余的手指。我是這么想的:只要我還活著,她就永遠在那里。她為我死,也因我而活。所以,我想活得更久一些,這樣她也會在我的記憶中活得更久一些。
可我始終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樣跟他們談?wù)撐业呐恕?/p>
三個人,都是我寫信招來的:一個從西南邊陲的寺廟來,一個從西域的山坳來,一個從東海的孤島來。我跟他們的交情也許都不算太深,只是由于江湖上的人時常把我們的名字放在一起談?wù)摚也艜谀承r刻覺得我是可以跟他們談?wù)劦?。此番沒有論劍,只是談些家常,談各自的女人。他們那些跟女人有關(guān)的軼事早已在江湖上流傳開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gòu)的。說法很多,可他們早已不在乎了。即便連他們親口跟我講述的故事里面,又何嘗沒有修飾的成分?在我聽來,那些女人簡直就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明明是被一個大富大貴的男人寵愛著,卻偏偏喜歡上一個窮而且愚的男人;明明嫁的是哥哥,喜歡的卻是弟弟;明明是有個男人真心實意地喜歡她,卻偏偏懷疑他存有貳心。于是就有了法師所說的愛恨貪憎癡,有了顛倒、離亂的眾生相。
與之相比,我的女人只能算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我還能跟他們談?wù)撔┦裁矗?/p>
黎明時分的一顆白星掛在天邊,東方既白,它也快要淡滅了。
四條影子坐在華山之巔。沒有人知道我們在干些什么。
我實在弄不明白,自己為何非要選擇那么高的山峰跟他們見個面。不過,在這么高的山上看一場雪景,也是一件不錯的事。照在山頂上的陽光同樣也可以照到平原上。但陽光里分明是帶著寒氣的。一只鳥投下了一聲長唳,也投下了一片寂靜。
待山上的積雪融化之后,我就決定下山了。
從北峰下來,我折了一截枯木,裝扮成挑夫模樣。路上遇見幾條壯漢,正在議論華山之巔的一場決斗。見我挑著物什從山上下來,就攔住我問,聽說華山之巔有四名高手在打斗,可曾見過?我說,我剛從華山之巔下來,不曾見過有誰在打斗。他們聽了,似乎很掃興。其中一個說,那四個人,也許是浪得虛名,連華山都不敢上了。另一個說,興許他們已換了個地方。我自顧低頭走路時,聽到后面有人說,咦,剛才那個挑夫倒是有點像洪七呢。另一個說,我聽說洪七身高八尺,氣度不凡,怎么會是這樣一副邋遢相?
那人說得沒錯,洪七是洪七,我是我。下山之后,我就跟那個名叫洪七的人分了手。他來到乞丐們中間,振臂一揮,發(fā)出了一聲號令。很快的,底下就有了動靜。有人說,大宋亡了,皇帝淪為乞丐,而洪七卻做了乞丐中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