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媛媛

這將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歲月，抬頭看天和低頭看書都是趣味盎然的事。我曾乘著白云遨游，也曾追逐過一只迷路的刺猬。每個黃昏和黎明都像生命永恒的輪回，靈魂在其中一次次獲得新生。

我也曾感到困惑，為什么現(xiàn)代社會讓我們日復一日地把昨天活成了今天，把今天活成明天。正如加繆所說：起床，有軌電車，四小時辦公或工廠打工，吃飯，有軌電車，又是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個節(jié)奏，循著此道走下去，大部分時間輕便自然。真的是這樣的嗎？

很偶然的，我有了一次和好友在古城西安散步的機會。多古老的城市，幾千年來的帝王氣象已滲透到了每一寸土地中，車水馬龍的街頭，來來往往的行人，腳下都多了一份底氣。我像是來見一個素未謀面的老友，我們約定了前世今生，它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讓我感到心安。月亮還是李白吟詠過的那一枚，清麗的樂聲會不會在有風的夜晚從遠方傳來？

正午時分，我們穿過一條安靜的小巷。它的旁邊是高大的城墻，那經歷滄桑而數(shù)百年不倒的建筑，把廝殺聲永久地停留在了斑駁的城磚中?？蛇@條小巷卻守著自己的韻味，慢慢地忍受著時光的消磨。道路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枝椏在空中交錯，剛開始茂盛起來的葉子在陽光下泛著光，四月的新綠宛如嬰兒的眼眸。樹旁的居民樓不高，在陽臺上就可以和樹枝親密接觸，空氣中隱約有飯菜的香味，是幸福的味道。

走著走著，一叢薔薇花出現(xiàn)了。白色的花瓣層層疊疊，緊緊相擁，多像小姑娘純真的臉龐。長長的藤蔓攀上了柵欄，簇擁在一角好奇地張望。仿佛它是梧桐樹的姊妹，是筆直地挺立在一旁的電線桿的公主。我和它就這樣靜默地互相看著對方，在四月的陽光中。我覺得嗅到了一絲絲清苦的香味，是它在向我打招呼，“嘿，我看到你了！”驀然記起了一句詩：“野薔薇開白花，古女子蒸之以澤發(fā)?！?/p>

原來啊，是這樣的薔薇花，它帶著一份從容在這里盛開，如一個娉娉婷婷的妙齡女子，在大大方方地等著被人采摘。那蒸之以澤發(fā)的，又是怎樣一個女子呢？我猜想，一定是她心靈手巧的母親教給她的方法。選一個陽光最燦爛的日子，摘下開得最盛的薔薇花，蒸如膏狀，仔細涂滿秀發(fā)。汲來最甘甜的泉水，水中灑滿了星星點點的陽光，澆于頭上，慢慢沖洗。白薔薇的芬芳就這樣留在了發(fā)梢，那女孩的秀發(fā)在她的奔跑中被風吹開，像有一只花蝴蝶，一直在她背上撲棱撲棱地飛，飛了整整一個春天。

我愛上了這薔薇花，也驚訝于古人的智慧。人類和自然相比，一直都是弱者。既然不能征服它，為什么還要徒勞地嘗試？前人明明告訴了我們和自然相處的方法，我們?yōu)槭裁床宦牐€要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我們把自己困在一個個密不透氣的水泥匣子中，在物欲織成的洪流中，把自己迷失。

你還記得那遙遠的牧歌嗎？祖母的呼喚在黃昏時分響起，溫柔的晚風把孩子渾圓的胳膊親了一遍又一遍。母親采摘了嫩得能掐出水的榆錢葉兒，和在玉米糊糊中，倒進蒸籠。等鍋里的水燒開之后，放上蒸籠，添足柴火，聽著“咕嘟咕嘟”水聲和“嗞嗞”蒸汽聲，等聞到了誘人的香味，就知道美味不遠了。

打兩個雞蛋在碗中，放入洗凈的槐花，用筷子使勁攪拌，調成糊狀。把鍋內的油燒熱，合格的母親總能把握住最恰當?shù)臅r機，干脆利索地倒入雞蛋糊，“嗤啦——”，鍋底有了一個小太陽。

噢，還有青團、薺菜、香椿、春筍……母親和孩子的歡笑會飄蕩在整個春日的空氣中，這是自然的饋贈，是人類永恒的福祉。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卻與它們漸行漸遠？如果我們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再次投入自然母親的懷抱，乞求她的原諒，我們會不會重溫過去的寧靜與和諧？

“我突然不想走了。要是在這小院中泡一壺濃茶，數(shù)著從樹枝中漏下的絲絲縷縷的天光，春賞薔薇夏賞雨，秋賞白月冬賞雪，該是多愜意！”我向好友說道。

“這樣的日子你會過一輩子嗎？你早晚會忍不住寂寞的，誰說一只鳥兒還沒振翅高飛就要把自己棲息于山林？”好友回答。

我會感到寂寞嗎？我也不清楚。如果我只是純粹地逃離日復一日的枯燥，我覺得我永遠也走不出它的囚籠。反之，如果我接受這一事實，并且，能夠發(fā)自內心地感到寧靜和愉悅，即使我沒有走遠，我依然處在鮮花盛開的原野。

孫犁說：“青年時唯恐不及時努力，謂之曰‘要趕上時代，謂之曰‘要推動時代的車輪。車在前進，有執(zhí)鞭者，有服役者，有乘客，有墜車傷斃者，有終達目的者，遭遇不同，時代仍奮進不已?！?/p>

那么多人整天嚷嚷著不要落后于時代，于是他們沉浸在網絡中，討論著最熱門的電視劇，嘴上說著最新潮的網絡詞匯。他們還會發(fā)自內心地感到快樂嗎？離開網絡，他們還能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好嗎？

我要逃離嗎？我應該做什么？何謂緊跟時代？我們日復一日的工作真的是徒勞的嗎？如果我們做著自己最應該做的事，且內心是豐盈厚重的，我們是不是就正在跟隨時代？

時代的車輪從不會停下呀！春日的繁花錦繡，讓戀人們去采摘吧。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拉起好友的手，飛跑起來，風在耳畔“呼啦——呼啦”地歌唱，春天被我甩開了半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