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福
一場不經(jīng)意的動作足以溫暖人一輩子的內(nèi)心,一場簡易的文化傳播也足以洗滌人一陣子的精神積塵,兒時的社戲就是這樣。物質(zhì)匱乏的當年,精神世界充盈的糧草一概來自設(shè)備簡陋的社戲。在那時,它就搭在父親的肩上,至今無法卸載。
故鄉(xiāng)的社戲早年主要以傀儡戲為主,漢劇團也是偶爾“客串”。暮秋時節(jié),風急天高,鄉(xiāng)人為慶豐收以酬神愿,或逢人做壽,圖個熱鬧,總會叫當?shù)貞虬鄶[戲。倘若要隆重點,也會從外地請來戲班助興。那場面忒壯觀,徹夜通明的燈火,咿呀不止的戲腔,鏗鏘振奮的鑼鼓,以及發(fā)自內(nèi)心的喝彩,洋溢著輕松的笑臉。整個村落沉浸在祥和之中,無須額外的廣告或招貼渲染,也無須堂而皇之的裝飾。
我看社戲當然沒有遇見魯迅筆下那樣的“六一公公”以及美味的豆子,卻也回味十足。鄰村里以木偶戲班名聞全鄉(xiāng),常演傀儡戲,有興趣的鄉(xiāng)人愛前往觀看,全是免費。
秋后農(nóng)閑,木偶舞臺就響起鑼鼓聲,四鄰鄉(xiāng)里,成群相結(jié),呼擁于社所。人們在寒風中手拿熱乎乎的烤地瓜,興奮地吆喝著。我也為了看熱鬧,總是被父親抬在肩上。循著黑壓壓的腦袋,眼光躥到臺上,那張張面若桃花或面目猙獰的傀儡,對于孩子來說無不充斥恐怖。就在那時,我第一次知道大名府、包公傳、桃園三結(jié)義等。據(jù)說這些戲在五十年代還到了北京為國家總理表演過,這也是戲匠們一直引以為榮的幸事。
散戲后,各自回家。一路人語不斷,起起落落,談論著今夜的戲,或是來日農(nóng)事。夜里路過水口,陰森得嚇人,孩子們早已縮在大人懷里,或熟睡在肩上,即使醒著趴在肩上也是沒膽睜開眼往后看的,心里懼怕今晚上演的丑角出現(xiàn),至少容易與平日里大人講的聊齋故事中的妖狐鬼怪關(guān)聯(lián)起來。沿途常遇眾相攀扶回家的那些醉漢,他們自然就是暢飲社酒盡興而歸的食客了,有的干脆席地而坐抑或以地為席天為被酣睡一番再說。善良的鄉(xiāng)親,憑借一出戲,就能洗去他們一年中勞苦困倦的精神垃圾,也依著一場社戲,就能滿足他們一年當中舉辦最崇高的慶典的愿望。我至今還深深感觸到他們內(nèi)心那份純樸。
后來,縣里的漢劇團下鄉(xiāng)來,為單調(diào)的鄉(xiāng)村生活增添了異樣色彩?;钊搜輪T生動活潑,遠遠勝過了死板的傀儡,一時轟動全鄉(xiāng)??h里來的,總是帶點“洋氣”。戲班早早入了院內(nèi),一邊搭臺,一邊咿咿呀呀練嗓子。好奇的孩子,總是湊在窗前偷窺,先睹為快。孩童為了湊熱鬧,總是拖著認識的叔伯或親戚,請求順帶入內(nèi)。大人們常常鬧出臨時多“生”出幾個子女的故事。有的鉆“狗洞”逃票,或是攀廁所,時不時發(fā)生輕則鞋掉糞坑內(nèi)重則人掉入坑內(nèi)而不敢吭聲,鬧出許多笑話。我幸運投生了一對戲劇迷父母,每次不用耍伎倆逃票,驕傲地跟入,挺有優(yōu)越感。其實,我每次看戲也不全是為了看,絕大部分是為了小攤上的瓜子甘蔗桔子等零食,坐在父母懷里聽一會,等零食吃完,人也就昏昏欲眠,傾倒即睡,每次散戲,就被父親抬在肩上,害得父親負擔不輕,成了累贅,總遭威脅下次不再帶來,但迷迷糊糊睡在父親肩上的感覺是最好的。如今想來,當年聽戲也不會白去,至少聽得慣京劇、漢劇等,而且還能來幾段。
隨著影院的普及,縣里的劇團很少下鄉(xiāng)表演。父親最中意的演員是那位演如花的姑娘,父親??渌硌莸煤茫Φ媚赣H醋意十足,一把將我拋到父親懷里,甩手便走,父親一時懵了,不知何處得罪了母親。我也跟著著急,架在父親肩上的我使勁地催促跟上,可負重的父親哪能趕上疾步如飛的母親?回到家,母親照樣一陣悶氣,罩得父親滿頭霧水。現(xiàn)今想來,個中情感是多么值得玩味。
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現(xiàn)今我在城里也與這些漢劇演員有了更多接觸,不再感到當年臺上可望不可及的神秘。父親當年引以為明星的那位如花演員,50多歲了,依然風韻猶存。真想叫父親到城里來見見當年他心中的明星,我想,他也不會感到當年她那種高不可攀的站姿與距離。
偶爾帶著兒子看場電影,兒子坐在一旁,開心地吃著薯條,喝著可口可樂,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一邊母親還要伺候著邊哄邊擦小嘴。為電影遲遲不放而心煩意亂,焦躁不安。望著他那模樣,我真感慨良多。如今坐于舒適的影院,手捧薯條的孩子,是根本無法想象那么遙遠的社戲。隨著傳媒時訊的發(fā)達,它就像時代的背影,在歷史地平線上漸行漸遠。日子雖然如白駒過隙,卻從沒沖淡自己對父親肩上曾經(jīng)搭載的社戲的印象與懷念,想必也走不出這輩子的記憶了,那撼人心魄的鑼鼓聲,還有那優(yōu)美的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