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翎

01

收到許越的短信時，我正坐在家里盯著翻開的語文課本發(fā)呆。

放下手機，我的目光再次停滯在《春夜喜雨》的第3句上：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p>

春雨在夜晚悄悄來臨時，無邊的曠野上烏云密布一片漆黑，只有那江上的漁船有點點燈火在閃爍。

每次重讀這兩句時，我的腦海中都會清晰地浮現(xiàn)出這樣的景象。

而后，我便會想起許越當(dāng)初皺著眉和我講話的樣子。

02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接下來是什么？我忘記了。”

高二那年春天，這座北方小城倒是像詩中一樣悄無聲息地下著細雨。只是我完全無心去理解杜子美那種淡淡的喜悅來自何方，因為我這個差生，差勁到連這樣一首簡單的古詩都背不出來。

彼時我的后桌同學(xué)，新上任的語文課代表許越就站在我面前，堅定地執(zhí)行著老師交給他的測驗任務(wù)。

我望了一眼窗外陰沉的天氣，覺得內(nèi)心十分煩躁。

我知道他或許很快就要像他的前任那樣嘲笑我太過愚笨。作為差等生這樣的嘲笑我已聽過太多次，即便知道他待人素來溫和友善，我也依然擔(dān)憂不已。

卻不料他輕輕開口提示，聽起來竟帶了幾分鼓勵：“下一句是……野徑云俱黑?！?/p>

那低沉而不失溫和的嗓音，還有他期待的目光，讓我一瞬間晃了神。

“喂，”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你？快背啊?！?/p>

我的心情放松了些，努力回想著接上詩句：“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燭明？”

他的眉頭輕輕皺起：“是‘火獨明?！?/p>

這么簡單的詩句經(jīng)他提示還是出了錯，我也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我一邊在心里鄙視自己，一邊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慢吞吞地糾正，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最后兩句背了出來。

在優(yōu)等生面前我向來如此，因為如果我不裝作滿不在乎，他們的嘲笑就會變本加厲。

“楊馨，我覺得你不是背不好，你只是不用心。你……還是挺聰明的?！背龊跻饬系兀?dāng)我終于磕磕絆絆地背完了整首詩時，許越給出的安慰無比真誠，沒有一絲嘲諷。

聽慣了家長和老師無休無止的批評與責(zé)備，卻從未聽過有人說我聰明。我注視著他似有深意的目光，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蕩漾在我心上，就像窗外的雷聲一樣轟隆隆地回響。

“雨下大了！”周圍的同學(xué)小聲驚呼。

我望向窗外。雨水像往日一樣傾瀉而下，天空也越發(fā)陰沉。

但我卻第一次感到雨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竟有些動聽了。

“這雨聲真好聽。”靜默片刻后，許越在我身后輕聲感嘆。

玻璃窗早被雨水打濕，細細的水流輕淌下來。

我覺得我的心仿佛也被雨水打濕了，涼沁沁的，生出一絲淡然的喜悅。

03

許越不但讓我牢牢記住了杜甫筆下的春夜雨落，也在我茫然的心上點了一盞小小的燈火。

我開始在心底悄悄許下一個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他并肩前行。

我并非是真的愚笨，努力之下漸漸地倒也有了些起色。只不過向來對英語頭疼的我，依然對讀課文有些發(fā)憷。

但終于有一天我還是被點名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讀完了課文，擔(dān)心自己不準確的發(fā)音會被當(dāng)做笑柄。

果然，老師仔細糾正一番才讓我坐下。我懊惱地輕嘆，卻聽到身后的許越輕聲說了句：“其實總體上讀得還不錯嘛?！?/p>

我詫異地回頭看他，他卻只是微笑不語。

我想他可能不知道這句話對我是多大的鼓勵，于是在下課前偷偷寫了一張感謝的字條，趁他出去的時候放在了他的文具盒里。

我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因為起初他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但當(dāng)我開始擔(dān)心他會不會看出我的字跡并因此厭惡我時，他卻拿著字條來問我了。

“是你寫的吧？”雖然是問句，他的語氣卻無比肯定。

還沒等我解釋，他就再次皺著眉說了句：“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來的嗎？因為這個thankyou的thank……拼錯了?！?/p>

我窘迫地一把搶過字條，沒想到他卻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這很像你一貫馬虎的作風(fēng)。就像英語課上那些讀錯的發(fā)音，你也只是忘記了清音變濁的規(guī)律吧？其實老師也是過于苛責(zé)了，這根本不是什么大問題嘛。我看你啊，一點都不笨，再用心點就好了?！?/p>

與其他人不同，許越與我講話時平等得就像是朋友，總是溫和而誠懇。

他從來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嘲笑我的成績差，也從不曾因為我犯了低級而可笑的錯誤就居高臨下地指責(zé)我。

而且……我把手里的紙條攥得更緊了。他似乎并不在意這字條的微妙含義，這是不是代表他也對我有所期待呢？

正當(dāng)我靜靜體會這模糊的感受時，他突然正色道：“說真的楊馨，要是你把這寫紙條的心思多用在學(xué)習(xí)上，肯定會有很大進步的。加油?！?/p>

04

或許每個人的青蔥歲月里都存在著這樣一個重要的人，他的話語總會在無形中給你很大的力量。即便是一個微笑、一個鼓勵，都會讓你覺得自己在迷茫中看到了曙光，都會讓你堅信自己可以找到前進的方向。

那時的許越，就像詩句中濃重夜色下的江船漁火，給我那一片混沌的世界帶來了微光。

即便他只說了一句簡簡單單的“加油”，也足以讓我在學(xué)業(yè)上的進步有如神助。我漸漸可以熟練而準確地朗讀英文的段落，也終于開始贏得老師和同學(xué)的尊重與贊賞。

許越與我在日復(fù)一日的接觸中越來越熟悉，也越來越友好。他依然經(jīng)常說些鼓勵的話，而我在他的不斷鼓勵下，心底那歡呼雀躍的小秘密也呼之欲出。

我相信我很快就能像舒婷的《致橡樹》里說的那樣，作為樹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

高三下學(xué)期的時候，我在成績單上的名字終于緊緊挨在了許越后面。

找了一個機會，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起許越打算報考哪個大學(xué)。而他沉默片刻，告訴我他還沒有想好。

或許是成績的提升讓我有了更多的自信，又或許是那些從未中斷的鼓勵讓我暗喜，我心里認定許越對我也有好感吧，因而幾天后的周末，我又特地發(fā)了短信過去追問。

很快就要填報志愿了，若是彼此有意，這份感情的確該盡早言明。

許越的短信回復(fù)過來的時候，我正看著語文書出神。

“我真的只把你當(dāng)朋友。”他這樣直白地告訴我。

05

許越說他并非是生來的學(xué)霸，而我當(dāng)初那副想要進步卻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那剛剛有了些進步卻依然不自信的樣子，都讓他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所以他才不由自主地想要幫助我，并在日漸熟悉的過程中把我當(dāng)成了朋友。

至于其他的情愫，他坦言那只是我的誤解。

是了，許越的個性本就溫和而友好。

是我刻意放大了他對我的關(guān)心，是我一直誤以為他也對我有所期待。

而當(dāng)我問及他的高考志愿時，他那一瞬間的沉默已經(jīng)不言自明。

他終究還是發(fā)覺了我的異樣?？v使他再不忍苛責(zé)，也一定會找個時機講述清楚。而我那多余的追問，剛好給了他一個契機解釋緣由。

像是約定好的默契般，再見面時，我們誰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我安靜地復(fù)習(xí)，他亦沉默地做他的學(xué)霸，仿佛之前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06

高考后我和許越鮮有聯(lián)絡(luò)，所以他從來不曾知道，后來的我，其實一直都牢牢記得那首詩。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p>

無論如何，在那些茫然的時刻，他都是我心中唯一的燈火。

4月到了，又是春雨連綿的季節(jié)。

窗外雨水拍打玻璃的聲音依然如昨，可我知道他不會再與我坐在同一個教室里靜聽雨聲。

被雨水淋落的花瓣，就像暗戀告終的心情一樣，涼津津的，濕漉漉的。

春夜雨落，花開城郭。當(dāng)我和他一起靜聽雨聲時，當(dāng)我反復(fù)吟誦《春夜喜雨》最后的詩句時，我也曾幻想那雨后的花朵是并蒂而開。

我知道那只是幻想。

但他曾給我灰暗世界帶來過的光亮，卻會一直留在我的心上。

永遠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