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華

穿過小鎮(zhèn)的那條街道，如同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錯綜的枝干向兩邊延伸著，繁衍出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小巷，一座座擠擠挨挨的院落，若一片片葉子綴在小巷的枝節(jié)上，生機勃勃。

很小的時候，我像一只小鳥，就在這些小巷小院之間飛出飛進。飛出小院，飛過小巷，飛到鎮(zhèn)外的小河邊，飛進小樹林，落在山腳下，與山石親近，與花草為伴。

暮色濃濃，炊煙繚繞的時候，我還在河灘上、山腳下奔跑跳躍，還在鎮(zhèn)外的大路上等待歸圈的羊群。羊倌兒甩著鞭子在后面攆，我們幾個小孩子擠在羊群里往家趕，我家的大母羊認得我，一個勁地往我身上靠，擠得我一路踉踉蹌蹌。

臨近小鎮(zhèn)的路口，遠遠地傳宋奶奶的呼喚聲。街角邊，蒼老的奶奶靠著街口的磚墻，望著羊群歸來的方向，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喚著我的小名，神色焦慮而又無可奈何。我擁著大母羊，在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迎著她未曾落下的巴掌，毫無畏懼地溜進了院門。

我總是經(jīng)不住伙伴們趴在窗口挑逗的誘惑，也經(jīng)不住那條流淌著快樂的小河的誘惑。眨眼的功夫，我便從奶奶時刻盯著的目光中溜了出去。奶奶年紀大了，攆不上我，剛轉(zhuǎn)過街角，視野里便沒有了我的身影。啾啾啼鳴的鳥兒把我的目光引向蔥翠的楊柳枝頭，若隱若現(xiàn)的魚兒讓我迫不及待地跳進清涼的河水中，全然忘卻站在街角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我的奶奶。

鳥兒在日落西山的時候歸巢，牛羊在暮色朦朧的時候歸圈，而我卻常常不記得回家的時間。我不知道什么是煩惱，也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我的世界里只有好奇和歡樂，我甚至對一只鳥或者一只貓、一條狗的喜愛遠勝于任何一個人。

當某一天，我和父母分道揚鑣，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我的母親突然間離開了我，我的世界變了，不再是只有歡樂和好奇，我的世界被無端地摻和進了憂郁和傷痛。母親丟下我的那個下午，我不顧一切地追出街角，追出小鎮(zhèn)，我看不到母親的身影，我找不到母親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所喜歡的貓啊，狗啊，其實并不是我心中最重的，而是那個丟下我的人。心急如焚的奶奶，滿世界找我，在街角望了又望，喚了又喚，卻不見我的蹤影。失魂落魄的奶奶挪著她的小腳，走出街角，走出小鎮(zhèn)，一路呼喚，一路尋找，尋到小河邊，一把將孤獨地在河邊哭泣的我攬進懷里，老淚縱橫。她渾濁的淚水滴落在我的額頭、臉頰，和我傷心的淚水混合在一起，恣意流淌。從那一刻起，她垂暮之年的生命里便多了一份痛徹心扉的責任，而我的童年與少年的成長歲月中，再也沒離開過她疼愛的目光。

她老了，走不動了，只能倚靠在街角等待著我回家，呼喚我回家。沒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么害怕，她害怕我不在她的視線中，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她膽戰(zhàn)心驚地喊著我的小名，直到聽見我的回應，她的那顆懸著的心才會慢慢放下來，她的目光里才不再有焦慮和不安。

世俗的眼光每時每刻都在深深地刺痛著我，我不想看見別人投射在我身上復雜和憐憫的目光，我也不愿意聽見別人論及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包括一些善意的詢問。我像一頭受傷的小獸，敏感地抵觸著所有接近我的人，默默地躲在角落里舔舐著自己的傷口。我自認為是不幸的，但我同時又是幸運的，這個搖搖晃晃的小腳老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守護著我，抵御著任何可能傷害到我的來自外界的一切。

童年的時光總是那么快，我還沒來得及記住多少，它便匆匆地飛進了我殘缺的記憶之中。而小學的生活總是吵吵鬧鬧，磕磕碰碰，我和眾多的孩子們像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被送進了父親所在的鎮(zhèn)學校。轉(zhuǎn)過街角，對面就是學校的大門，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我早已跑遍了，甚至于每一個臺階，每一段土墻，每一棵樹，都是那么熟悉。但奶奶依舊放心不下，每天上學送我到街角，放學守候在街角。爺爺說我能找到回家的路，奶奶依然我行我素，就那樣等候著，她要看著我走進校門，或者看著我一溜煙地跑回家才會顫巍巍地往回搖。

也許，我正如奶奶說的那樣，是個什么也不明白的愣娃娃，我總把奶奶的叮嚀當耳旁風。奶奶說別老往河邊跑，我嘴里應著，卻在傍黑的時候，揣著兩口袋圓潤的河卵石躥進家門，把滑涼的河卵石敷在奶奶昏花的老眼上，讓奶奶假意的嗔惱和眼睛上的火氣一點點退去；奶奶說別老爬墻頭，我一邊點著頭，一邊爬上了離隔壁那株榆錢樹最近的墻頭。鮮嫩嫩的榆錢一串串又一串串地掛在枝頭向我招著手，摘了好幾串榆錢的我有點得意忘形，興奮地從墻頭上不知深淺地跳了下去。當我呲牙咧嘴地倒在地上站不起來時，奶奶嚇得大呼小叫，語無倫次地問我哪里疼。我只說腿疼，疼得不能挨地。奶奶在我的腿上摸了又摸，不停地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奶奶的驚慌失措，是來自于內(nèi)心深處那些不忍觸及的痛。她的第四個兒子就是在冬天挑水的時候，摔了一跤，因此一病不起離她而去。她本是一個剛骨的人，然而這種痛是深入骨髓的，我的受傷無疑又勾起了她心底的痛。她渾身顫抖，眼神慌亂，她太擔心了，她擔心會從此失去我。在我不能走路的那段日子里，她寸步不離我的左右，我要上廁所，她背著我，我想去大門口看看，她也背著我。我到現(xiàn)在都難以想象，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是如何背得起八九歲的我，并且一直背到我能走路為止。奶奶用她枯瘦的肩背驗證了人世間超越一切的親情的力量，

爺爺去世的那一年，我剛上初中，父親也已調(diào)到了河對岸新建起的鎮(zhèn)中學，為了學習方便，我也將住進父親新分的家屬樓里。其實我的心里是十二萬分地不情愿，奶奶卻和父親一致，硬逼著我去。我知道，我早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她的內(nèi)心里又何嘗能夠舍得讓我離開她的身邊呢？

爺爺永遠地離開了，我也住進了學校，老屋里只留下年邁的奶奶守著，她從一個街角到另一個街角，就那樣出神地注視著遠方。從北邊的街角望過去，是綿延的大山，那最高的山脊下面的坡地上，長眠著我的爺爺，從南邊的街角望過去，是隔河而望的學校，那嶄新的教學樓里有我父親的身影，還有我的身影，她一生的目光都在這三個人身上牽掛著，她對爺爺?shù)膼?，是相守一生的愛；她對父親的愛，是身邊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兒子的精心呵護的愛；她對我的愛，則是最復雜，最揪心，最不能讓她放心，也最難以釋懷的愛！

我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一棵草，奶奶卻把我當做是一個花骨朵，她想要我在她的有生之年開花結果，雖然她早已無能為力，不再有當年養(yǎng)育我父親時的果斷與利落。但是她的剛強是與生俱來的，她對我沒有太大的奢望，她只希望我快點長大成人，能夠獨立生活，她盡自己最大的所能為我將來的生活無時不刻地準備著，而我是從什么時候不聽話的？大約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不忍心看她省吃儉用的樣子，不忍心看她在冬天的寒風中撿柴禾，拾碳渣，我不要她從嘴縫里摳出來為我積攢，我只能用嘴縫這兩個字，因為她早已沒有了一顆牙。

我開始從學校往回跑，父親的幾次責罵，我也只當做耳旁風，父親說我是為了玩在找借口，我也不辯解，我不喜歡多說話，也從來不和別人爭辯什么，尤其是在父親面前，我從不多說一句話。父親說我被奶奶慣壞了。我在心里說，我就喜歡讓奶奶慣著，寵著，奶奶就是我頭頂上的天空。

小河的水靜靜地流淌著，蒲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從學?；劓?zhèn)上要過兩條小河，大橋好走，但繞得遠了些，孩子們倒無所謂路的遠近，卻喜歡走河灘，鉆蒲叢。我也喜歡走河灘的小路，河灘有我數(shù)不清的歡樂。悠閑自得的鴻雁在河邊顧影自憐，隱藏在草叢中的鳥蛋和青蛙，河水中游動的魚兒和飄搖的水草總是吸引著我的眼和手，我因此常?；厝サ煤芡?。不過，我不必擔心吃不上飯，奶奶做的飯菜一直在鍋臺上給我熱著呢！和我一樣很晚的還有我的一個同學，她每天和我結伴而行，從研究水中的魚和灘上的花草，到交換各自喜愛的書，我們走在這條草綠水清的河灘小路上，眼里所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快樂！某一天，我趴在老屋的土炕上，跟在灶邊給我做飯的奶奶說起這個同學，我夸贊她的聰明和好看。奶奶樂呵呵地傾聽著，我也只有在奶奶的跟前才能隨心所欲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奶奶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她愛憐地摸摸我的腦門兒，說這個愣娃娃長大了，能分得清美丑好壞了，也有心事了。我的茁壯成長讓奶奶很是欣慰，她把我說的話看做是我長大成人的標志，她所滿心希翼的就是我長大了，能夠頂起門戶了。

當我真正地抄起鐵鍬，同鎮(zhèn)上的年輕人一起在大雪紛飛中裝煤車，在夜色濃濃中裝火車，用十七歲的稚嫩身體拼著力氣，揮著汗水的時候，我覺得我的生活糟透了，前途渺茫，我看不到一線光亮。奶奶在心疼之余告訴我，爺爺當年出門的時候比我還小，而且世道還不太平，依然能活出個人樣來，而我為什么不能呢？她這樣說的時候，已經(jīng)八十歲了，我詫異奶奶這么大年歲了還這樣明白，我自感慚愧。

奶奶不會講什么大道理，她身體力行地證實著自己的剛強，盡管她已風燭殘年。我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到老屋，飯菜奶奶早已做好，雖然簡單，但熱騰騰的飯菜，我依然能吃上好幾碗。奶奶盤腿坐在炕頭，笑瞇瞇地看著我，看著我把她用了半天時間才做好的飯菜吃完，樂得沒牙的嘴都合不上。她所謂的幸福就是我能吃能干，有一個健壯的身體，以后能養(yǎng)活一個媳婦就好。

我不知道別人和我干同樣的活兒累不累，我是特別地累，往往倒在炕上就睡得一塌糊涂，每天早上都是奶奶喊我才能醒來。冬天的夜寒冷而漫長，黎明時分更是出奇地冷。窗外寒風肆虐，我趴在暖烘烘的被窩里，灶火“呼呼”地閃耀著讓人看著就溫暖的火苗，鍋蓋縫里冒著騰騰的熱氣，奶奶蹣跚著在地上搖過來搖過去。我多次說奶奶不用打早給我做飯，可是我每天睜開眼的時候，都會看到奶奶在灶前搖搖晃晃的身影。我不知道她幾點起來就開始了燒火做飯，只是在迷迷糊糊中聽得夜里一陣緊似一陣的劇烈咳喘，她的老哮喘病常常折磨得她徹夜難眠，尤其是冬天更厲害，一聲接一聲地把我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因此，我特別討厭冬天，

我能掙到錢了，我用裝車掙來的錢給她買白糖，因為白糖甜，可以滋潤她干澀的喉嚨，可以緩減她常年含著去痛片的舌頭上的苦澀。我讓煮熟肉的胡大弄煮得最綿最爛的豬頭肉，因為沒牙的奶奶可以不用嚼就能有滋有味地吃上幾口，這可是她一輩子都不曾舍得買的奢侈吃食。奶奶老責怪我糟蹋錢，說以后我用錢的地方很多，她還說別讓嘴把自己拴住了，這嘴上香香，屁股光光就什么也沒有了，一分錢能逼倒英雄漢，別花凈手錢，無論啥時候都要給自個兒留條后路。她在說完這些話的那個冬天，毫無征兆地躺倒了。她靜靜地躺在老屋的土炕上，不再對誰說一句話，并且決然地不吃不喝，任憑家里任何人喂都不動一下嘴唇，只有我在她耳邊輕輕地呼喚，她緊閉的眼角才會洇出一滴緩緩滑下臉頰的淚珠，才會微微張開干癟的嘴唇，接受我喂到她嘴邊的那一口水。我的心中突然間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一定還是放心不下我。我知道我即將失去她了。我的淚水一滴、兩滴，落在她平靜安詳?shù)哪樕?，就像小時候，在小河邊，她的淚珠落在我的臉上一樣，我的淚水和她的眼角浸出的淚珠無聲地融在了一起。

我曾經(jīng)以為，奶奶還能陪伴我很多年，她會在每一個黃昏靠在街角守望著，等著我回家，還會樂呵呵地傾聽我只說給她聽的心里話。然而，小鎮(zhèn)的街角再不曾看到她倚靠著的樣子，我的世界里沒有了奶奶。不！奶奶一直在我的心里，永遠、永遠在我心的一角，就那樣默默地守候著，等著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