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鵬飛
劉歲牛是個龜茲——西塬人給村里吹嗩吶的稱呼。
紅白喜事上,龜茲班的桌子一般安排在最角落,不能上廳堂。但是只要他們桌子一有響動,廳堂就空了,大人碎娃嗡嗡著,里三層外三層包圍著龜茲。西塬上的人都知道,前面的敲鼓、打鐃是序曲,劉歲牛的節(jié)目,那才帶勁。
紅事上,他先滿飲一碗酒,再添滿,把碗擱在頭頂,抄起兩把嗩吶,一邊嘴角塞一個,鼓起腮幫子,一曲《東方紅》,又是一曲《地里兔》。有時吹的曲沒名字,但聽的人知道這是叫他們高興的調(diào)子。吹完,碗中酒仍是滿的,一滴不灑。劉歲牛在掌聲里取下頭上的碗,仰脖灌下里面的酒,袖子在嘴上一抹。
人叫:“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他一般都擺手推辭。有些主人家大方,遞上紅包,劉歲牛不接,讓徒弟根娃接。根娃在桌子底下打開紅包,向他比劃幾根手指頭,一般都是十元,有時是三十。劉歲牛拿起嗩吶,想一想,一曲《狀元游街》,用鼻孔吹的。
白事,他不表演。只是例行吹上一曲《大祭靈》或者《永壽安》。有時吹的曲子沒名字,但聽的人知道這是叫他們凄惶的調(diào)子。這時候吹完沒人鼓掌,都低著頭散開了。劉歲牛悄悄喝兩口酒。
劉歲牛從小耳笨,聽不清先生講課。還不會吹嗩吶的時候,只要有紅白喜事,人縫里就有他。他貓在龜茲班的桌邊,歪著頭聽。嗩吶聲音大,他聽得一聲不落。他覺得世界都在這里面。他把那個領(lǐng)頭的山西老漢伺候得比爹還親。煙、茶、板凳,他遞得恰到好處。他爹自他跟山西老漢學龜茲,見他就打,打斷了幾個掃帚疙瘩,打得劉歲牛到處躲,在外面躲了三個月。有一天回來,劉歲?!芭尽钡卦陲堊郎蠑[出二十塊錢。他爹看了一眼,慢慢走出了門,從此就由他了。
山西老漢有了這個徒弟,就不大表演了。大伙都說劉歲牛氣長,吹得比山西老漢受聽。老漢是個光棍兒,無兒女。老漢死的時候,劉歲牛一個人在坡上的墳邊吹了一整天。來往種地的都罵:“狗日的,吹得牛都沒力氣拉犁啦?!?/p>
因耳笨,劉歲牛話也少,一天最多說五句話,一句是“啊”,其他四句是“錘子”。表示贊同的,他就笑著說;表示反對的,就拉下臉說。別人的話大部分他都沒聽清,還是說“錘子”。
芳蘭要嫁劉歲牛時,知道他耳笨。但想想,一個吹嗩吶的人,耳再笨,還能笨到哪里去?直到出嫁前的某一天,聽到巷子拐彎處有人說,芳蘭臉上滿是蠅子屎(麻子),劉歲牛耳朵里也填滿了屎,真是一對。她奔過去正要發(fā)潑,卻看見劉歲牛正樂呵呵地沖別人點頭說:錘子。
她這才知道,劉歲牛耳笨得比她想象的厲害,別人當面罵他都聽不清。芳蘭這才有一星兒悔意:自己雖然麻子,長相卻還端正,曬黑了基本上就看不出了,嫁過去后,更后悔了。她原以為龜茲能出風頭,有頭有臉,有酒有肉,誰知連祖墳都不準上。這才知道自己沒搞明白,家有龜茲,是大辱。后悔歸后悔,也沒辦法,他耳笨,我心傻,就這樣湊合吧。
方圓紅白喜事不斷,劉歲牛忙得團團轉(zhuǎn)。經(jīng)常有人提前很多天來“靠”他。有時他一天要轉(zhuǎn)兩家。
一晃吹了幾十年,吹爛了好多把嗩吶,吹得頭上有了霜花。有幾年,劉歲?;畹孟衩餍且粯?。他幾乎沒感到龜茲是低三下四的行當,他感覺這營生很滋潤,而且比種莊稼來錢容易。
但最近,農(nóng)忙已畢,正是過事情的好時節(jié),卻不見人來“靠”他。劉歲牛拔下嗩吶頭上的瞇子,理一理,裝上,吹一下,“呱兒,呱兒”很難聽。
他知道最近出了個樂班,全是年輕娃,還有時髦的女娃娃,拿的樂器自己都不認識,唱著流行歌,還在臺上跳舞,生意都被他們搶走了。
總在家里閑著,煩人。幾個徒弟也不來串門了,他們對這營生已經(jīng)心涼了。根娃也到西安城里當建筑工去了。龜茲班就這樣散了。劉歲牛忍不住倒了一杯酒。芳蘭奪下他的酒杯子,罵道:“喝,喝死你。忘了上回命都快沒了?”劉歲牛把鞋后跟一鉤,上塬上去了。
他在山西老漢的墳頭上,吹了一晌午,回來把家伙鎖在箱子里,踢到床底下。
這年,西塬上樹梢的柿子變軟了的時節(jié),女兒劉暢從省里的學?;貋砹耍o爸帶了一把嗩吶,一個男朋友。
劉歲牛摸摸嗩吶盒子,打開看了一眼,關(guān)上,推在一邊。
劉暢小時候,本村有紅白喜事,她坐在爸懷里,或者被按坐在桌子上,看劉歲牛的表演。慢慢長大了,劉歲牛就不讓她跟了。但她還是粘著爸。劉歲牛在蒸饃里夾上兩片肉,塞給女兒,讓她趕緊走:“回!”
劉暢在班上被叫做“龜子娃”。她覺得這外號挺好,不但不覺得難聽,還挺自豪。
劉暢給追她的音樂學院的同學高鳴說,她的音樂是爸教的。高鳴問:“他教你什么?簡譜?五線譜?”劉暢看著遠處天空的飛鳥,笑著說:“他不懂那些。我聽他吹,他是想到什么吹什么,他吹什么我就想到什么?!?/p>
“爸,高鳴想聽你吹曲子?!眲潮葎澲祮顓鹊淖藙?。
劉歲牛不說話。高鳴挺尷尬,說:“等您閑了吧。”
高鳴晚上拿出薩克斯吹起來。過了一陣,劉歲牛在隔壁喊叫:“吹個錘子!”
劉暢他們要走了。劉暢搖著爸的胳膊:“你吹一下嘛,要不我大話都說了,多沒面子啊。爸,求你了。爸?!?/p>
“???”
“我說你是民間藝術(shù)家?!眲硨χ值亩浯蠛?。
劉歲牛“嘿嘿”怪笑了幾下。
“你到底吹不吹???爸?”
“吹錘子。”
……
天冷了,劉歲牛穿著軍大衣,坐在燈下,讓隔壁識字的娃給他念劉暢的信。信里說,快畢業(yè)了,讓爸到學校來一趟,逛逛省城,看看女兒上學的地方。把嗩吶帶著,教授想看看。劉歲牛有些猶豫,和芳蘭商量。芳蘭說:“跟你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我也沒怪你。倒是你該看看娃上學的地方是啥樣子?!?/p>
劉歲牛說:“那就走!”
省城真是大啊。學校也大。學校的音樂廳,幾個村開會也裝得下。臺上一大片人,彈的彈,拉的拉,吹的吹,打的打。
劉歲牛說:“好錘子!”
劉暢拖著爸,走到臺子后面:“爸,吹吧?”
“啥?”
“給你安排了一個獨奏?!?/p>
“???”
“我陪你,不要緊。你看臺子底下那么多人,比紅白喜事上人多哪里去了。我陪你,你隨便吹?!?/p>
劉歲牛沒大明白。不等劉歲牛答應,就被劉暢拽著上去了。
“朋友們,今天我們有幸請來了民間藝人劉歲牛先生,請他表演一段嗩吶。他的嗩吶是自制的,木桿,蘆葦做的瞇子?!眲骋贿厡τ^眾說,一邊用力拉住往后退的爸。
臺上燈太亮,劉歲??床磺迮_下。但他能感到一大片人的呼吸。
他拿起嗩吶,知道這事情大,不能給女兒丟人啊,慢慢,穩(wěn)妥地吹一段吧。
一開始,他謹慎地吹了幾個熟悉的調(diào)調(diào)兒。吹著吹著,他眼前已經(jīng)不是聽眾了,他恍恍惚惚,看到自己被爸打出門,跑到了西塬上,面對著寂黑的四周,拿起嗩吶,向黑暗說話。他想起了挨掃帚疙瘩,想起了芳蘭死活要嫁他,想起了女兒的乖巧,想起了在村里明星般的時光,想起了自家的牛失足滾到坡下,想起了村頭寡婦喝農(nóng)藥自殺,想起了根娃的憨厚。想到哪里,他吹到哪里。
也不知吹了多久,他想起龜茲班如今生意淡薄,被年輕娃搶了生意,于是“嗚咽”收聲,慢慢放下手中的嗩吶。
臺下寂然良久,忽然爆發(fā)掌聲。大得連劉歲牛都聽見了。他嚇得退了一步,才回過神來。
一個白頭發(fā)的人過來和他握手,并抱了一下他,然后又把他的手抓住高舉起來,對臺下?lián)u了幾下。
高鳴拿著一張報紙給劉歲牛:“民間嗩吶王,魅力原生態(tài)。說的就是你啊。”
“錘子!”
劉暢拿出一盤碟,放進機子,里面?zhèn)鞒鰡顓嚷?,時而剛勁,時而綿長,洪亮寬廣,渾厚蒼涼。
“???”劉歲牛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爸,這首《西塬往事》,作者,劉歲牛!”劉暢指著碟盒子。
高鳴問劉暢:“心情不好啊?你爸?!?/p>
劉暢說:“咱們業(yè)余培訓班教的那些人,把他生意搶啦?!?/p>
高明說:“那些是個……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