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棗

我爸是個矮個子，剛過一米五，銀行會計。

我家左邊住著王叔一家。王叔高高的個子，穿著筆挺，是財政局局長。

我家右邊住的，也姓王，也叫王叔，也長得高高的，保險公司經(jīng)理。

我爸從小體弱，患了氣管炎，總是喘呀喘的?？烊攵?，家家戶戶打煤坯。我爸帶我去河邊挖黃土。打煤坯離不開黃土，土摻在煤里，倒上水，松散的煤粉有了黏性，才能打成磚頭似的煤坯。黃土裝進了土籃子，我倆一起往回抬?？墒?，沒走多遠，我爸的腳步就跟不上我了，喘著氣問：“你累了吧？”“沒累！”我很堅決。那時我念小學(xué)三年級，胳膊像麻稈似的。但是跟我爸的粗胳膊比起來，我的麻稈胳膊生機勃勃，力大無窮，拼命拽著土籃子，拖著我爸往前走?！澳憧隙ɡ哿?，放下歇歇！”“不累！”“累了！你累了！”伴著帶有喘息聲的命令，土籃子一沉，我爸罷工了。我松開勒得生疼的手，撂下籃子，看我爸站在那里喘，覺得自己真像個男子漢了。

局長王叔手巧。他家養(yǎng)了三個兒子，每個兒子一把木頭手槍，王叔親手做的。槍形帥氣，按電影里一位英雄的手槍仿造的；槍身光滑，用細砂紙精心打磨過。那個年代，手握一把木頭手槍，是頂頂榮耀的事。我只能用棍子滾著個車圈滿院子傻跑，跑出一身臭汗。

經(jīng)理王叔力氣大。他家養(yǎng)了四個女兒，小女兒和我一般大。王叔一下班，小女兒就撒嬌地嚷“騎大脖！騎大脖”。王叔就蹲下去，讓女兒爬上肩頭，兩條小腿搖晃著，搭在他胸前。我從沒像別的孩子那樣歡呼著騎過我爸的脖頸。我爸甚至從沒夾著我的腋窩把我高高地舉起來過。

但是，我也有我的幸福。休息日，我爸常常騎上自行車，馱我進城逛書店。我坐在自行車的大梁上，就是車把與車座之間的橫桿上，像坐在爸爸懷里，從我們居住的張士屯，進入鐵西區(qū)、和平區(qū)，一路風光，越來越繁華。我們跨進書店的大門，立刻書香撲鼻?！皶恪边@個詞大家都熟，可是有多少人聞過書香呢？那時候油墨味道特別重，現(xiàn)在印刷質(zhì)量提高了，翻開新書，湊近鼻子，也聞不到多少書香了。博爾赫斯說，天堂是圖書館的樣子。我想說，天堂是充滿書香的地方。那時我還沒有柜臺高，隔著玻璃看花花綠綠的封皮，就像饑腸轆轆的人趴熟食店的櫥窗。每次，我爸都會給我選一兩本小書，科普讀物《動腦筋爺爺》、水墨連環(huán)畫《三岔口》，都是彩印的，漂亮極了?；丶业穆飞希?jīng)過一個鐵路道口，我總要看看大火車。我們就在鐵道邊休息。如果是初夏，那里一定開滿了丁香花，淡紫色，一大片一大片的，真像一本本彩印的大書。火車好長，轟隆隆轟隆隆開過來了。那是我童年見過的最壯觀的龐然大物，帶著呼嘯的涼風，夾著丁香花的氣息，我和大地一起震顫。繼續(xù)上路的時候，我手里總是抓著一大把丁香花。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丁香花是世界上最美最香的花。

我爸早就有讀書的習慣，有些書比我的年齡要大上兩倍。有一本豐子愷的《漫畫阿Q正傳》，開明書店1951年出版，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本書，至今我還保存著。我對毛筆的認識，就是從這本書開始的。豐子愷用毛筆寫字畫畫，我也用毛筆模仿。使毛筆，要掌握好輕重提按，要不就會弄黑一大片。我很早就摸準了毛筆的脾氣，能畫出控制有度的線條，我班學(xué)習委員也不如我的手好使。我覺得，能用毛筆模仿豐子愷漫畫，比手持仿造的木頭手槍還榮耀。那種槍別人也可能有，豐子愷漫畫卻是獨一份，我長到很大了，也沒見到誰有。豐子愷用毛筆寫的“Q”字，像一個人的臉。我爸說，這就是阿Q的臉，叼支煙斗。翻看內(nèi)文，阿Q確實抽煙斗，“Q”字越看越像阿Q的臉了。我爸又說，這也是阿Q的后腦勺，梳條辮子。我又回書里翻看，阿Q的腦后果然墜著一條辮子。這個“Q”字好神奇呀，書也好神奇。我成了“豐迷”，自己掙錢了，見到豐子愷的書就買；也成了書迷，在閱讀中獲得了無窮樂趣。

一個強大的爸爸，不只是能把孩子扛在肩頭，會給孩子做一把木頭手槍，更要給孩子打開一扇認識世界的窗。書，就是這樣一扇窗，窗外是一片廣闊的天空。

我偏科嚴重，酷愛文學(xué)，老師多次警告我，這樣下去，考不上大學(xué)，沒有工作，你將來怎么辦？我媽急得夠嗆，逼著我做數(shù)學(xué)題。我爸不慌不忙，仍然讀他的書，還給我講《聊齋志異》里背鬼的故事。16歲的時候，省文學(xué)院招生，我已經(jīng)發(fā)表過幾個短篇小說了，符合報名條件。但是文學(xué)院不給文憑，也就意味著我將來只能拿著中學(xué)畢業(yè)證混世界，結(jié)果很可能跟老師警告我的一樣，沒有工作。我將來怎么辦？然而，我已經(jīng)受夠數(shù)理化的折磨，堅決要報文學(xué)院。那時，我媽已經(jīng)去世，一切都由我爸一人做主。他同意了我的請求。為了勝券在握，我爸買了100斤大米，給負責招生的老師送去。那袋大米，死沉死沉的，我們倆一起把它抬上自行車后架，推了很遠的路，一口氣搬上四樓。我爸體弱，我也不壯，我們抬著100斤大米進了招生老師的家門，可謂壯舉。就要脫離數(shù)理化的苦海了，就要撲進文學(xué)的懷抱了，當時我滿心興奮。

汪曾祺說：“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xiàn)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yīng)由他們自己來設(shè)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我爸不愚蠢，沒給我下達過父命難違的圣旨。小時候我愛畫畫，他給我買了一套《芥子園畫譜》；長大了我想練太極拳，他就穿了一身太極服，到我家教我練白鶴亮翅。我至今還是個左撇子。我當老師，用左手寫板書，拐拉拐拉的，樣子很怪。剛來的學(xué)生常常忍不住喊：“老師，你是左撇子！”是的，我是左撇子，我用左手舒服，用右手難受。有的學(xué)生問：“你爸不打你呀！”我爸不僅沒打我，甚至還因為我的與眾不同，有幾分得意，像個好奇的觀眾欣賞我左手的表演。我的字，橫不平豎不直，肥大圓乎，像棉花球。他拿來字帖，讓我練。我臨了幾行，就沒了耐心。過幾天，他又來看我的爛字，笑著說：“你左手寫成這樣不錯了，有點像豐子愷的字?！蔽曳_《漫畫阿Q正傳》，豐子愷的字的確不是棱角分明的那種。

最近，聽心理學(xué)家說，一個能夠認準目標，專注做事，不被外界干擾的成年人，必定擁有一個無拘無束、自由成長的童年世界。廣闊的成長空間，才能哺育如此完美的精神胚胎。我就是這樣一個完美的精神胚胎。我爸那么小的個子，那么弱的體質(zhì)，在單位撥拉算盤珠，在家里就靜靜讀書，我卻覺得他很強大。他給予我的家庭教育是“無為而治”的。他去世了，枕邊還放著一本翻舊了的《道德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