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wěn)
茶一般種植于山上,山或不高大,也不會險峻,但因為有了一行行的茶樹,沿著山勢走向或某條等高線,極為規(guī)整地橫陳于山丘野嶺,從山腳一直鋪排到山頂,有時就不知不覺地隱匿在云霧中了,有茶山的地方,總是多霧。茶樹因山霧而顯得神秘,山嵐亦因茶樹而透著詩意。古人云“天地氤氳,萬物化醇”,一片茶葉,就是天地宇宙間陰陽之氣的凝聚。而一座茶山,在我看來,就像大地上的書架,品種豐沛,博大精深,一排排一行行地呈現(xiàn)在大地上,既供人采摘,也令人神往、欣賞、乃至反復(fù)展讀。是的,每次我來到茶山,不僅僅是來品茶的,還是來漲知識學(xué)文化的。
2017年秋季,我應(yīng)邀到鐵觀音的原產(chǎn)地福建安溪參加茶博會,同時也是一次文人之間以茶會友的聚會。中國文人之于茶,是一個永遠說不完道不盡的話題。一杯茶里出佳句,一杯茶里也有大乾坤。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儒、釋、道都可拿它作文說事,再從佛教到宗禪,一杯普通的茶,其文化含量你要說它有多玄妙就有多玄妙。盡管我天天都離不開茶,飲茶無數(shù),又在云南生活了幾十年,認為最適合我喝的茶還是普洱茶,但對中國茶文化的代表性茶種鐵觀音,還是心存敬畏。這就像你面對一家老字號,或者某個歷經(jīng)歲月打磨卻依然熠熠閃光的大品牌。茶雖說算不上奢侈品,但茶卻是滋潤歲月、沁人心脾的那一抹香氣,那一道亮色,那一口甘霖。沒有茶的日子,將會是多么地平淡寡味啊。因此,作為一個文人,他要讀天下的好書,也要品人間的好茶。
每次出門,我都要帶上家里的普洱茶。有些地方的茶,實在不合我這“重口味”??谖哆@個東西,就是你養(yǎng)大的狗,它總是忠實地跟隨著你,甩也甩不掉。不過,如果去到南方一些名茶產(chǎn)地,我也會品一品當?shù)氐牟?,我絕不會固執(zhí)到在杭州不喝龍井,到了福建拒絕鐵觀音。在昆明,我聽說過一些有錢有閑的人喜歡“斗茶”,比誰的茶更醇更老,更有出處。那些敢來“斗茶”的主,拿出來的茶動輒號稱上萬甚至幾十萬一餅。我沒有那份豪情與財力,我自己跟自己“斗茶”,除了品嘗不同的口感、香型,我只是想比較茶背后的歷史與文化。
當然,如果要比較云南的茶和外地茶的差異,絕不是我這樣一篇小文可以勝任。但世上的一些事,總能從一些細微之處,洞見各美其美、美美不同的精彩來。
抵達安溪當晚,本地朋友便引大家到一處茶室飲茶。茶室很大,除了有專門的品茗區(qū)外,還有兩排書架,上面陳列的書品位都不低。因此這間茶室就彌漫了茶香和書香。起身來招呼客人的是一清新婉約的女子,朋友介紹說這是小青,茶室就是她家的。小青有一雙黑黑的眼睛,粉紅細膩的皮膚,讓猜想起是不是鐵觀音養(yǎng)的。小青親自添水掌壺為我們泡茶,看她落落大方地為我們洗茶、溫杯、沖茶,一套泡茶的程式做得老道純屬。這套程式現(xiàn)在已經(jīng)普及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我的印象中它就源自于好喝鐵觀音的福建人。落座的茶客都是作家文人,既好打聽,又個個滿腹經(jīng)綸,誰也不比誰見識少多少。那個寫《潛伏》的龍一,是個食不厭精的主,一口茶抿下,似乎先壓在舌尖處回味,然后才慢慢吞咽。隨后冒出一口蘭香之氣,“好茶!”茶的確倒是好茶,尤其是頭幾泡鐵觀音,那種濃郁的香氣非其他茶能比。如果茶杯能說話,它也會為之點贊。因此喝鐵觀音的人,習(xí)慣喝下茶后把茶杯送到鼻子前再嗅一嗅,像個貪杯戀盞的酒徒。喝普洱茶的人絕不會這樣做,普洱茶的回味,需要到心肺里面去找。
作家文人們大多能說會道,一通表揚讓茶室主人小青興奮了,說剛才請大家喝的是剛制作出來的清香型鐵觀音,我家還有儲藏了三十多年的老鐵觀音。我去拿來請大家嘗一嘗。
這倒讓我開眼界了。過去我孤陋寡聞,以為鐵觀音是不能儲存的。家里曾經(jīng)有朋友送的鐵觀音,幾年不喝,儲存方式不得當,發(fā)了,茶香盡失,就扔掉了。這晚才弄明白,鐵觀音有清香型、濃香型、陳香型三類,小青所說的老鐵,就屬陳香型的。一泡沖出來,湯色烏黑,湯水濃儼,入口甘醇綿甜,有淡淡霉香味,似古樹普洱般醇厚,但又更顯細膩溫軟,恰如這福建的峻峭山水和云南的高山大河之區(qū)別。
若論茶的品質(zhì)和內(nèi)涵之區(qū)別,我不是專家,也不是資深茶客。我更關(guān)心茶背后的故事。小青說本地茶家(無論是種茶的還是做茶生意)的一個傳統(tǒng)是,倘若家中女兒出生,當父母的一定要為女兒儲存一批茶,少則幾百斤,多則上千斤,待女兒長大了,這批茶就是陪嫁物。因此我們今晚喝到的茶,正是人家的陪嫁呢。小青一席話驚得大家嘖嘖連聲,龍一兄大叫緣分。小青還說,她現(xiàn)在也有個女兒了,她也為自己的孩子儲存了一批茶。當然,如何儲存,那是有講究的,什么節(jié)令該翻曬,什么地方可存茶,自有一套家傳秘笈。
我想起了普洱茶的發(fā)源地云南普洱市瀾滄縣,那里有一座由布朗族、拉祜族、傣族等多民族聚居的山——景邁山,郁郁蔥蔥、蒼莽雄闊。史料上記載,早在 1800多年前,普洱的先輩們就在這片土地上種植茶、制作茶、飲用茶、經(jīng)營茶。如今,在茫茫的原始森林中,仍然生長著近 2.8萬畝野生古茶樹群落和 18萬畝栽培型古茶園;資深茶客們現(xiàn)在追捧的就是這些隱匿在大山深處的古樹茶,年頭不算高的樹茶和臺地茶自然是一個比一個價低一等的了。我曾經(jīng)在景邁山考察過那些據(jù)說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茶樹,它們長得并不高大聳立,不過是一些兩三米高的矮樹,樹主徑也粗不過人的大腿。但你可根據(jù)它虬枝盤繞的枝丫推想出它濃縮的歲月和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古茶樹的枝干上通常還長滿了苔蘚、藤蔓、野生菌類,有的甚至還寄生有蘭花等附生物。景邁山的古茶樹由于與原始森林混生,因此具有強烈的山野氣韻,是喬木古樹茶中山野氣韻最明顯的古茶之一,而且還具有特別濃郁持久的蘭花香。原始森林里,植物相互纏繞生長,殘酷一點的是“絞殺現(xiàn)象”——寄生植物吸空了寄主的營養(yǎng),令起成為一具“干尸”;詩意的一點大約就算這古茶樹上的野生蘭花了。我曾經(jīng)看到過這樣的一道風(fēng)景,弱弱的一枝野生蘭花,長在附滿苔蘚的古茶樹樹干上,隨風(fēng)搖曳,有空谷幽蘭之神韻。景邁山上的古樹茶有蘭花香味,是不是和蘭花寄生有關(guān)呢?我不確定。
我在景邁山上聽到這樣一個古老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布朗民族的先祖帕哎冷率領(lǐng)人們來到美麗的布朗山,帶領(lǐng)部族栽種茶樹,將這里的山嶺變成了望不到邊的大茶園。帕哎冷將遺訓(xùn)寫在經(jīng)書上:“我要給你們留下牛馬,怕遭災(zāi)害死光;我要給你們留下金銀財寶,你們也會吃光用完。就給你們留下茶樹吧,讓子孫后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們一定要像愛護眼睛那樣愛護茶樹?!边@個帕哎冷無疑是布朗先民的智者,是景邁山上的古茶林得以千秋萬代、茂盛生長的締造者,他后來被布朗人供奉為茶祖,像神一樣地護佑著景邁山上的子民,護佑著景邁山上的古茶林。景邁山因為有了這樣的傳說而散發(fā)出神性的光芒。
給你們留下茶樹吧。給你們留下茶葉吧。給你們留下茶的醇香吧。還有比這更好的文化傳承嗎?無論是在東部華南的沿海地域,還是大西南的深山老林,中華民族的祖先都一樣地聰慧,一樣在歲月流逝中把最珍貴的遺產(chǎn)饋贈了我們。因為我們同為茶的子民,同在堅守茶的品格,同在譜寫茶的歷史與文明,不論是普洱茶、鐵觀音、還是龍井,我們都堅信茶是中華民族的文明因子之一。茶讓我們氣定神閑,文化認同,茶也
讓我們相互走近,讓民族與民族,文化與文化相互交融、砥礪。對比一下相關(guān)的史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中華民族幾乎在同一個歷史階段發(fā)現(xiàn)了茶,也因為茶而相互走近。安溪產(chǎn)茶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初時安溪的茶還不叫鐵觀音,為烏龍茶。宋元時期,烏龍茶是“海上絲綢之路”上的緊俏貨。可以這樣認為,安溪的茶,讓中國走向了世界。而普洱茶據(jù)考據(jù)興于東漢、商于唐朝、始盛于宋、定型于明、繁榮于清。西南邊陲山高谷深,江河縱橫,人們只能靠人背馬馱來運送茶葉。因此,那些遍布于大地上、像人的血管一樣蜿蜒延伸的道路,就成了一段又一段傳遞著茶葉的清香、傳遞著民族的風(fēng)情、傳遞著愛情的“茶馬古道”。它北走西藏、印度,南行緬甸、越南、老撾等東南亞諸國,它是“南方絲綢之路”的一部分,與“海上絲綢之路”遙相呼應(yīng),盡管滄桑在演變,朝代在更替,但在祖國的西南邊陲,一坨普洱茶,就把邊疆與中原聯(lián)系在一起,將不同地方的文化和不同民族的文明水乳交融在一起。
喝不同的茶,比對不同的文化,有助于開闊我們的視野,豐富我們的認知世界。這才是我所喜歡的“斗茶”。如果說中原內(nèi)地的鐵觀音、西湖龍井等浸潤的是漢文化的養(yǎng)分的話,邊地云南的普洱茶則是民族融合的見證者和潤滑劑。普洱茶自它在原始密林中被人們發(fā)現(xiàn)并利用以來,就帶有邊地少數(shù)民族的山野氣息。在景邁山上,布朗族、拉祜族、佤族、傣族等民族世代棲息,繁衍生存,少數(shù)民族村莊依山而建,傍水而居,錯落有致,古樸典雅,與這里綺麗的山水和千年萬畝古茶林交相呼應(yīng)、相依相伴。人們或許語言不同,習(xí)俗有異,信奉的神祇也不一樣。但他們同是古茶林的種植者、守護者,古茶林又是他們世世代代的滋養(yǎng)者、陪伴者。當一座茶山成為了人們的家園的時候,當一株古茶樹也被人類賦予了神性的時候,當一杯茶里也浸透著一個民族的文化基因和歷史密碼的時候,人與天地的感應(yīng),人與祖先的關(guān)系,人與自然的呼應(yīng),就體現(xiàn)在人與茶的生死相依、共進共退的關(guān)系上了。
責(zé)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