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前段時間,87歲的浙江大學退休心理學教授黃秀蘭因為一段提醒老年人防騙的視頻成了“網(wǎng)紅”。在此之前,她還寫了一本書,專門辟章節(jié)分析老年人喜歡買保健品的心理。
之所以做這兩件事,是因為黃教授有豐富的被騙經(jīng)歷,既可以現(xiàn)身說法,又有“心理學教授”的權威背書。從1998年開始,在銷售人員的忽悠下,她就開始買保健品,從幾千元的營養(yǎng)液到6萬元的“頻譜屋”,共計花掉40萬元。但有一天,她突然醒悟了。
這個新聞具有沖擊性,構成了一種反差:一個心理學教授,在那么漫長的歷史中,居然都看不清銷售人員的“心理操縱術”,似乎不符合大眾對“心理學”的期待—“心理學”可以這么沒用嗎?但我倒不這樣認為,也許黃教授是太善良了。
但是,在看到黃教授以心理學的專業(yè)知識對媒體所說的那番話,我真的沉默了。
“老年人買保健品上當受騙,從心理學分析,主要是因為期待心理、恐懼心理、從眾心理、名人效應幾方面,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老年人太孤獨了?!?/p>
這段話,其實已經(jīng)解釋了黃教授被騙的一個原因。
這樣的“心理學分析”在這里錯了嗎?沒有。可是完全是正確的廢話。說正確的廢話也沒什么,問題在于,它暴露了黃教授們所學、所教的“心理學”的一個大漏洞:以某種知識性的描述,去代替對心理過程的解釋,動不動就是什么心理,什么效應。這樣的思維是如此深入骨髓,以致于很多人熱衷于去提供無數(shù)碎片化的知識,企圖套到很多現(xiàn)象上,卻沒有去看一下人在心理上是如何思維。
如果放眼開去,心理學的漏洞比這大得多。而且,它是一個世界范圍的現(xiàn)象。
自從威廉·馮特于1879年建立了第一座心理實驗室后,心理學正式從哲學中分出來,成了一門獨立學科。一百多年來,心理學派流紛呈,諸如構造主義、格式塔心理學、行為主義、精神分析、人本主義、認知神經(jīng)心理學等,多如牛毛。各流派之間四分五裂,相互不買賬,甚至都不共享同一個話語體系。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學術體制外的心理學理論,以及臨床上的眾多心理咨詢、治療流派。
大概除了精神分析、人本主義等流派跟哲學、政治、社會、文化等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外,影響最大的,是兩種類型的心理學。一種是標榜“科學”的心理學,另一種,是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心理學。前者在學術體制內具有相當?shù)脑捳Z權,掌握了“專業(yè)”的標準,而后者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在民間都擁有無數(shù)粉絲。但是,它們都涉嫌裝神弄鬼,都出了老千。
下面,我一一來分析。
馬克龍的愛情
先舉個例子。
2017年5月7日,年僅39歲的帥哥馬克龍成為法國總統(tǒng)。一時間,他成了世界關注的熱點。但一些中國網(wǎng)民關注他,并不是因為他成為總統(tǒng),走上了人生巔峰,而是因為沒有迎娶白富美。他娶的老婆是他中學時的老師,自己同班同學的母親布麗吉特,比他大了24歲。
在這些人看來,馬克龍就是法國的祈同偉嘛。他肯定不愛布麗吉特女士,而是靠老婆上位。布麗吉特肯定有一個神秘的家族背景。
但現(xiàn)實卻打了這些人的臉。布麗吉特家是開了一家公司,但這家公司的注冊資本也就19萬歐元,典型的小型企業(yè)。這樣的家族要把馬克龍送到總統(tǒng)寶座上,能量確實夠大的。
為什么這些人一定要條件反射地認為馬克龍就是祈同偉,布麗吉特就是梁璐老師呢?這就需要心理學來解釋了。
假如我們把馬克龍娶了一個大他24歲的女人當成外界的一個輸入信號,而把某些中國網(wǎng)民認為他是祈同偉,他和布麗吉特沒有愛情,只是要靠她上位當成輸出信號,那么,心理結構,就是一個接收信號,然后輸出的神秘過程。這些人的心理結構是怎么思維,怎么推理的?為什么別人接受的是同樣的信號,卻不是這樣思維、推理,而是認為他們有真正的愛情呢?
所謂的心理學,必須解釋這一過程。
我們來看一下,自稱和被稱為心理學家的人是怎么做的。
我在2008年的一本心理學科普著作《心理危機》中,第一次提出了“心理邏輯”的概念并作了初步闡述。我認為,人不僅在頭腦上思維,頭腦上思維有一套邏輯,在心理上也在思維,而心理同樣也自有一套邏輯,它跟頭腦的那套邏輯完全不同,我們的很多言行,一個人成為什么樣的人,一個人得到了什么心理問題,都可能是這套心理邏輯運作的結果。關于這套邏輯,我在《心理邏輯:深入探觸人類內心世界》(見本刊2016年19期)作了一點補充性的分析。
翻了很多心理學家的書,我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認為人類心理自有一套邏輯。不過,倒是看到我國一位心理學教授近期也有疑惑:“誰能說潛意識沒有秩序,沒有邏輯呢?只是說這種邏輯不能用意識的邏輯來衡量罷了?!?/p>
要解釋中國網(wǎng)民認為馬克龍娶一個大他24歲的女人不是因為愛情(就像他們認為劉強東娶章澤天女士、楊振寧娶翁帆女士,不是因為愛情一樣),其實就是要破解他們的心理邏輯,這里的心理過程是怎么“心理邏輯”地演繹的?
對此,主流的心理學家們是這樣做的,他們采用了以下幾種方案。
出老千的方案
第一種方案是:不管這個心理過程是什么,把它當黑箱處理。最典型的就是行為主義心理學。它只關心輸入信號和輸出信號,只關心給你一個刺激,然后你有什么樣的行為反應。但是在這里,輸入輸出都清楚,要的恰恰是你解釋這個過程,你卻當成黑箱處理。
這種方案,是典型的出老千行為,以取消問題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第二種方案,是通過經(jīng)驗或實驗發(fā)現(xiàn),以“知識”結論的方式,通過描述出你有這個癥狀,那種心理,這種效應,那種反應來解釋。被騙的黃教授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這種方案。比如,在這里可以解釋為,那些中國網(wǎng)民有嫉妒心理,有不相信愛情的心理。
它的思路是這樣的:比如,心理學家們發(fā)現(xiàn),很多有強迫癥的人,都瘋狂地洗手、無法控制地東想西想。于是,他們就把這些,說成是強迫癥的癥狀。這樣,就有關于強迫癥的知識啦。有知識就好辦,就可以用來解釋。以后,如果發(fā)現(xiàn)你有瘋狂地洗手和無法控制地東想西想的行為,立馬就可以用這個關于癥狀的“知識”套到你頭上,你得了強迫癥。
從哲學上看,這是一種經(jīng)驗主義的方法。經(jīng)驗主義有兩個大漏洞,一是它是“或然性推理”,不是“必然性推理”,比如說,瘋狂地洗手,可能是得了強迫癥,但也可能不是,你根本保證不了我瘋狂地洗手就一定是強迫癥。二是,關于癥狀的“知識”是不夠用的,如果現(xiàn)有的“心理學知識”解釋不了某一種心理、行為,是不是又要造出一個癥狀,再搞出一堆知識來解釋?
另外,它只是用知識去描述結果,并不問過程。
所以,這種方案,同樣出了老千,仍然是把心理結構當成一個黑箱。
第三種方案,是測量一系列的生理指標,說有這個生理效應那個生理效應,用它來說明心理。就像在這里,心理專家們不是去研究中國網(wǎng)民在心理上思維、推理的過程,而是去測量這個電化學反應那個激素。最典型的,就是用多巴胺解釋愛情。我曾經(jīng)在一所大學里和兩個心理學教授同場登臺討論,看他們頻頻地用神經(jīng)生理效應去解釋心理,我有一種“到底是心理學還是生理學研究?”的眩暈感覺。
這種方案,隨時都標榜心理學的科學性,把精神分析、人本主義等斥為“不科學”。但它是在幾種方案中,最露骨的出老千行為了。它在哲學上叫“還原論”。把關于心理的研究,偷換成了關于生理的研究,把心理現(xiàn)象解釋成神經(jīng)、基因這類東西。這不僅是以取消問題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而且是以“貍貓換太子”的方式來企圖把水攪渾。
我不知道這種路數(shù)的心理學家,對心理學原本脫胎于哲學有何感想,他們似乎不知道基本的哲學方法論。本來,心理學并不是科學,它也不需要用科學去標榜自己。但是,像著名哲學家趙汀陽老師所說的,這些心理學家發(fā)現(xiàn)人文社會領域的知識不像自然科學那么硬,于是,為了有底氣,便只能把心理學搞得很科學的樣子。但要搞得很科學的樣子,就只能把心理現(xiàn)象還原成生理、神經(jīng)、生物現(xiàn)象。于是,把心理學偷換成了生理學、神經(jīng)科學、生物學。但是,心理是沒辦法測量的,你能測量到的只是心理的生理效應,但它并不是心理的內容!
我還發(fā)現(xiàn),雖然用基因、用激素、用效應去解釋心理現(xiàn)象,好像特別的權威,但它不過是過去已經(jīng)拋棄的一個套路的翻版。在弗洛伊德及之前的時代,那個時候流行的就是把心理現(xiàn)象解釋成“本能”,比如生的本能,死的本能,愛的本能,恨的本能,嫉妒的本能,同情的本能……但是,解釋成“本能”,就像現(xiàn)在解釋成基因之類一樣,等于什么也沒有解釋。
第四種方案,就是通過“實驗”的方式。似乎,只有進行“實驗”,得出的心理學知識才是嚴謹?shù)?、靠譜的。
心理學史上有一個很著名的實驗:“米爾格拉姆實驗”,得出的結論是人屈服權威,可以干出很多平時想象不到的壞事。但是,這個結論,這個知識,我們需要通過實驗才能知道嗎?歷史上的例子大把。有很多實驗,根本就沒有必要做。
而以實驗的方式來解釋,和以上幾種方案一樣,也回避了對心理過程的理解。它只是讓自己看上去很科學和專業(yè)的樣子。
這有問題嗎?有,我們讓著名的心理學家榮格來說:
“實驗心理學幾乎完全無助于理解人類心理。要了解人類心理,就應當拋棄精確實驗,收起學術腔調,告別自己的研究課題,轉而用自己的人類心理體驗世界。在牢獄、精神病院、醫(yī)院的恐怖中,在沉悶的鄉(xiāng)村酒館中,在妓院與賭場中,在高雅沙龍中,在股票交易所中,在社會黨人集會中,在教堂中,在信仰復興運動者集會中,在狂熱宗教流派中—借助于愛與恨、借助于對每一種自身內在激情的體驗—人類心理的探索者能夠收獲更多的知識,遠勝于厚厚的書本。從此,他學會如何使用有關人類心靈的真正知識,來醫(yī)治病人。”
榮格說得很清楚,實驗會導致失真。至于測量生理指標,則跟心理已經(jīng)沒多大關系。
還有一種方案,不裝出科學的樣子,而是走向了另一條道路,把心理神秘化。如果說,以上四種方案的威力是讓人們抓住“知識”的感覺,這種方案的威力則在于它抓住了“科學心理學”根本沒辦法解釋的龐大領域—在這些領域,好像有很多奇跡會發(fā)生。
問題是一樣的,它同樣沒有去解釋心理過程,而是把心理結構籠罩在一片好像有鬼神出沒的迷霧中。
心理學真方法
除了神秘主義的方案之外,以上四種方案,即使提供的某些“知識”是正確的,也只是企圖靠提供一堆知識碎片,去拼湊關于人類心理的大致圖像。
但這些知識碎片,很多人并不知道怎么拼湊。因為沒方法。不懂人類的心理邏輯,無法推理,怎么拼湊?只能一個碎片一個碎片地套上去。
于是,這個結果出現(xiàn)了:很多人以對“心理學知識”的了解,來認為他了解了人類的心理。但一套企圖去描述人類心理的知識,跟人類心理在邏輯上,畢竟是兩回事。
這五種方案的心理學,已經(jīng)造成了很多惡果。神秘主義心理學異化成了很多并不靠譜的身心靈之類,而其他四種,更多的只是讓心理學家建構了一個法國思想家布迪厄所揭露的知識-權力-利益結構。
對此,并不是沒有明眼人看到和說出來。曾經(jīng)當過中國心理學會理事長、國際心理科學聯(lián)合會副主席的張侃先生在為一套心理大師文叢作序時,就給予揭露:
“心理學必須研究人的行為,否則它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不研究人的行為、研究社會性的人的行為,當今心理學領域的某些研究工作就完全可以歸于其他學科。而當前心理學研究的一個偏向是,一味試圖以微觀世界的現(xiàn)象解釋宏觀的人的行為,以為越微觀的知識越正確。一些研究就是看哪些腦區(qū)的活動、哪個核團的功能、哪個細胞內外離子的運動、哪個基因何時開放等,試圖以機械的還原代替研究對象本身。這不僅在哲學層面難以立足,實際結果也必然走向無知論,進而變相忽略了對人的研究,繼續(xù)下去勢必造成心理學學科的消亡?!?/p>
“另一種傾向認為,只有實驗室才是提供知識的唯一領地。目前這一觀點在我國尤為突出。這種對人類自有文字記載以來主要的知識體系并非來自實驗室的視而不見的傾向,也泛濫于心理學界,結果是除了實驗室以外的心理學的思想精華都被排斥了,更無法讓這些精華在回答人類社會所面臨的與心理有關的重大問題方面發(fā)揮作用。”
“所有的人都認可,人的行為及其心理基礎是人類自身所面臨的極其復雜的問題,甚至有人質疑以大腦來理解大腦是不是陷入了某種悖論,更何況人的社會行為遠遠比單個大腦可能擁有的功能要復雜。這些思考難免給心理學研究蒙上不可知論的陰影。在同意心理學要從細胞分子水平到社會水平進行多層次研究的同時,一些人仍然對于通過思辨,實踐驗證,再思辨,再驗證,直到總結出普適理論的研究方法視為寒蟬,這使得我們對高級心理過程的認識,特別是對人的社會性和本性的認識嚴重滯后,眾多因為人的行為而導致的社會問題陷入無眾回答的窘地?!?/p>
張侃先生還舉了愛因斯坦的例子: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最初也是觀察、分析、思辨、推論的結果,是不可能在任何實驗室中得到驗證的,但最后是在宇宙活動中得到證明的,這對于如何研究和認識人類高級心理過程和行為特點是一個很好的啟示?!?/p>
碰到“知識-權力-利益”結構,啟示可能沒多大用。人們叫不醒頭腦上裝睡和心理上真睡的人。但是,張侃先生所說的“思辨,實踐驗證,再思辨,再驗證,直到總結出普適理論”的心理學研究方法,無疑是真正的出路。人的心理并不是一個獨立的領域,更不是生理神經(jīng)領域,它和政治、社會、經(jīng)濟、文化等牽扯在一起,是一個復雜系統(tǒng)中的一部分。脫離了這些領域去看人的心理,只是一種失真的抽象。不研究心理邏輯而只是企圖靠一堆碎片化知識去拼湊人類的心理圖景,注定解決不了諸多現(xiàn)實的問題。它也許能建構一套所謂的心理學知識,滿足很多人的“知識”感覺,可是它是否對應人類的心理,尚是疑問。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只懂心理學的人根本不懂人類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