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平
前不久,又發(fā)生了一起有人遭受二次碾壓以致身亡的案件,事故地點在河南省駐馬店市的一條大馬路上。從視頻中我們看到,一位女子在過馬路時被車撞倒在地,肇事車輛絲毫未停,逃逸而去;其間有許多過往的行人和車輛,或者視而不見,或者小心繞過,沒有一個人或一輛車做出援助之舉,直到又一輛汽車從該女子身上駛過。此情此景,讓人倒吸一口涼氣,從頭頂涼到腳底:世間還有如此冷漠的人群?
接下來的問題是:一個歷史悠久的“禮儀之邦”,其社會風氣為何落到如此地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為直接的是法律和道德上的原因。法律是對道德底線的制度化,道德是對法律精神的擴展或提升。這意味著,法律在本質上是他律的,而道德在本質上是自律的。但是,自律并非無條件的,需要以良好的社會秩序作為平臺,而良好的社會秩序需要訴諸法律的強制性。據此,我們首先指出,我國的法治建設尚不健全,沒有為救死扶傷、見義勇為的道德行為提供足夠牢靠的平臺。
在這方面,最為典型的事例就是發(fā)生于2006年的南京彭宇案。盡管此案后來發(fā)生了反轉,但已經形成一種心理效應,那就是:做好事需要自證清白,并且還要把握分寸,不能超出“常理”。在彭宇案判決之后,社會上見危不救的事件不時發(fā)生,如2011年發(fā)生在廣東佛山的“小悅悅”案件。進一步的問題是:彭宇案至今已有11年過去了,為什么見危不救的現象沒有得到糾正,以致多次發(fā)生無人求助的“二次碾壓”事件?
在筆者看來,其重要原因之一是:盡管社會輿論不滿彭宇案的判決,但是彭宇案的法理基礎并未得到澄清,歸根到底是道德和法律之間的關系并未得到澄清。具體地說,在“小悅悅”案件中,對那18個不施救助的路人是否應當問責或處罰?在剛發(fā)生的駐馬店“二次碾壓”案件中,對那些視而不見的行人和司機是否應當問責或處罰?
私德還是公德?
我國法律是否應當設立“見危不救罪”?這個問題早在2001年召開的九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就被提出,有100多名代表建議設立此項罪名,但是至今沒有成為法律條款。個中原由很多,最重要的是該項罪名的復雜性和敏感性,弄不好會導致對個人權利的侵犯。比如,一個路人因沒有跳下水去救一個溺水者而被判有罪。
面對這一問題的復雜性,我們首先需要解決見危不救行為的定性問題,即:見危不救是道德問題還是法律問題?而解決這一問題的先決條件是澄清道德和法律之間的關系。這是一個相當深刻的法理學問題,需要深入到道德哲學的層面來討論。前面提到,法律的依據是道德底線,道德是在法律平臺之上的擴展或提升,其覆蓋范圍大于法律。不過,這只是原則性的說法,為要解決“見危不救罪”的問題,還需引入兩個概念即“公德”和“私德”。
“公德”和“私德”這一對概念在我國是由梁啟超先生首先提出的。在其著名的系列論文《新民說》(1902-1904年)中設兩節(jié)專門討論公德與私德。他說:“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梁啟超的公德-私德理論在很大程度上是受18-19世紀英國哲學家和法學家、功利主義創(chuàng)始人邊沁和密爾的影響。邊沁在其著作《道德和立法原則導論》引入“私人倫理”(private ethics)和“公共倫理”(public ethics)。其后繼者密爾在《論自由》中提出著名的“不傷害原則”。
不傷害原則的大意是:如果一個人的行為沒有傷害他人利益,那么社會沒有權力對他進行干預,這個范圍屬于“個人道德”;反之,如果一個人的行為對他人利益造成傷害,那么社會有權對他進行法律的或道德的干預,這個范圍屬于“社會道德”。“不傷害原則”的重大意義在于指出個人和社會的權利界限,嚴守界限是維護正常道德秩序和法律秩序的關鍵所在。顯然,法律與社會道德即公德的關系比較密切,而與個人道德即私德的關系比較疏遠。
那么,見危不救和見義勇為屬于私德還是公德?這個問題對于澄清它們與法律之間的關系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僅當它們屬于公德的時候,相應的法律才能提上議事日程;反之,如果見危不救或見義勇為屬于私德,那就不是法律問題,而是個人選擇的問題。密爾雖然提及見義勇為的問題,但并未給出清晰的回答。在筆者看來,那是因為密爾的“社會道德”和“個人道德”(以及梁啟超的“公德”和“私德”)存在歧義性和含混之處,因而有必要進一步加以界定。
最大幸福原則
現代文明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契約社會,每一個社會成員都是直接或間接的簽約者。當然,社會契約的明文條款不可能涵蓋人們生活的所有方面,在那些明文條款之外,則是由個人來做決定的私人空間。一般而言,社會契約的明文條款就是法律。所謂公德就是與法律條款直接相關或比較接近的道德規(guī)范,因而對它的遵守具有義務性。所謂私德就是距離法律條款較遠的道德規(guī)范,因而對它的遵守具有非義務性或超義務性。例如,“要信守諾言”與“要謙虛謹慎”相比,前者屬于公德而后者屬于私德,既然前者比后者對于法律或社會契約的實施有著更為密切的關系。
公德或法律具有義務性就在于它接近于道德底線,因此一個人必須遵守公德準則,否則他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公民。與之對照,私德的非義務性或超義務性就在于它高于道德底線,因此一個人遵守私德準則更好,但不遵守私德準則也無可厚非,仍不失為一個合格公民??梢?,公德是法律強制性的道德基礎,而私德是對個人修養(yǎng)的更高要求。
現在,讓我們回到“見義勇為”和“見危不救”的道德性質或法律問題。對于某些特殊職業(yè)如警察、消防員和醫(yī)生等,“見義勇為”和“救死扶傷”屬于職業(yè)范圍內的義務或職責,因而是道德底線,可以作為行業(yè)的規(guī)章制度而明文規(guī)定下來。如果這類人員違反了,輕者受到道德上的譴責,重者受到法律上的制裁;如果遵守了,一般作為稱職來看待,對于表現突出者可以給予表揚或獎勵。
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對于特殊職業(yè)以外的普通人而言,“見義勇為”和“見危不救”的行為屬于公德還是私德?這涉及一個更為一般的道德問題,即“舍己為人”屬于公德還是私德?或者問,舍己為人是道德底線還是個人修養(yǎng)的更高標準?為了回答這一問題,除了前面談到的“不傷害原則”,還需引入密爾的另一條道德原則即“最大幸福原則”,此原則是功利主義道德哲學的基本原理,是其衡量一個行為是否道德的最終依據。
最大幸福原則的內容是:增進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或者說,把痛苦的人數和程度降到最低。需強調,一個人自己的幸福也計算在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之內,因此最大幸福原則并不一味地鼓勵自我犧牲。在正常情況下,增加自己的幸福也就同時增加了社會最多數人的幸福,因而是道德的;但是,在特殊情況下,個人幸福與多數人的幸福發(fā)生某種沖突,那就需要從幸?;蛲纯嗟馁|和量兩方面進行利弊權衡。在密爾看來,僅當一個人的自我犧牲能夠換得社會幸??傎|量的增加,他的舍己為人才是合乎道德的,否則是不道德的。這種計算不僅要考慮獲得幸福(或痛苦)的人數,還要考慮幸福(或痛苦)的性質或程度;比如生命和財富就是不同性質的幸福,對它們的比較不應只是著眼于數量。
由于幸福與痛苦、利益與損害的比較和權衡是細致而復雜的,因此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而不能一概而論。相應地,舍己為人的行為是否道德的以及屬于公德還是私德,在不同的情況下其答案也是不同的。為此筆者概括為三種情況,并分別給出相應的道德判別標準,具體如下。
情形1:如果舍棄自己較小的利益便可換得較大的社會利益,那么這種舍己為人行為是道德的,并且屬于公德(因為符合最大幸福原則),因而對它的遵守應當給以公開的表揚或獎勵;反之是不道德的,應當給以公開的批評或處罰。
情形2:如果必須舍棄自己較大利益(甚至生命)才能換取較小的社會利益,那么這種舍己為人的行為也屬于公德,不過不是公德上提倡的,而是公德上禁止的(因為不符合最大幸福原則)。相應地,對此種行為應當公開地加以禁止,必要時訴諸法律。如在一般情況下禁止與劫機犯搏斗。
情形3:如果必須舍棄自己較大利益甚至生命才能換取較大社會利益,那么這種舍己為人行為是否道德的,這在公德上是無解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最大幸福原則幾乎不起作用),因而屬于私德。在私德范圍內,這樣做更好,沒有這樣做也無可厚非。
例如,一個人發(fā)現有人進行搶劫殺人的犯罪活動,根據上述情形1,他至少應當打電話通報警察;如果他這樣做了,應當受到有關部門的表揚甚至獎勵,否則就應當受到批評甚至刑事處罰。然而,至于這個人是否應當冒著生命危險沖上前去與歹徒搏斗,根據上述情形3,這是一個私德問題,他這樣做更好,沒有這樣做也無可厚非。
法律懲罰可行嗎?
我們看到,上述情況1為“見危不救罪”提供了道德上的依據。
如果“見危不救罪”的表述成為法律條款,那么“小悅悅”案件和駐馬店“二次碾壓”案件中那些麻木不仁、視而不見的路人應當受到調查和問責,輕者公開批評,重者刑事處罰,既然那些人并不會因救助受傷者而蒙受生命危險。
請注意,“見危不救罪”的前提是“在自己沒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否則,情節(jié)不屬于上述情形1,而屬于上述情形3,因而不屬于公德范圍而屬于私德范圍。再次強調,對于私德行為不應訴諸法律,否則構成對個人權利的侵犯。例如,對于一個搶劫案的目擊者,不能因為他僅僅報警而沒有與歹徒搏斗,就對他進行批評甚至給予刑事處罰。再如,一個水性不好的路人只是呼救而沒有跳下水去救一個溺水者,這不構成見危不救罪,因為他跳下水后會有生命危險。
以“自己沒有生命危險”作為“見危不救罪”的限制條件,其重要性在于,防止以“見危不救罪”的名義侵犯個人的正當權利。加上這個限制條件,既能設立“見危不救罪”,又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侵權審判的發(fā)生。
事實上,一些國家已經有了類似的法律。如法國1994年修訂的《法國刑法典》設立了“怠于給予救助罪”:“任何人對處于危險中的他人,能夠個人采取行動,或者能喚起救助行動,且對其本人或第三人均無危險,而故意放棄給予救助的,處5年監(jiān)禁并扣50萬法郎罰金?!泵绹承┲莘捎羞@樣的規(guī)定:發(fā)現陌生人受傷時,如果不打“911”電話,構成輕微疏忽罪。這些法律內容與上述分析在實質上是一致的,盡管在具體量刑上各有不同。
這些年來在鼓勵見義勇為方面,我國的法律建設也是有所改進的。2017年3月第十二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184條規(guī)定:“因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边@一讓救助者豁免責任的條款被稱作“好人法”。但是,我們不得不說,我國在這方面的法治建設是差強人意的。一方面,“好人法”的設立離開彭宇案長達11年之久,未能及時糾正彭宇案給社會帶來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我們有必要深入論證和討論見危不救入罪的可行性,以便及時扼制類似“二次碾壓”的惡性案件的發(f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