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寧
幾年前一個夏夜我打上出租車回家。夜已深街道上冷冷清清,開車的是一位清瘦的年輕人,人挺利落車也干凈。車上放著音樂,他默默開車,我倆靜靜地聽歌,聽的是一盤中國的愈療系歌曲。我雖不熟悉但感覺挺好聽,便問那小伙子是什么歌,他卻也不清楚,只是說好聽喜歡。夏夜行駛在北京寬闊的大街上,明亮的路燈,舒緩的旋律,沒有了白天的燠熱與喧囂,心里一片寧靜。
一盤聽完我來了興致,對小伙子說我這也有歌兒,要不要聽?他表示同意。于是我打開手機里的音樂,選了一首很應景的《川流不息》,這是日本一代歌后美空云雀的名曲。美空是日本工業(yè)化時代的歌手,她唱出了工業(yè)化時代人們的情緒與心聲,據(jù)說日本的卡車司機是美空最堅定的擁躉,美空的歌聲伴他們度過漫長寂寞的旅程。美空云雀也算是亞洲流行歌壇愈療系的鼻祖。
當美空那柔美深沉略帶蒼涼的歌聲在小小的出租車里響起時,我身邊年輕的司機被吸引住了,他靜靜聽著,車速似乎也慢了一些。我問他這歌怎么樣,他說好聽。我問怎么好,他說讓人想家。我簡直吃驚了!《川流不息》正是一首懷鄉(xiāng)和感慨人生的歌。歌中唱道:“不知不覺走過了人生漫漫長路,回首望去是遙遠的故鄉(xiāng)……”
我忙問司機,你以前聽過這首歌嗎?懂日語嗎?回答都是否定的。我告訴司機,這歌的確是懷念故鄉(xiāng)的,我說想必你也是從外地來北京的吧,年輕司機說,是呀,聽聽這樣的歌心里安靜,讓人想起過去,想起家鄉(xiāng)。他接著說,人是不能往前看只能往后想的,來到北京這樣的地方打拼,真是不敢想明天啊。這富有哲理的話讓我深受震動。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久久地回味著年輕司機的話。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我從小生長在北京,除出國進修一年外沒長時間離開過北京,住在家鄉(xiāng)的人沒有故鄉(xiāng)。而我們這個時代,至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有多少人是離開故鄉(xiāng)的人?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工業(yè)化、城市化,帶來了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和社會流動。
古代也有人背井離鄉(xiāng),也有許多離別意、思鄉(xiāng)情,“長亭外、古道旁……”灞橋折柳、十里相送等等。但古代一般情況下畢竟只有很少的人有機會離開家鄉(xiāng)。工業(yè)化時代不同了,就拿北京來說,改革開放前北京不足500萬人口,不到兩代人時間北京人口已是當年的5倍。今天的北京人恐怕多數(shù)都是離開故鄉(xiāng)遷徙到這來的。
離開故鄉(xiāng)到北京這樣大都市的人們是來追求新生活的,是來向更高目標奮斗的,按時下流行說法是來尋求夢想的。既然是尋夢就有不確定性,既然是奮斗就要有付出乃至犧牲。就像那位年輕司機感受到的,離開家鄉(xiāng),離開父母與親人,來到一個陌生城市打拼,有機遇有風險,面對不確定的未來,壓力、不安乃至焦慮總是難免的。
如何紓解壓力?如何舒緩焦慮?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是一劑良藥,那里有無憂無慮的童年,那里有父母的呵護,那里有幸福的時光。故鄉(xiāng)是旅人的底氣,是心靈的依托。我猜想故鄉(xiāng)在旅人的夢里一定是遼遠清靜的,韋唯的歌里不是唱嗎:“白涯涯的黃沙崗挺起棵鉆天楊,隔著籬笆有一座海青房……”但在大城市的茫茫人海里,我想人們更多感受到的不是親密,而是陌生與孤獨。
故鄉(xiāng)是熟人的社會,城市是陌生人的地方。即使在一座寫字樓里、在一間辦公室里,人與人之間就熟悉嗎?就親密嗎?恐怕是距離近心相遠。在火車站常能見到標語“不要與陌生人說話”,但難道熟悉的人就可靠嗎?身邊的人也許更危險!偉大領袖毛主席不是就最擔心“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嗎?!
工業(yè)化,偉大的工業(yè)化!城市化,不可避免的城市化!你們給我們帶來的有財富和成功、有浪漫和愛情,但也有對未來的焦慮、有獨處的惆悵,這是工業(yè)化時代普遍的社會情緒。不安和孤獨需要撫慰,需要紓解,故鄉(xiāng)、童年是最好的安慰劑,鄉(xiāng)愁其實也是一種勵志。我忽然感覺悟到了時下流行音樂的主題,理解了愈療系對我們時代、對我們生活的意義,也更能聽懂美空云雀了。是呀,不安與孤獨的現(xiàn)代人需要心靈的撫慰。▲
(作者是中國社科院政治學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