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蛙
是夜
古大陸上空孤月飄香
五千年歲月燦燦如花開出滿山金黃
我剛剛推開臨水的窗子
不慎失足
跌進一片仿宋體的蛙鳴
蛙鳴在山前蛙鳴在山后
蛙鳴把一座山抬著走
是夜
一群黃膚水妖在蛙鳴中洗澡
被我的落水聲驚動
有的赤身沖上岸去
變成石頭
有的張臂游過浪峰
做一只鳥
被羽毛的繩索懸在半空
對此我說不出話來
惟覺得蛙鳴一聲一聲如沉重的鉛字
把我打成文章
要寄出去發(fā)表
是夜
仍然有人在水邊的櫻桃樹上
摘食熟得發(fā)紫的唐詩宋詞
蘇東坡的明月嫁給了周郎江水
騎白馬的大夫正好魂歸故里
山鬼們披頭散發(fā)沿江而上
用蠻蠻的楚方言哭喊誰的名字
但沒有一絲回聲
那人到關外征戍去了
那人挾一卷地圖行刺暴君去了
那人把自己的詩稿燒成紙錢
大笑著鉆進土堆里去了
千年之后萬年之后
倘有某個漁人網起這些故事
也是讀不懂的蛙鳴聲聲
蛙鳴在山前蛙鳴在山后
蛙鳴把一座山抬著走
是夜
山上茂盛的象形字次第開花
星星們展開美麗的翅膀
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吮吸無盡的詩意
往日啃下去的漢語詞典
被連綿的蛙鳴喚醒
在我腹中吵鬧著尋找出口
是夜
誰敢安然入睡
睡去就會變成一座山
被蛙鳴抬著走
山前是蛙鳴山后是蛙鳴
遠路的風
傍晚的風
是從柳樹溝口刮來的
從柳樹溝口刮來的風
沿溝底一直往嶺上吹
就顯得有些疲累
在我家門口的那片莊稼地里
它兜了一個圈,又兜了一個圈
還想
再兜一個圈
個頭最高的玉米
看出了它的心思,便對樂呵呵地
跟在風后面搖搖擺擺的大豆和白菜說
天晚了,讓這些遠路的客人
在咱們家里歇一宿吧
大豆和白菜還沒搭話
哧溜一聲
風已給自己找了個最舒適的地方
死皮賴臉地躺下了
汪,汪汪,汪汪汪
這一夜,只有我知道狗為什么在院子里瘋狂地叫
莊稼們?yōu)槭裁丛诘乩锿低档匦?/p>
聽……
在我的故鄉(xiāng),我可以閉著眼睛
聽見周圍發(fā)生的一切
我能夠聽見——
一滴雨打在竹葉上
一團霧歇在柏樹上
一束午后的斜陽
穿過樹林落在新生的綠苔上
我能夠聽見——
蘑菇拱開了濕潤的泥土
南瓜花招來了饞嘴的野蜂
螞蟻們喊著勞動號子
將一穗撿來的小麥往家里送
我還聽見了——
我死去的爺爺和奶奶
在泥土下面打著幸福的鼾聲
他們的微笑,像兩股永不枯竭的泉水
一直流向
村口的那眼古井
被拆掉的老房子
一座老房子
看起來那么龐大
當它被拆掉
卻只剩下小小一堆
木料和磚瓦
那些依然完整、堅硬
保持著最初本色的磚頭和瓦片
被干不了重活的女民工
一一挑揀出來,碼放整齊
看得出,換一個地方
它們又將重新上崗
那些經過煙熏火燎雨浸風蝕的
各種形狀的木料,每看一眼
我就多一份擔心
如果派不上新的用場
它們就只能當柴燒了
父親用過的犁鏵
已經不再有人會想起它
不再有人會從胡亂堆放的雜物中
將它細心地翻揀出來,擦拭得
像鏡子一般明亮
清明前夕,我回老家給父親祭墳時
在無人居住的堂屋里,它意外的出現
便有了某種特別的意味
它一定是自己從雜物堆里跑出來的
它一定是自己將自己擦拭干凈的
它知道耕耘的季節(jié)到了,農時不等人啊
可它怎么會知道,年年用它犁地的父親
已經長眠在老屋西邊的一堆黃土之下
而它耕種多年的那塊土地
也被我讓給了別的人家
泥土里挖出的一塊廢鐵
我看見的它時候,它已經
銹蝕得像一片發(fā)霉的樹葉
但它竟不是一片樹葉,無論變成
什么樣子,它永遠都是一塊廢鐵
具有鐵的質地和鐵的本性
如果是一片樹葉,泥土就會把它
緊緊地抱在懷里,直到融為一體
如果是一塊廢鐵,那就不同了
它的堅硬和鋒利,會讓大地受傷
它難聞的鐵腥味,更讓大地惡心
我所熟悉的大地,從來就不會
用自己的腸胃消化任何一種鐵器
如果有人硬要將一塊廢鐵
埋進土里,別以為大地無可奈何
總有一天,泥土會像吐一枚魚刺一樣
完完整整地,將它吐出來
給自己修墓的老農
多年來,他一直忙著
給別人修墓
現在,終于輪到
給自己修墓了
沒有人催促他
他的兒子,甚至反對他
這么早就給自己安排后事
但他主意已定,他要趁著自己
胳膊腿還動得了,把自己在世上的
最后一件事情干完
每天下午,當幫王的鄰里
都回家以后,他總要一個人
坐在墓地旁邊,美美地
抽一鍋旱煙。這情景,讓我差一點
就相信了他的話——
“活了一輩子,我現在才知道
躲在這樣的地方最舒坦。”
安正和他的女兒
星期天,風停了,天氣變暖
安正牽著揀來的女兒,去十里外的鎮(zhèn)上趕集
安正打小口齒不清,見了人仍愛嗚哩烏拉地說話
他的女兒睜著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總是從他的背后
探出半個頭來,望著跟父親說話的人
這是兩個沒有任何關系的人,兩個相互在對方身上
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人,將在我們村里,過完他們的一生
漸漸地,你只剩下了一個名字
你栽下的蘋果樹
因無人管護而枯死了
你辛苦多年修建的磨坊
因無人使用而拆掉了
通往水泉的石板路
鋪上了平平展展的水泥
后山的那一畝三分薄田
也退耕還林了
外公啊,在你去年十年以后
我再次來到你的家鄉(xiāng)
已經找不到多少與你有關的物證
歲月無情啊,曾經那么風光的
一個人,漸漸地只剩下一個名字
存留在一部分人的記憶里
月光之妖
有了月光,才有了我
月光照到哪里,我就飛到哪里
有時候,我像個勤快的油漆匠
用一把小刷子,為蘋果涂上鮮艷的紅
有時候,我像個不知疲倦的小頑童
為了給雌花和雄花傳遞情話
從高處跑到低處,又從低處跑到高處
有時候,我提著一個五彩繽紛的大籃子
將不一樣的夢,送給不一樣的人
——如果你碰巧睜開眼睛看見了我
噓,千萬不要把我的美,告訴別人
慧瑋,男,1964年出生于商州,現供職于商洛日報社。1988年以來,有詩歌、散文、小說等500余首(篇)散見于《詩刊》《星星》《中國詩歌》等百余家報刊,獲各類征文、大賽獎數十次。2000年出版詩集《中國琴》(中國文聯出版社)并獲詩刊社優(yōu)秀詩集獎。2009年出版詩集《目光之妖》(太白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