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波
情況原來是這樣的,叔叔和老虎早就締結(jié)了他們的協(xié)約。在這個協(xié)約中,老虎盡力扮演一個不幸被俘的、并非常迅速地被馴服的猛虎角色。是的,的確應該是只猛虎,因為只有這樣才對它和叔叔有利,他們才可能在更大程度上吸引村子里的人并因此而獲得極大的報酬,這些在日后的情況中得到了很好的驗證。以這一點來說,叔叔應該是聰明的(像他通常被大家認為的那樣)?;蛘哒f,老虎是聰明的。協(xié)議的另一方——我的叔叔——的角色就是做一個出色的獵人,真正的好獵手,對于森林中的野獸毫不留情,而對于已降服于人的動物又懷著極大的甚至可以說是罕見的仁慈,就像這次一樣,他竟然寬恕了一只對人有不可想象的危害力的猛虎,并不顧村里人的反對將它帶進村子里,帶進了自己的家,當然也是我的家。
那天的實際情況應該是這樣的,有幾個人懷著驚奇、恐懼、敬畏等等種種復雜心情看著我叔叔將這只老虎帶進了村子里,當然他們之中有幾個叫了起來。于是,村里所有的人都出來了,除了打獵的。人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尷尬的場面,盡管有上次叔叔執(zhí)意要收養(yǎng)一只小狼卻被村里人以各種方式——例如恐嚇,這是和他一樣的獵人們常用的粗暴做法,或者用自己很不擅長地曉之以理,這是村里有名望的老人采用的,或者像其他一些人那樣軟磨硬纏,嘮哩嘮叨,我的家人以及嬸嬸就在此之列——終于迫使叔叔放棄他的奇異想法作為藍本。不過,這次村里人要面對的不是一只只會吃奶的小狼,而是隨時都有可能吃人的老虎。這樣一比較起來,似乎前面說的所有這一切方法組成的完整陶罐就被那只猛虎的大肉腳一腳踏碎了。不過村里人有時候也會相信并且接受這樣的想法,不是相信奇聞逸事,而是相信自己的英雄,相信他有能力控制那只由他馴服的猛虎,而且在這一想法的普遍作用之下,他們覺得就連自己也變成了英雄,或者是至少變成了同自己的英雄站在同一戰(zhàn)壕里的親密戰(zhàn)友。而一旦被這種崇高的思想所蠱惑,他們就會從反對轉(zhuǎn)向較為靦腆的擁護,叔叔當然可以控制住那只老虎,因為英雄的勇氣就是猛虎的最佳牢籠。于是,當那些在森林里打獵的人都回來之后,他們的家里人會用這段日子村里的平安祥和為依據(jù)將他們的不滿情緒消弭下去。不過,還是會有人不滿的,那都是村里有名的暴躁脾氣(因此他們也最遲意識到這件事對他們的真正影響),可這些人在這幾天之后就默許了這件事,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叔叔是一位出色的獵人,其本領遠在其他獵人之上,可在其他的獵人看來,他卻是獨立于他們?nèi)ψ又獾摹斑@一個人”,他不可能對他們產(chǎn)生什么影響,因為他再也不能打獵了。人們相信老虎可以被控制了,但只可能在叔叔的控制下。叔叔對這種改變似乎很快就適應了,他覺得自己確實有看管老虎的責任,并為此覺得無上光榮??墒乾F(xiàn)在,我明白了,要裝一個英雄是多么不容易。
事情就這樣被定下來了,但這個從未產(chǎn)生過的因素繼續(xù)對整個村子產(chǎn)生著它本該有的、獨特的影響。在所有獵人同意之后,村里人開始很自然地到叔叔家里去欣賞這只被他們村子里的英雄制服了的老虎了。很顯然,每個人都不會白白地去看,這在村里人的道德觀念里是決不容許的。第一,應該對自己的英雄有所表示;第二,因為要看管老虎的緣故,叔叔不能打獵了,而他們家的日常生活還要維持;第三,叔叔的年齡也過大了,實際上也不可能再去打獵;第四,這被他們認為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如果不帶上點東西的話,老虎會忍不住自己到處找食的。大家知道,正如狼永遠是狼一樣,老虎也永遠是老虎,況且人們也時刻沒有忘記拴在我叔叔家的還是一只猛虎。出于這四點考慮,帶上肉去看老虎被認為是極其必要,并對每個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這之后過了幾天,嬸嬸出來干預了,她要求每個到這里來的人必須交錢。她說,自己沒能給叔叔生下半個孩子,以致現(xiàn)在兩人年紀大了也沒有人照顧,光有肉是不行的,只能喂飽老虎,而喂不飽他們兩口子,因為人吃肉至少要燒熟了吃。嬸嬸是哭著說這番話的??梢赃@么說,嬸嬸說這話是在真誠的捅自己的心窩子,她還哭著說:“就算你們不帶肉,也一定要帶錢來呀!”因為只要有了錢,就是不帶肉,嬸嬸也會自己去買肉的。當然除了買肉之外,剩余的錢還可補貼家用,比如買個新的陶罐以代替那個缺了一個角的舊家伙——它還是我的爺爺奶奶結(jié)婚時買的,在五年前叔叔一次發(fā)脾氣被打掉了一個角;甚至可以做一個更奢侈的打算:買一口新鍋,那口舊鍋已經(jīng)補了三個補丁了,去年秋天那個補鍋匠在第三次補好了叔叔那口舊鍋后假裝不耐煩地說:“哎呀,我說老伙計,這次大哥我就不說你了,可下次我說什么也不會再給你補了,真該買新的了。”說著他拿小鐵錘敲了敲鍋沿,那口鍋馬上聽話的“叮——嗡——”地響了幾聲,聲音就像一個老頭得了可惡的喘氣病一樣地讓人心顫?!笆遣皇?,下次來一定得換口鍋,窮也不能這個窮法呀,沒有好鍋,哪來的好日子!”當然,在每個鍋補好后了之后他都會說上一兩句勸誡性的挖苦話,可即便如此,被他說過的人都覺得不舒服,盡管大伙心里都明白自己的鍋還沒有糟糕到需要換個新鍋的地步,他的目的只是想賣口新鍋,多掙幾個錢。然而慢慢地,補鍋這樣的事就包給女人和小孩了,畢竟這樣一來,像他那樣譏諷的話就不會再過分刺耳了,甚至成了一句少不了的笑話。實際上,他在修補我叔叔家的那口鍋時說的這兩件事在那之后的兩個多月就都辦成了?!斑@多好,有了好鍋就是有了好日子過了啰!”嬸嬸高興地說。不過很可惜,大概是她的話說得太過露骨了,在那之后,來看老虎的人數(shù)馬上就少了下來,即使是來了,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熱心地給錢了,他們只愿帶肉過來,他們覺得讓這只老虎過得好一點遠比讓叔叔嬸嬸過得好一點要重要。嬸嬸對這種明顯的改變顯出明顯的不滿意來,總是不失時機地在這些人面前說些風涼話。這樣一來,來看老虎的人就更少了,而且來的這些人里也大多是小孩子,他們當然是沒有是多少錢的,好在他們來的勤,而且或許是小孩子間的那種相互比試的想法,他們帶的肉從來沒有少過。小胖子就是這些人中間的一個,他和我們是鄰居,只要爬上墻頭就可以看到他的老虎了,可他覺得那樣做不夠氣派,并且出于是鄰居的關系,他有時一天就要來看兩三次,因為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在其他孩子面前說得過去。這樣,到最后,他不得不瞞著家人偷偷地割自己家那只大母豬的肉來喂那只老虎。起先是屁股上的肉,然后是后腿,這些事他家里的人當然是不會知道的,可是當他將那頭母豬一半的乳頭割完的時候,八只小豬娃出世了,直到這時他媽媽才知道。幸虧那母豬還有一半的乳頭,八只小豬娃只死了兩只,小胖子也被他媽媽痛打了一頓,從那以后,他只能站到墻上看老虎了。當其他的小孩子說他這樣是耍賴時,他說:“你們知道啥?哼,我站在這么高的地方看老虎,自己可威風著哩!”小孩子們不會被他的那句話輕易迷惑住的,可時間一長,他們看著小胖始終高高在上自我陶醉的那樣子,心里就不免癢癢起來,都想著怎樣才能也站到小胖子家的墻上,高高在上地看老虎,而且還不用提著自己也想吃的肉來。嬸嬸看到了他們有這一想法后,對著小胖子說:“嗐,嗐,嗐,小胖子,你那算什么,看看下面的孩子多規(guī)矩,看老虎看得多清楚呀!”經(jīng)她這樣一說,那只老虎也逐漸感到了情況的嚴峻,如果這些小孩子也像那些大人們一樣不再來的話,它就沒得吃了。于是,老虎擺出一副兇惡的面孔,猛搖著尾巴,朝墻上站著的小胖子吼了一聲,聲音當然是盡可能地大。接著又低下頭,朝著站在地上的孩子們親昵地搖搖頭,還做了幾個騰躍的動作。這樣做了以后,那只老虎才勉強保住了自己的伙食。
可是事情從來就沒有變得簡單過,因為這個世界里有這么多不同的人,更何況現(xiàn)在又加了只老虎進來。老虎永遠只是老虎,如果有人看見一只老虎脖子上掛了佛珠雙手合十,那也依然是只老虎,就算它真的是只好老虎,也不可能像和尚一樣,只吃素。
當我開始打獵時,我才從那些獵人的嘴里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一些情況:最近他們家養(yǎng)的一些畜生開始丟了。他們當然會懷疑這些都是我叔叔捉到的那只老虎干的,我當然不愿意相信,但也只能假裝不知道這些事。自從我拿起槍那一天起,我們一家子的生活就全落在我身上了,爸爸在四年前就得病死了,做弟弟的叔叔也為我爸爸一直傷心了三年,可是我還是想不通他為什么會在三年剛過就做出這樣的事來。帶我打獵以保護我的幾個長輩都夸我爸爸的打獵技術高,這個我也知道,我只覺得他們說我爸爸時總是在故意把他和叔叔作比較,聽他們的口氣,我知道他們一直都不相信我叔叔會捉一只猛虎并在一兩天的時間里就馴服它。一個多月以后,連我也懷疑起來,因為在這些天的打獵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叔叔教給我的許多方法都不是很有效,如果這些方法就是他自己所用的那些方法的話,那么疑問就大了。但是該怎么解釋現(xiàn)在一直在我家的那只溫馴的猛虎呢?
那天,我像平常那樣又去打獵,這回我已經(jīng)是一個人了,不需要別人的帶領我也可以在森林中來去自如。這一天天特別地沉悶,因為再怎么說也是秋天了,天不可能像開春那日子,一天天地亮起來,明媚起來。走在樹林里,陽光透過稀稀落落地樹葉照到已落地的枯葉上,更顯得灰暗起來;腳踩在枯葉上,也發(fā)出很沉悶的響聲,好像它們在吸了地上的潮氣后,變得沉重了許多;不時又有幾只鳥兒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做很短的旅行??傊?,那天的一切都表明有什么地方不大對頭。我緊緊地握住獵槍,把槍口朝上,怕離地面太近火藥會失效。為保險起見,我又坐到一棵樹下,仔細地裝上子彈,之后又把槍好好地擦了一遍。最后當我拿起東西想要起來時,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被獵物盯上了。獵人看不到獵物,但往往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就像獵物可以感覺到獵人的逼近一樣,這樣能幫助它們盡可能地擺脫死亡??蛇@只獵物不同,他感覺到我,并向我走來,現(xiàn)在它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瞧著我,一般的獵物是不具備這樣的勇氣的。我明白,
自己遇上真正的對手了,他會是一只狼,或者一群狼,要不就是一只虎,但不管是哪種情況,它們都一定是特別強悍兇狠,并能猜透人類意識的。這樣的獵物對每個獵人而言都是一個威脅。但最終我還是在這種看不見的威脅中站了起來,手握住槍,打開保險。野獸有他的牙齒和利爪,獵人有他的獵槍,這樣的決斗才算公平。如果一個獵人在死時手里沒拿著槍,那么他就是孱頭,是不能當作一個獵人被埋葬的。四年前我爸爸死時,拿著我手里的這把槍,開了最后一槍,打死了一頭小鹿。我背靠在樹上,警惕地朝四周看。但此時的我卻看不見它。轉(zhuǎn)身,后退,再追索一遍。
可能是野獸忍耐不住了,也可能它是要拿這種行動來嘲弄我,從我剛才靠的那棵大樹后,它閃了出來——一只猛虎。像猛見到眼鏡蛇會被它所產(chǎn)生的魔力鎮(zhèn)住一樣,我也被這只猛虎鎮(zhèn)住了。后來回想起當時的情況才發(fā)覺,自己在他跳出來之前竟然沒有聞到他身上的那種濃重的野獸味道。
“你為什么不開槍?”那只老虎用一個中年男子的嗓音問我道。
“我,我不知道?!碑敃r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和一只老虎對話。
“我知道,因為你遇到的不是其他的老虎,而是我這只老虎?!彼f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很是得意。
“那又怎么了?你,和別的老虎不一樣嗎?”我順著他的意思問。
“當然不一樣,因為我和你一樣會說話?!蹦侵焕匣⒌穆曇衾锊刂I笑我的意思。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正和一只老虎說著話。
“你怎么學會說話的?其他的老虎,他們,是不會說話的吧?”我有點不相信這個世界本來的常識了。
“不,還有一只也會說話,就是你們家里的那一只,他是我的弟弟?!崩匣⑦呑哌咍庵?。
“什么!那一只也會說話?可我一直都沒有聽見過它說話呀?”
“他當然不能在你的面前說話了,那樣會暴露我們計劃的?!边@只老虎更為得意地說。
“你們的計劃?是什么樣的計劃?”
“一個非常偉大的計劃,簡單地說,就是讓我們老虎成為人的計劃?!?/p>
“老虎成為人的計劃,不可能的,老虎永遠是老虎,正如狼永遠是狼一樣。就算你們兩個會說話也不行,連我們的小孩子也能一眼認出你們來?!蔽覒?zhàn)勝了剛才的恐懼對這只老虎說。
“呵呵呵,我們當然不會這樣子走到你們?nèi)酥虚g,讓你們說‘這是張三,那是李四。這只是老虎。你以為我們的計劃有這么傻嗎?等我的兄弟回來后,他一定會對你們有很多的了解,那時,我們就會變成你這樣的人了,或許還會是兩個遠方來的獵人。呵呵呵?!崩匣⒌靡鈸P揚地說著,而他故意壓低了的陰險而克制的笑聲更讓人感到他們計劃的不可抗拒。
“那等你們變成我們?nèi)艘院?,你們還是不是老虎?”這句話似乎是我自己沒話找話,既然他能夠這么熟練地說人話,那么到時候真的變成人應該也不會是什么問題。
“當然是,到那時我們將既是人又是老虎。從我們一生下來,似乎就有一種暗示存在于我們頭腦之中,暗示我們有一天可以變成人,老虎一樣強壯的人,人一樣聰明的老虎。于是我們就不停地探索、追問?!闭f著他停下一直踱著的腳步,眼睛望向高處,如果老虎能夠用某種眼神來表達崇高的話,我想就應該是他現(xiàn)在的眼神。他額頭上的“王”字完全地舒展開來,顏色像蘸飽了墨的毛筆字,顯示著他不僅僅是動物中的王者,也會成為人類中的王者。他又低下頭來看著我:“終于,有一天,我們突然能說人話了,那之后我們就更加相信那個來自上天的暗示,并且制定了一個接近人、學習人,一直到最后變成人的計劃。我們相信,在某一天,我們也會像在那一天突然會說話一樣,突然地變成人的,這是毫無疑問地,我們只要努力去探求就行了?!痹谡f這兩句話時,那只老虎又接著慢騰騰地,像一個大思想家那樣踱著方步繞著我來回走了一圈。
“那,那你為什么要把你們的計劃說給我聽?你不怕我告訴別人嗎?”說這些話時,我又開始害怕了,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會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這個最可怕的敵人,難道我已經(jīng)完全甘拜下風了?
“我想你不會那樣做的,因為你叔叔就是我們一伙的,所以——呵呵。”老虎很自信地對我說。不過他馬上又起了疑心,皺起眉問我:“那么你的意思是:你還會去告訴別人?不過即便你那樣做了也不會有人相信你的,我們走著瞧,最終我們會變成人的,甚至連你也不知道和你打交道的人原來是只老虎?!?/p>
說完這些話,那只老虎就以極快的速度消失了。然后,我們村里的兩個獵人就趕了過來??吹轿移狡桨舶驳臉幼樱麄兌加行@訝,從他們驚訝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們在剛才趕來的路上一定已經(jīng)知道了那只老虎的存在。不過我想要是我給他們說過剛才的那件事之后,他們一定會更加驚訝的。那只老虎說的對,不會有人相信老虎能夠變成人的,如果有誰相信的話,那么他一定也是老虎變的。
我相信最終會有人揭穿叔叔和家里那只老虎的陰謀的。狐貍尾巴不管怎么掩飾,都免不了會被發(fā)現(xiàn)的一天。那天晚上,全村人都睡下了,我也假裝睡著了,并且打著鼾聲,這還是我叔叔告訴我的,我想他肯定一直都在提防著我。到半夜的時候,叔叔走到院子里,開始和那只老虎說話了。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知道了那個最不可思議的協(xié)約:人幫助老虎變成人的協(xié)約。他們每天晚上都要談話。在這些談話中,叔叔向老虎講述白天那些人做那些事情所具有的各種意義,以免老虎變成了人之后被我們?nèi)祟惪闯銎凭`。在他們談得正熱鬧時,我打開門,站到了他們面前。
“這么說,我們剛才說的話你已經(jīng)都聽到了?”那只老虎見我毫無懼色的樣子,開口問我道。
“早在幾天前我就知道了,是你哥哥親口對我說的?!?/p>
“他真是蠢透了。他一定以為你和你叔叔一樣,很容易被說服,可是我很早就想吃了你,因為你和你叔叔根本就不一樣?!彼f完話,又轉(zhuǎn)向我叔叔說,“那么現(xiàn)在我可以吃他了嗎?”
“只好這樣了,可你不能在這里吃他,那樣的話,村里人會把你打死的?!笔迨宓恼Z氣竟然和這只老虎一樣沒有任何感情,只傳達最簡單的字面意思。
“哼,沒關系,老虎畢竟是老虎,因為它的獸性又發(fā)作了,所以吃了一個人,然后又逃回山里去了,這就是所有的解釋。不過你要記住,即便我到了山里,我們之間的協(xié)約仍在?!?/p>
“那當然?!笔迨謇^續(xù)非常漫然地說。
“可是,叔叔,難道那個協(xié)約比你侄兒的命還重要嗎?那只是一個和老虎的協(xié)約呀!”
“不過他最終還是要變成人的。再說,人家也確實幫了我們很多事?!?/p>
“甚至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人了,你沒有看到嗎?”老虎說著,向我站的地方邁了一步,露出那些尖利的牙齒,以及粗糙的,就像同樣長了牙的大紅舌頭。
“可即使你變成了人,骨子里也還是老虎。”我想要做最后的掙扎,但顯然只是無謂地浪費時間而已。
“這正是我們需要的。如果變成人后我們真的和你們一樣,那就太沒意思了。你以為我們的目標就是完完全全地成為人嗎?呵呵,像你這樣的獵人,真的沒必要再活下去?!彼男β暫退绺缯媸侨绯鲆晦H。
是啊,如果他們真的是要變成完完整整的人,就不必花這么多心思了,善良的人在任何時候都能夠在人群中生活下來,而且過得很好,即便世道已經(jīng)變得不如從前。
“那么你是一定要吃掉我了?不過,在吃我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好讓我到閻王爺那兒能有個交代?!蔽页銎嫫届o地說。
“哼,哈哈,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就算這是你臨終前最后一個請求,我也不會告訴你的。我們誰都不會告訴,除了我們的盟友?!闭f著他看了看我的叔叔,“我們不會做功敗垂成的事,我們不會冒任何的風險,即便我們是聰明而強有力的老虎。我們要非常隱秘地做人,即便是閻王爺,我們也同樣會騙著他的?!?/p>
就這樣,我被那只老虎殘忍地無法挽回地吃了,就在我叔叔的看護下,被老虎吃了。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能夠經(jīng)常聽到它撕咬身體時發(fā)出的能夠讓你所有汗毛都倒豎的聲音。真不知道他們變成人以后還會不會這樣生著吃我們?nèi)说娜狻?/p>
永鎮(zhèn)的存在之謎
——獻給胡妥·魯爾福
“我從家鄉(xiāng)永鎮(zhèn)出來時,暗地里下了決心:再也不回來了!因為那里給我的感覺無異于一個大大的集體墳墓,各家各戶都在墳墓里生活:在墳墓里出生,又在墳墓里死去。我長這么大,太陽在我的印象中從來都是一閃而過的。十歲時,為了能多看看陽光,看看陽光下的事物,我在自己家里朝向南面的方向安了個大鏡子?!?/p>
這是那天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向我做的自我介紹。其實他滿可以不必講這么仔細的,城市里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有多少人在乎你來自何方,也不會對你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感興趣。在這里,交往往往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消遣,在如此的交往過后,想要擺脫寂寞感的人總是會意外地收獲更大的寂寞,因為每個人的談話內(nèi)容都像飛在天上的風箏,你只能看到它們輕盈的姿態(tài),卻永遠看不到繩子那一端的牽線人。于是那天他對我談的內(nèi)容就很吸引入,他的講述總是有關他自身的,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絲毫做作的跡象。這一點我可以確信,就像我現(xiàn)在確信自己確確實實在尋找他一樣。
“但后來我自己又把它取了下來,放到了屋里。先是鏡面朝外,然后改成鏡面朝內(nèi),后來我干脆把它給砸了。有它在,我總是會覺得自己是生活在鏡子中,生活在一個不真實的空間里,而那個空間是那么的狹窄,把一切都壓縮成一個鏡面,但你又走不出它的范圍,因為這個鏡面又可以延伸到無窮遠?!?/p>
他接下來又說,同時眼睛失神地望向前方。我知道他又看到了那個碎裂的鏡子所容納的空間。在他失神的這段時間里,我得以仔細地打量他。他確實要比一般人白,像他說的是很少見陽光的緣故;還很清瘦,瘦得讓人覺得寒冷,一種缺乏生氣的寒冷。
“在我安了那個大鏡子后,永鎮(zhèn)的男女老少都把我當成了異類,包括我家里人在內(nèi)。后來有一天,學校里有幾個學生無緣無故地打了我。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們也是為了那面鏡子的事。我當時鼻子里流著血,心里想著應該在學校安一個更大的鏡子,好讓他們也領略一下陽光的美好。因為學校也和永鎮(zhèn)的家產(chǎn)一樣,都是建在地面以下的。地面上除了路以外,看不到一座建筑物。如果你在夜里到了那里,站在大路上,看著路兩旁有規(guī)則的從地面下透出的光,你一定會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公共墳墓里,當然這需要一定的想象力才行,要能夠把那些光想象成磷火,而如果當時突然刮起一陣風,我想會有助于你做出這樣的想象的。我就是為了取出大腦中這一可怕的想象而安放那個鏡子的。但那天回去,當我從路上依依不舍地下到我家里時,我的心突然慌亂地跳了起來,快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盡管那只持續(xù)了不到兩秒鐘——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猛地把我包圍了起來,我明白了為什么村子里的人會用那種態(tài)度看我,那幾個學生為什么會不明不白地打我,以及我父母為什么那么反對我安鏡子卻又不自己把它取下來。”
說到這里他又停了停,用白得有些優(yōu)雅的手端起杯子,動作憂郁地喝了一小口。
“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有了那種被放到鏡子里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奇妙,很神秘,或者說它具有某種魔力,某種實實在在的魔力,那種魔力你無法用語言去表達。由于這種力量的存在,除了我,這個把它安放在那里的人,誰也沒有勇氣把它取下來,他們好像已經(jīng)生活在鏡子里了?!?/p>
而當我回想他這段話時,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當時的神情。他又何嘗不是生活在一個虛幻的鏡子世界中呢,與我,與其他人都有那么遠的距離需要跨越。只是我在那時就已經(jīng)預感到那段距離他是沒有能力跨越的,因為那種實實在在的魔力阻斷了這兩個空間的通道。
第二天,正常上班,賺錢,消費,來回奔波,人跟著大街上的車輪轉(zhuǎn)。中午吃工作餐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比喻:世上的一切都像是轉(zhuǎn)動的輪子,圓圓的,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jié)。想到這里我有點自鳴得意地笑笑,感覺到陽光照在臉上的那種輕柔的溫暖。
同事小莉走過來:“哎,別動!”
“咔嚓”一聲,我那個笑容被現(xiàn)代文明永遠地定格下來。
“要不要自我陶醉一番?”小莉舉著手機,有些詭秘地笑笑。
“不必啦,免得我自大,干出什么傻事來?!蔽倚π?,繼續(xù)吃飯。
“你不知道,剛才你那一笑,完全的明星氣質(zhì)呀!至少也是一個公司老總?!毙±蜻€是纏住不放。
“是嗎?待會兒到我辦公室里我給你簽個名,你最好現(xiàn)在就去找份大合同?!蔽覟樽约旱臋C智又笑起來。
“好,馬上我就打一份賣身契出來,”說著她也笑笑,“下半輩子你就等著給我當牛做馬吧!
”
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吸引了許多人的眼光。
下午工作時,又想起剛才那一幕,想起其他人看我們的眼神,突然有種悲涼的感覺。其實那個輪子的比喻可以再做闡發(fā)的:我們每個人都像圓圓的輪子,圓圓的沒有任何差別。
見到老板,相互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再坐到位置上,感到莫名的疲憊。
晚上,換上舒心的衣服,鬼使神差地又坐在了昨天晚上的那個位置上。
他來了。我朝他笑笑,一個不同于中午時的微笑。他也笑笑,有點不自然。等他坐下后,我直截了當?shù)刈屗^續(xù)昨天晚上的話題:講他的過去,他的永鎮(zhèn)。他調(diào)整了一下,好像要岔開話題的樣子,然而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只有在講述永鎮(zhèn)時才會顯得最為自我,也最為自信。于是,他接著講了起來。
“鏡子取下之后,那種感覺就減輕了許多,院子重新又暗下來,那種清冷的光線又使一切都柔和起來。不過還是沒人愿意站到鏡子前,這就是我最后把它砸碎的原因。
“我們那的人祖祖輩輩都把房子建在地面以下,說不出為什么,也許他們以為這樣住著會更牢靠、更安定吧。等到離開她以后我才覺得那種居住氛圍對人的吸引力竟是那么的大。記得小時候聽老人們講,住在下面是為了能和死去的人更親近。我爺爺一直到死,每天晚上都會在夢里和他的爺爺、他的父親對話。在白天,他又會把他們晚上說的一些事講給我聽,而在這些談話中間,他的爺爺又會把他自己和他爺爺?shù)哪承┱勗拑?nèi)容告訴我爺爺,于是,整個村子都會生活在對往事的咀嚼中。在這樣的講述中,全村人都會覺得大家伙其實早就是一個大家庭了,所以我們村子里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小偷。但很可惜,殺人的事是有過的,而且是滅門的慘禍!”
說完后,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似乎要積攢起足夠的力量來講述那樁滅門的慘案。同時,他眉宇間的濃重沉思又在提示我他所說的與先輩的割舍不斷地聯(lián)系,還有為什么我會在第一天晚上就從他身上看出了寒冷來。
“當時我只覺得有些恐懼,然后我爺爺給我講的一些關于這一家的事馬上條理清晰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沒人知道是誰干下的這樁恐怖的謀殺,也沒有人提出要調(diào)查這件事,但村里人都明白,這是村里人自己干的,而且還牽扯到不止一個人?!?/p>
他再次停了下來,看著桌上放的杯子,完全失了神。這次我不得不“嗯”了一聲,以便把他從遙遠的思緒中拉回來,繼續(xù)講那樁慘案——人總是免不了要好奇的,尤其是面對這樣的事。
他回過神來,臉上竟然露出一絲驚恐的神色。那種神色讓我感到一絲的慚愧——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讓一個像他這樣善良柔弱的人再去回首那段他刻骨銘心的恐懼經(jīng)歷。
“剛才講到哪了?”
幸好他沒有再讓我難堪,表示愿意再繼續(xù)講下去。也許在他那邊,他自己也需要向人傾訴,讓別人來分擔他的恐懼。
“嗯,想起來了,那樁慘案牽扯到的人絕對不止一個。那一家人是在一夜之間被人活埋的!”
他說完了,最后一句話他說得非常慢,非常莊重,而且由于那件慘案的恐怖程度所帶給他的厭惡情緒,讓他所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似的。
他看著我。我不清楚自己當時的表情會帶給他什么樣的印象,因為這是我頭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它所動用的表情是我的表情庫里從未出現(xiàn)過的。我只能這樣描述當時的我:我驚呆了!
“原因應該是他們家的做法違背了永鎮(zhèn)的潛規(guī)則。這一個規(guī)則我想是通過一代一代人不斷地口述以及在已故的人和活著的人的談話中得到隱約地確立的。它是一項不成文的戒律,如果沒有那一家人的那種做法,大概誰都不會意識到這條戒律的存在。所以事后我從一些老人口中聽到有這樣的評論:‘他們這是找死!還有就是,‘難道他們的祖宗在夢里沒給他們講過嗎?可能嗎?我祖宗在夢里還給我說起過他們祖宗如何如何,都挺好的呀,怎么可能不給他們說呢?然后就是那個嚴酷的結(jié)論:‘他們這是自己找死!
我們村里的那條河沒有名字,人們只是叫它永鎮(zhèn)的河,以示它與我們村子的隸屬關系。但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因為有了這條河,我們祖先才建起了永鎮(zhèn)。
永鎮(zhèn)的河和永鎮(zhèn)一樣,都具有永鎮(zhèn)特色。這條河沒有源頭,或者有,但沒人能找得到。傳說曾經(jīng)有人在它出水的地方往下挖,一直挖了將近一百米也沒有找到水,甚至連一點水的痕跡都沒有。泥土干干的,跟其他地方的泥土沒什么兩樣。即便這樣還是有人不死心,但每次都是這個結(jié)果,于是就沒再有人干這種傻事了。他們明白,老祖宗之所以會把房子建在地面以下就是為了符合永鎮(zhèn)的河沒有源頭這一神秘特性的。而且像我剛才說的,除了永鎮(zhèn)的河,永鎮(zhèn)的其他地方都是找不到水的。所以這樣的河只有在永鎮(zhèn)才會有,也只有在永鎮(zhèn)才會發(fā)生那樣的慘案?!?
他第三次停下來,顯然覺得自己的勇氣還不足以講述那樁慘案的具體經(jīng)過。他在等待一種力量,他在尋找一個契機。我看著他,沒有任何表示,現(xiàn)在對他來說,別人的鼓勵不會有絲毫的幫助,相反的還有可能加強他的恐懼感。
“一夜醒來,一家八口人,被活活埋在自己家里,蓋在上面的土像夯過一樣堅實,表面的樣子跟周圍的地貌銜接地是那么吻合,你會毫無戒備地踏到上面去,就好像下面從來就沒有住過人似的。如果他們真的從未存在過就好了。
于是,所有人都避免談到他們一家人,包括我的那些同學們,他們有的還和那一家的學生同班。老師立刻調(diào)整了座位,然后將剩下的一張桌子抬了出去,沒有誰會問那個同學到哪里去了,在學校里他們真的做到了認定他們從來就不存在。而我們父輩或祖輩的人也再沒提起過他們夢里曾聽到自己祖宗們講述的有關那一家人的家族過往,也許那些祖宗們從那天起就把有關那一家人的所有記憶全都抹去了,而那一家人的祖宗也隨著他們的滅門而永遠隱遁了,由此造成的種種空缺,他們都做了相應的調(diào)整或解釋:在另一個世界里,另一個離我們生活的永鎮(zhèn)很近的世界里。因為我還沒有資格見到自己的祖先,所以這些都只能是猜測?!?/p>
這是他第二天晚上的講述。講完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不但沒有輕松一點,反而更顯得懊喪起來,是對自己的最后一句話感到懊喪還是因為其他?因為把自己家鄉(xiāng)的最慘無人道的一面告訴了一個外人,一個也許永遠都無法理解他們這一做法的外人,因為很顯然,像他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我的根不在永鎮(zhèn)。
那天晚上回去時,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離奇起來。街上的燈光像是一個個精靈的閃爍的眼睛。后來他追上我,有些愧疚地對我說其實他這兩個晚上都在給我講一個故事。在真實的世界里永遠也不會有永鎮(zhèn),也不可能有永鎮(zhèn)的河,他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能更好地接近我。我問他為什么,他回答說是因為我的笑容,我的眼神,是我的眼神讓他突然地想到了這個故事。我的眼神和你那個故事像嗎?我問他。他說像,一樣的神秘,一樣的吸引人,一樣的有把人釘在一處的魔力,而那種魔力的來源無從解釋……
第三天,依然是那樣的程序。在無聊的間歇中我才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那個夢。它的氛圍很像他講述的永鎮(zhèn):迷離的讓人無法忘懷。于是我有些期待,期待夜晚快點到來,期待聽他靜靜地繼續(xù)講述永鎮(zhèn)的故事。也許它真的只是一個故事,甚至故事本身的荒誕性已經(jīng)超出了一般故事的范疇。所以當時我又想:自己是在期待他,還是在期待他講述中的永鎮(zhèn)?
夜晚畢竟還是來了。我早早地去了那個地方。旁邊一男一女正在輕松地談笑,我想我和他是否也該講一些輕松的話題。然后我就開始想象那種狀態(tài)下的他,卻失望地想象不出。那時我才明白,他之所以會吸引我,就是因為他身上的那種憂郁的氣質(zhì),那種盤根錯節(jié)的對永鎮(zhèn)的懷戀——那是他的根。
他來了以后,我先朝他笑笑,笑容里應該有些許曖昧的味道吧。然后又問他前兩天講的是不是真的只是他編的一個故事。
“你開始懷疑它的真實性了,說明你也開始恐懼了。但這種恐懼和我的不一樣,你只是把它當作一個編造的故事而已,而我卻是牢牢扎根在它上面的。我出來時,父親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再回去,因為幾乎所有出去的人最后又都回到了永鎮(zhèn),包括那些恨透了她的人,以及那些背著自己祖宗牌位離開的人。很少有人能真正擺脫那種力量,就像是永鎮(zhèn)的河,它的根就在永鎮(zhèn)。不管它向外可以流出去多遠,它都是永鎮(zhèn)的河?!?/p>
一提到永鎮(zhèn),他就有說不完的話。于是我問他是否最終也會再返回永鎮(zhèn)。
“我說過不會再回去了。但以后的事誰能說清楚呢?而且我畢竟也沒有把祖宗牌位帶在身上?!?/p>
說到這里他笑笑,這是他第一次笑。我有要把它固定下來的沖動,但現(xiàn)在拿手機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于是我就緊盯著他看。我看到了微笑著的永鎮(zhèn),是他的微笑讓她不同于別的村鎮(zhèn)。
為什么會叫永鎮(zhèn)?我問他。
“不知道,這也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可能當時的人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是永遠逃不出永鎮(zhèn)的吧!也許那條河剛開始就叫永鎮(zhèn)的河,所以村子就叫永鎮(zhèn)了?!?/p>
他又變得嚴肅起來,眼睛望向極其遙遠的過去。
某些沉默我相信是無法用文字填充的,讓那段時間歸于沉默吧,那是它的本質(zhì)狀態(tài)。在沉默中,你可以聆聽到更多。
“你還沒問村里的人為什么會對他們一家人做出那種事來?”
他回過神來,再次提醒我關注那樁慘案。我才想起他說了那么多,卻對慘案的發(fā)生原因沒作任何交代。于是我問他為什么。
“他們跟我一樣,做了件有違永鎮(zhèn)戒律的事?!?/p>
我馬上又問是什么事,因為他已經(jīng)說過幾次戒律的事了。
“由于他們住的地方靠近永鎮(zhèn)的河,就突發(fā)奇想,從自己家開始,挖一條很窄很細的地道,一直通向永鎮(zhèn)的河。他們這樣做當然不是為了省力氣,比如用水時不用走到上面來挑水,而是要挑戰(zhàn)有關永鎮(zhèn)的種種神秘定義。盡管他們的祖先已經(jīng)在夢里向他們告誡過不止一次,村里其他人也都在夢里聽到了自己祖先們對這件事的種種譴責與不屑一顧,以及他們與那家人祖先的多次交談。不過勸說歸勸說,行動歸行動,盡管大多數(shù)人對這件事不以為然,因為他們堅信這家人的努力最終只會是白費力氣,水只會在永鎮(zhèn)的河里流,永遠也不可能有第二條河道。然而幾天后,當河水從那個地下暗渠流到那一家里時,全永鎮(zhèn)的人都震驚了。水流出的那一天,許多人都站在地面上看。下面那一家人朝上面的人打招呼,上面卻沒有一個人應答。大約二十分鐘后,在上面圍觀的人突然散去了。然后,第二天早上,就發(fā)生了那樁慘案?!?/p>
那天晚上他的講述比起前兩天來得略顯輕松,我想大概是前一天晚上他就已經(jīng)講出了那件事的慘烈結(jié)局,這次只是做一下補充說明的原因吧。總之我和他之間總是有一層隔膜。
但是為什么他們家沒有遭遇到那樣的命運呢?他也同樣做了類似的事呀。我馬上提出了我的疑問。盡管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太過殘酷,不過我想,像他這樣細致敏感的人,一定已經(jīng)反復思考過這個問題了。
“原因大概就在于那面鏡子所蘊藏的魔力,永鎮(zhèn)的人無力走出那個空間,除了我這個安放者?!?/p>
和我想象的一樣,他確實思考過了,而且是很深地思考過。
“那天我在被同學打了之后回到家里,突然感到那種光線的異樣,那種反射的陽光和下面陰暗的光線混合而成的光線因為風的緣故,總是微微地顫動著,好像要把人虛化成影子,然后你的實體就會被牢牢地嵌入那面鏡子中?!?/p>
像古代的傳奇小說,又像是科幻小說,我笑著說,盡量讓自己超然于故事之外。
“我知道對其他人而言,永鎮(zhèn)只能是一個故事,你甚至無法從任何一本地圖冊上找到她的名字,所以她的存在只維系在她居民的記憶中?!?/p>
說完他又沉默下來,我想繼續(xù)挑起他的話頭,比如問他是不是那里的人都像他一樣白而清瘦,那里人的生活習慣,愛好興趣等,他都只是很簡單地作答,而且慢慢顯出不耐煩的神色來。
“除了我說的那些永鎮(zhèn)的人不同于其他的人以外,其他的都一樣?!?/p>
說完他頓了頓,很認真地看著我。
“請記住,那里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都一樣,他們不是異類!”
我馬上說自己其實沒別的意思,同時懊惱自己剛才怎么會說出那樣的話來,把自己完全放在獵奇者的位置上了。但當時我已經(jīng)很明確自己對他的感受了,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他的歷史,好設身處地地去關懷他。不過我也許真的錯了,他不需要關懷,因為他比我更有歸屬感,而且像他這樣敏感自尊的人一定會拒斥別人的施舍。哪怕,哪怕你出于愛意,甚至他也同樣愛著你。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很可能他已經(jīng)返回了永鎮(zhèn)。于是我就想盡一切辦法要找到永鎮(zhèn)??烧缢f的那樣,任何一個地圖冊上都沒有永鎮(zhèn)的名字。我又用了十幾個搜索引擎,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抱歉和Sorry!絕望的我甚至犯傻似地想向某一個文學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學習,對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說:“你知道永鎮(zhèn)嗎?你和永鎮(zhèn)的他談過永鎮(zhèn)嗎?如果你認識他,哪天見到他時,請你一定要告訴他,有一個人在找他,她想和他一塊兒回永鎮(zhèn)?!?/p>
可我畢竟沒這么做,因為我想,知道他來自永鎮(zhèn)的人可能只有我一個,他只向我講述他的永鎮(zhèn),他的永鎮(zhèn)的河,而我卻連他叫什么都沒有問。我以為我們會繼續(xù)交往下去,會有一次美麗的、真正的邂逅等著我和他,可我沒有考慮到永鎮(zhèn)對他的感召力會是那么的大,他的離去會是那么的突然。也許,那天晚上他就做了那樣的夢,夢里,他的爺爺給他介紹了他之前的眾多祖先,并且告訴他,永鎮(zhèn)需要他……
但我呢?
他說他們那兒的人和其他的人一樣,對,是一樣,除了永鎮(zhèn)對他們這種神秘的召喚之外。就像永鎮(zhèn)的河的河水,每一滴都直接來源于永鎮(zhèn)。
現(xiàn)在我才真切體會到了那種力量的巨大。在聽過他的講述以后,我也覺得自己是來自永鎮(zhèn)的一滴水。
責任編輯:馬小鹽